赵太后缓缓回首,在秦庄襄王牌位前,望着手掌不断扇动,她此生最为忌惮的男人道:
“你这竖子,是虫子乎?”
早已死去的记忆开始疯狂攻击嬴成蟜,他手掌缓缓放下,想起了阿父总会在调笑之后的后续言语。
“寡人真有先见之明啊,哈哈哈!”
那个一问三不知,有事找相邦,国事家事两不管,在秦国没什么存在感的王上。总是喜欢大笑,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包括他的名字,成蟜。
蟜,是一种毒虫。
成蟜,就是成为毒虫。
哪有阿父会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
毒虫,当然不喜欢驱虫熏香。
“知道你的名字为何是成蟜乎?”
空旷的秦国宗祠内,在秦国历代先君面前,当着亡夫的面,赵姬慢悠悠地柔声问询,有如一位慈祥的阿母。
“知道。”
嬴成蟜咧嘴一笑,在赵姬略有些讶异的目光下耸耸肩膀。
“我可是一个喜欢读书的竖子。”
赵姬玉手抚额。
“阿母险些忘了,秦国藏书你早就尽览,自然知晓‘蟜’是一种毒虫。嗐,这也怪不得我,你装了十年竖子,任意妄为,荒唐不羁,在楼台留宿时间比在长安君府还要长,谁还记得你当年模样。”
嬴成蟜故作无奈,摊开双手。
“怪成蟜咯?”
“那你知不知晓嬴异人为何要给你起这个名字乎?”
虽然牌位上记载的秦庄襄王,姓名是嬴子楚,但赵姬除非有所图谋,不然向来只称呼其为嬴异人。
她只认质子嬴异人,不识秦王嬴子楚。
“这个倒是不知,阿母知道?”
赵姬点点头,眼神发散,嘴角上扬,明媚笑意在这位太后脸上荡漾开来,如同怀春少女。
“嬴异人与我结婚时,什么都没有。”
赵姬顿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秦庄襄王牌位,笑容渐浓。
“不能这么说,至少他长得很美,身躯也很是健壮。他平常与我说话时,说三言我听不进两句。他把腿压在我的身上时,我感觉累的受不了。但他整个身体压在我的身上时,我什么话都听他的,也一点都不觉得累。”
嬴成蟜揉揉脸。
“这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赵姬笑容微敛,不悦道:
“年轻人,要有耐心,你装十年竖子的耐心都哪里去了?”
我耐心其实挺多的,但你在秦国宗祠,对一个儿子,讲和他阿父的黄段子,我这个变态都觉得变态啊!
“什么叫装,我那是本色出演……阿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罢,当时吕不韦为阿父门客,金钱方面不能满足阿母嘛。”
赵姬嗤笑一声,懒得回应。
商贾不如民,贱籍也。
当年要不是她赵姬领着,吕不韦连她娘家门都进不去。
“我们结婚的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孩子,异人给他取名为‘政’。他告诉我,他会回到秦国亲政为王。而我们的孩子,嬴政,将继承他的王位,成为秦国的王上。”
赵姬侧着螓首,白嫩如蛋清的脸蛋上一点都没有岁月的痕迹,笑容明媚。
“我那时候说管这孩子叫赵政,我来引荐,入我赵国朝堂。那混人就是不应,说不过我,一把把我按倒在床上”
“阿母阿母,这段就跳过罢。”
嬴成蟜有些头疼,揉着太阳穴。
“讲下一段,讲下一段。”
第二次被打断的赵姬冷下脸来,不输二八少女脸蛋如同冰晶。
“跳不过去。”
嬴成蟜深吸口气,冲着秦庄襄王牌位喊道:
“你能不能管管你细君?”
“呵,除了在床上,他嬴子楚活着的时候都管不了我,何况现在是个死人?”
“那不一定,阿母你慎言,当心晚上阿父托梦骂你。”
“晚上……”
赵姬神情复杂。
“那要看你给不给机会了。”
嬴成蟜眉头轻挑。
“阿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姬没接这个话茬,继续先前床话。
“他倒是没辜负了他这个名字,异人,他在床上就是个异人。都说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他却是从未累过。我与他的战斗,向来都是我丢盔弃甲,瘫软如泥……”
嬴成蟜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吐槽连连。
咱就说,这段是非说不可嘛?
“……云雨过后,我靠在他的怀里,绕着他的胸毛笑着问他:
“‘我们的政儿真能继承你的王位嘛?你不会传给其他儿子?’
“老实说,我根本没当真,他一个质赵之人还想为秦王?怎么可能?
“长平之战刚过去没几年,赵人恨秦人入骨。但凡他有一点势力,也不会被派到赵国为质子。”
赵姬指着桌案上摆放的秦昭襄王嬴稷灵牌。
“嬴稷或许早就忘记,还有一个叫嬴异人的孙儿。
“但他倒是极其严肃,万分认真地和我保证:日后纵有儿子,能继承他王位的也只有政儿一人。
“我看他这么认真,很是可爱,就装作一脸不信的样子,逗他说:
“‘你怎么保证?’
“他说:
“‘日后我嬴异人再有子嗣,将以成蟜、成蚑、成蝼、成蚁为名。蟜、蚑、蝼、蚁皆为虫也,除了政儿,我所有的儿子都成虫,无能与政儿争王位也。’”
嬴成蟜微张着嘴,明悟地点点头。
赵姬看着嬴成蟜的脸,没有在上面看到怨色,有些失望。
“你好像对你阿父并不怨怼,是以为这是阿母编造之事乎?”
“阿父给我起名‘成蟜’不假,对我百般爱护也是真。名不过是一个虚化的代号罢了,与阿父相处的美好才是真,我有什么可怨怼的呢?”
“怪不得你常给人起名,赐姓,原来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但你阿父可不是这样。”
赵姬目无焦距,灵魂似回到过去。
“他真的当了秦王,也真的给你起名叫成蟜,我在赵国欢喜极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他来接我们母子。背离家族,在外住草屋、吃粟米也不觉苦。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等来的却是生子当如成蟜,是秦有麒麟儿……为了你,嬴异人放弃了我们母子。
“你可能不知道,他是个信人,许下的承诺从未落空。吕不韦编《吕氏春秋》,言称可增、删、改、减一字者,赏千金,《吕氏春秋》有了一字千金的美名。
“但这四个字最早并不是说《吕氏春秋》,而是说嬴异人,言出必行,一字千金。
“世人皆以为吕不韦是嬴异人贵人,救嬴异人离赵归秦,登顶王位。好些人都以为将嬴异人换做他们,他们也能为秦王。
“呵,说起藏拙,你们父子倒真是一般模样。”
<div class="contentadv"> 赵姬冷冷地看了嬴成蟜一眼。
嬴成蟜很平静,一本正经地道:
“阿父类我。”
“……”
赵姬话语声暂停片刻,继续道:
“我没来秦国之前,在怨恨嬴异人之余,所思所想,其实大部分都是你。这个成蟜公子到底是有多么惊才绝艳,才能抢走我的男人?”
嬴成蟜嘴角抽搐一下,希望赵阿母在接下来的言语中用词能考究一些,尽量少说一些有可能引起误会的言语。
“就在我心灰意冷,打算带着政儿回家族时,吕不韦作为秦国使臣来了,来接我和政儿去秦国。
“我并没有欢喜,若不是为了政儿,我绝不会来。我的嬴异人已经死了,秦国王位上坐的人叫嬴子楚……”
嬴成蟜皱起眉头,他听到了宗祠之外有许多杂音。
那是军靴踏地的声音,是秦剑出鞘的声音,是弓箭手拉开长弓的声音。
他望着仍然没有住口打算的赵姬,轻声道: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赵姬言语未停,似是完全没有听到嬴成蟜的话。
嬴成蟜闭上嘴。
“……来到秦国之后,我才知道,是你要秦王接我母子入秦,我很震惊。震惊过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要除掉我们母子,扫平你为秦王的后患。”
“那是阿母的想法,不是我的。”
“不错,如果我是你,我只有这一个理由会接回居赵母子。而在我对你了解越来越深后,尤其知道,你曾经想以琉璃乱六国,我对我的想法越发深信不疑。”
嬴成蟜无言以对。
彼时的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太多的融入感,他的三观只对眼前的人、事、物起作用。
遥远的东方六国,在他心中就是华夏一统的阻碍。
为了秦国能尽快统一,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六国百姓可能的死亡人数,在他这个秦王子心中掀不起一点波澜,谁会对外国人死伤过多有感觉?
这样阴险的他,被赵姬不往好了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正常。
“你太聪明了,聪明得就像你写的那本《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一样,多智而近妖,你是不是以自己为模具写的这个角色?”
“……阿母你太抬举我了。”
武侯啊,这可不是我碰瓷,要怪就怪你晚生四百年。
“唉,你到现在还在藏拙,我一直不懂,你在秦国的地位早已超然,藏拙是为了给谁看?是如你阿父一般,为了让六国君王小视乎?”
“因为我觉得皇兄比我更适合做秦王。”
“在政儿入秦之前,你都未见过政儿的面。”
但我学过历史啊。
嬴成蟜心道。
门外的声音越发杂乱了,开始有喊杀声,利器入肉声,肉体砸地声。
且随着时间流逝,每一息,声音都越来越大。
制造这些声音的人,在飞速接近秦国宗祠。
“怎么不说话,是无话与阿母说了嘛?”
嬴成蟜的手放在殿门上。
“阿母叫我来宗祠,就是为了杀我嘛?”
轻轻拉开殿门,只是开了一道缝隙,喊杀声、怒吼声、兵戈相交之声一股脑地冲入了秦国宗祠。
一扇殿门彻底大开,随着光亮一同而入的,还有身有血迹的诸多人影。
剑光剑影,血液迸溅。
神圣的宗祠门前,鲜血汇聚成了一条条溪流,在那些宛如礁石的尸体下向低流淌。
交战已毕,嬴成蟜瞥向门外,愣住了。
向他走来的领头之人,不是他的门客荆轲,而是……
“蒙毅?”
一身戎甲,不爱书生爱将军的年轻内史手中三尺秦剑浸染鲜血,持剑抱拳。
“臣蒙毅,拜见长安君!”
嬴成蟜眯起双眼。
他本以为是暗中跟随自己的门客解决了赵姬的伏兵。
但看这情况,他的门客还没出手,伏兵就都被蒙毅解决了。
“闻太后,甘罗意欲谋反,埋伏兵在雍地刺杀长安君,臣特来救驾!”
“甘罗……”
嬴成蟜轻声念叨了一句,略微提高了一下嗓音。
“他人呢?”
“把甘罗尸体拖过来。”
应蒙毅命令,两名城防军在遍地的死尸中,拽出来一具,拉到了嬴成蟜面前,正面朝上。
那面容虽然满是血渍,但好在没有毁容,看得很清楚,就是甘罗其人。
甘罗瞪大双眼,如要瞪裂眼眶,死时的表情定格在了刻骨仇恨上。
嬴成蟜俯下身子,从甘罗那双无法闭上的双眼中,看出了比表情还要深百倍的仇恨。
嬴成蟜探手去抚下甘罗双眼。
一离手,甘罗眼皮骤然抬起。
死不瞑目。
“你听谁说,太后与甘罗要杀我?”
嬴成蟜没再尝试,看着甘罗的脸,淡淡地道。
蒙毅沉默。
嬴成蟜回过头,看向赵姬。
“原来阿母方才说要看我给不给机会,是应在此时……阿母自己想死,也就罢了,为何非要拉上甘罗呢?”
赵姬起身,莲步款款,白衣随着寒风轻飘,雍容华贵中,还透着一股清灵美。
已知天命的高龄,在汇聚整个天下资源的保养与日常刻意的锻炼下,看上去竟是不过三十岁。
要不是成熟面容与窈窕身段完全脱离稚嫩,光看那光滑的肌肤,十足一个二八少女。
走到蹲在甘罗尸体身边的嬴成蟜身前,赵姬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他有手有脚,我又没绑着他来,怪的了谁?”
“若不是阿母牵头,我这位胆小的弟弟万万不敢在这时候行刺我。”
“不错,是我以书信,印玺诓骗了甘罗,你要为他报仇嘛?”
“……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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