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李斯:昏君,你待如何?改变主意,要杀斯了嘛?
浮丘伯学问深厚,名气极盛,咸阳世家尽以子女拜在其门下为荣。
能让勋贵子女上赶着凑上来行拜师礼的浮丘伯,在荀子面前,是弟子。
无法更改师志的他眼含热泪,冲形容枯槁的老手深施一礼,跑出去为老师寻那个昏君去了。
浮丘伯对秦二世观感最差的点,不是行事骄纵堵塞言路。而是嬴成蟜回到咸阳这么久了,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卧榻在床的老师。
用汤勺舀了数十下黑色药汤,陶制的勺子和碗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
一口气喝干了这碗药汤,荀子将药碗放回在桌案上,缓慢,一丝不苟地躺下了。
他头枕在装有麦穗壳的麻布枕头上,身体躺平,两手交叉放在腹上,这才闭上双眼。
他身体很虚弱,很累。
但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就绝不容许自己衣裳凌乱,和衣而卧。
他是儒家门生。
贫贱而好知礼,则志不慑。
不知过了多久,荀子微微睁眼,朦胧视线中,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光凭一个模糊影子,荀子就能断定,这是他的君上,当今大秦帝国皇帝,秦二世,嬴成蟜。
眼前的年轻人头上多了许多头衔,但那气质与面貌,和七八年前在兰陵相遇的时候没两样。
“偷偷摸摸来,又偷偷摸摸走,明明陛下才是此间府邸主人,怎么活得像个窃贼?”
荀子一边笑着说,一边靠自身力量费力坐起,拒绝了嬴成蟜伸出来的援手。
“没脸啊。”
嬴成蟜坐在床榻边,一脸苦笑,满是歉意。
自从回到咸阳以后,其实他看过荀子很多次,只是都是在荀子熟睡的时候。
荀子清醒的时候,嬴成蟜就忙于找一只像千里马的小鹿,忙于老宗正商讨一下一次纳七八个妃子合不合适,忙于要章邯拿起宝剑与之一战……
他总有忙不完的事。
“兰陵一事,怨不得陛下,陛下不必因此而自责。”
老人轻微喘息一会,笑容不减。
“就算真是陛下所为,和陛下已做,要做的事相比,也不算什么了。”
嬴成蟜轻声道:
“这要是让科学家听到,必要找荀子的麻烦。强大的不命令弱小的,人多的不抢劫人少的,富贵的不侮辱贫穷的,一直是墨家的行事准则。”
“这也并不见得罢,韩地一事,科学家亲身参与了,也没见他说什么。一个认定墨子所著的《天志》、《明鬼》二篇,皆是要世人心有所怕,而行事有度的墨家巨子。若是将真实心思尽展,早与卿一样,被斥为异端了。”
荀子坐直身子,习惯性得去扶正头上的树冠,摸了个空,默默放下手。
“荀子这话,是说若是能达成目的,在过程中牺牲一些是可以的。”
“若是牺牲有必要,是的。”
嬴成蟜递上一碗清水。
“这可不像儒家的话,孔子应该没有这么解读过‘仁’罢。”
荀子低头接过称谢,喝下稍稍有些烫的热水,干枯的身体中便又注入了些许能量,能多说一些话。
“去年这个时候,卿会斥责这个观点。将其说为歪理邪说,是不正之风,脑中有如此观念的人枉为人子。
“今年不如此说了,陛下,卿要死了。”
谈论到自身生死大事,老人的脸色很平静,完全没有被生死间的大恐怖吓到。
“今日卿不与陛下说什么文绉绉的大道理,也不与陛下论道,卿想和陛下说几句真心话。”
嬴成蟜心情沉重,却佯怒道:
“荀子是怪朕以前没有说真话嘛?”
“陛下从前说的真话,就和陛下刚说的这句话一样,不是字的本意,要猜其中之味。突然想起,卿似乎没有资格指责陛下,卿也如此。”
老人拱起双手,四指相合,微微下拜行礼。
“卿的头脑已然愚钝,猜不透陛下言外之意。请陛下今日当卿为不识字的农夫,这是卿最后的请求了。”
嬴成蟜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行了一个和荀子一模一样的礼,一丝不苟。
“长者愿,不敢违。”
见礼过后,两人正对而坐,荀子率先言道:
“陛下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昏君嘛?”
“那要看对谁了,对关中黔首而言,朕应是历代秦君最好的一个了。”
“可没有了能管黔首的官员,陛下一个人就能将意志贯彻实行嘛?”
“朕当然不是一个人,韩地学堂中的学子们不能出相入士进朝堂,但做个听话的干吏,朕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事有朝堂兖兖诸公,小事有这些韩地学子、诸公家臣,大秦帝国从来没有哪个秦君能像朕一样,掌控力如此强大。”
“指鹿为马,要忠贞之士北上,留奸佞谄媚之徒与朝堂上,陛下是怎么想的呢?”
嬴成蟜止不住地冷笑一声。
“忠,奸,这两个字说来简单,谁能真正分清呢?秦国立国的根本就是一个利字,利字分什么忠奸呢?都是为了利字而奔波劳碌,哪有几个一心为公?既然如此,朕以鹿马之辩留下一批听话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只要他能把朕交待下去的命令执行到底,听朕的安排把事都做好,在这一点上,荀子口中的奸臣,要比那些所谓忠臣强了不止一点。朕现在要的是对朕毫无保留的能臣干吏,忠,奸两臣,那是扶苏该考虑的事。”
荀子定定地看着嬴成蟜双眼,嬴成蟜毫不避让。
许久,老人突然剧烈咳嗽,手捂着嘴,说不出来话。
嬴成蟜很担忧老人身体,很想要这场谈话结束,要老人躺下休憩。
他一直没有在老人清醒时见老人一面,除了因为兰陵县的血案以外,也有让老人不要劳神国事的想法。
但他一直没动,坐的笔直。
像是一口大钟,等着为老人敲响最后一下,了了老人心愿。
“咳咳,你,你太急了,咳咳咳。”
手撑着膝盖,脸色发白,将桌案上喝了一半的热水又送入肚里,老人这才感觉好受一些,至少能说话了。
“陛下初心未变,但做事却太急了。
<div class="contentadv"> “继续下去,不出一月,秦国朝堂成了你的一言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满朝文武尽是如周青臣一流,只知道对你歌功颂德,将你所有的命令都执行到底,再无敢面刺你者。
“卿知道这就是陛下想要的。但陛下,人哪有不犯错的呢?陛下就能保证,自己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嘛?
“若是陛下的智慧可以不需要他人谏言,那何必还留有朝堂呢?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朝堂要有人能说话。
“纵然他们出发点是为己利,可只要在叙述过程中,他们会千方百计找出道理,陛下就能从另一个角度对事情有新的认知。
“就像是分封制和郡县制,群臣大多选择分封制,是因为他们想要土地。但分封制就没有可取之处嘛?他们说的分封好处都是错的嘛?不是的。
“你的心是好的,想要苍生不再受苦受难,这是黎庶之福,但不能这么干。
“卿在活着的时候,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正直且符合儒家规范的君子。但卿知道,君子是治不了国的。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想要得到,就一定要失去。韩地若是没有经历战乱,现在仍旧是韩国遗贵的天下,哪里有朗朗读书声,百姓笑颜呢,所以卿这样的人就不该存在嘛?
“你现在是秦国皇帝,世人都要尊称你一声陛下,天底下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所以你必须要容人。
“有儒家门生一直秉持一身浩然正气,凛然不可侵,这片天地再黑暗压抑,也永远有一束光照着。
“这束光就是一束光,能看能触,却不会滋养万物。你不能因为它看似没有实用就掐灭,它照下来就是最大的作用。
“这个天下要有做实事的人,也要有做不成实事但道德极高的人,还要有极尽谄媚之能,为你背锅替你做那些坏事的人。
“你要做的是在朝堂上高高在上,在市井间与民同乐。大多时候听忠臣逆言,少时候被奸臣蒙蔽,但最后醒悟怒斩奸臣的皇帝……”
不为传统儒家所认同,自称儒家,却教出了两个法甲巨擘的最师荀子一直在说话。
说到碗中连续五碗微热清水,说到窗外的天色从白至黑。
其间无数次咳嗽不止,嬴成蟜七次相劝明日再说,都被老人以最后心愿为理由拒绝。
内儒外法,内圣外王。
荀子的事功学问在儒生眼中就是彻彻底底,唯利是图的法家学说。
而荀子本人却又自诩君子,定出了三个理想人格:士、君子、圣人。
三个层次之间是由低到高,层层递进的,是依据知识、能力、道德等方面所达到的不同程度来区分的。
这无疑自相矛盾。
法家眼中就没有道德这两个字,第一以君王意志为基准,第二就是法令。
儒家眼中有法令,但是法令要为道德让路,也就是礼。
嬴成蟜曾就这个问题打趣过荀子无数次,每次都能要这个老人闭嘴不说话,讲不出什么道理来。
听着老人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吃力的话,终于得到了答案的嬴成蟜心间酸涩。
老人行事、学问自相矛盾,老人知道。
老人在稷下学宫教事功学问,是为了让门下弟子们办实事,改变这个天下。
老人自诩君子,一直以继承孔子意志自居,是要以一生来为天下立心一颗道德之心。
这场谈话在夜半结束。
嬴成蟜亲眼看着老人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沉沉睡去,颤抖着手去试探老人鼻息。
微弱。
嬴成蟜松了一口大气。
以他的武功,早就察觉老人虽然身如烛火,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灭,但终究还是未灭。
试探鼻息,是他不自信,也是害怕。
回到咸阳,入土为安,埋在武安君白起坟茔旁边的老将王齮,就是无声无息走的,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没给他。
完成封狼居胥,了了最后心愿,就溘然长逝。
嬴成蟜很怕荀子也是如此,怕教导他如何做一个皇帝是吊着荀子的最后一口气,教完了,就走了。
嬴成蟜轻手轻脚掩上房门,门外是荀子的五大弟子,都是闯出了不小名声的。
咸阳贵族理想中的老师,浮丘伯。
继顿弱、姚贾之后,以口舌之能雄霸咸阳的无双辩才,陆贾。
精研《诗经》,对其解读无出其右,开创的毛诗不为秦人认可,却风靡楚地的诗人,毛亨。
先是重金购买人奶,后养了八个奶娘,祸害了好些寡妇,接替嬴成蟜竖子名号,为咸阳不耻的色中饿鬼,张苍。
站在众人身前的,则是被荀子逐出师门,又重回荀子门下,以一介楚国小吏,升到秦国文臣之顶丞相,一日之间化为乌有,被贬谪到瀚海的法家巨擘,李斯。
浮丘伯、陆贾、毛亨,看着嬴成蟜的眼神很复杂。
从嬴成蟜进去开始,他们就在外面等候了,一直听两人说话到现在。
准确的说,是听老师说话到现在,嬴成蟜除了进去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以外,就没怎么说了。
他们几次三番想冲进去要老师休息,都被李斯拦下了。
没有韩非,在稷下学宫大放光彩,到了秦国依旧光芒万丈的李斯就隐隐然是他们首领。
有着一扇门挡着,荀子说话又是有气无力,他们属实听不清什么。
但作为老师的荀子在生命倒计时,愿意耗费心血与嬴成蟜说话,这本身就证明了对其的高度认可。
三人一时之间,不知该拿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位秦二世了。
从嬴成蟜做的事上,他们依旧认定其是昏君,但这个昏君却得到了老师认可……
嬴成蟜神色冷淡,冲着这五个人点点头,然后瞥向头前的李斯,摆了下头,冷声道:
“你跟朕走,朕有些事要问你。”
从五人身边走过。
李斯冷笑一声,凛然不惧,快步跟上。
“昏君,你待如何?改变主意,要杀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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