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天,京城里的动静,一个比一个大。
第一天中午,魏忠贤的西厂两千缇骑,威风凛凛,奔突汹涌的出京。
下午,都察院派出五路监察御史, 奔赴两淮,河东,福建等五大转运司。
晚上,阁臣周道登出京,巡视长江河工。
第二天,兵部尚书李邦华, 携辽东副总兵赵率教,带领文官、士兵五千人,从东直门出京,引来无数围观。
而与此同时,内阁六部各寺等却忙碌的一塌糊涂。
各地的奏本以及突发事件的公文,在这两天,仿佛集中到京,全部是关乎于‘盐价飙升’、‘缺盐’的叫苦声。
哪怕在渤海湾整顿盐场的毕自严,也不得不提前回京。
乾清宫,东暖阁。
毕自严风尘仆仆,双眼通红,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双脚上都是泥。
“臣衣衫不整,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毕自严抬着手,气息仍旧急促的说道。
崇祯见着,与周皇后道:“娘娘, 让人准备热水, 准备一身适合毕卿家的衣服, 还有再准备一点吃的, 送到这里来。”
周皇后连忙起身,道:“臣妾这就去准备。”
毕自严受宠若惊,连忙道:“谢陛下,谢娘娘。”
黄立极见着,神色不动。
崇祯坐在软塌上,微笑着道:“卿家坐,天塌不下来,坐下,喘口气,慢慢说。”
毕自严是昼夜兼程,片刻没停,闻言缓缓坐下,定了定神,暗自沉着脸,眉宇间仍旧是一片凝重。
黄立极坐在毕自严左边,看着崇祯边上一叠奏本,有些他是知道的,沉吟一声, 道:“陛下,现在看来,臣之前考虑还是不周, 应当做通盘考虑。”
崇祯将身边的茶杯递给毕自严,看着黄立极,道:“朕没喝过。不是卿家的错,朕之前也一直盯着南直隶。”
毕自严慌忙接过来,坐下也没喝,道:“陛下,臣已经听到山东那边的消息了,据说,盐价涨的比京城还离谱,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山东巡抚,登莱巡抚,都给臣来信了。”
崇祯坐回软塌,一拍身边半人高的奏本,哼笑着道:“山西,河南,江西,福建的,盐道,茶道,漕运,河道的……巡抚,总督,经略,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知府,知县的……各卫所,九边的,朕这几天,全看这些了……”
毕自严口干舌燥,喝口茶,神色凝重的道:“陛下,事情比之前预想的要严重,这样下去,臣担心会出大事情的。”
现在的大明,本就内忧外患,陕西的民乱此起彼伏,其他各处灾情如火,同样民乱无数。地方上本就疲于奔命,又出盐的事,无异于雪上加霜。
若是朝廷处置不当,极有可能出现不可预测的大变故!
黄立极道:“朝廷国库空虚,地方上更难,陛下,必须尽早妥善的解决。”
崇祯手按在那一叠厚厚奏本上,神情却没有毕自严那么忧虑,从容道:“不用这么担心。盐不是粮食,这只是一时的恐慌。”
毕自严抱着茶杯,凝重不减,道:“陛下,这件事不可小觑,再有官商煽风点火的从中渔利,最终受苦的,仍旧只有百姓。另外,臣还担心,这件事会令朝廷对地方……越发的失控。”
吏治的崩坏,会令朝廷权威衰减,加上国库空虚,让地方对朝廷的依赖减少,长此以往,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只能基于地方官以及手握兵权将帅的‘忠心’。
朝廷能拿捏他们的手段,将会越来越少。
崇祯点头,道:“从长期来看,这只是一时的,最多一两月就能平复。从利弊来看,肃清盐政,明显是利大于弊。从我大明全局来看,只要稳住京畿与南直隶,其他地方问题都不大。盐政之后,朕会考虑减税,并增加商税,并着手整顿土地兼并,逐步的减轻百姓的负担。至于这次从中渔利的官商……”
崇祯双眼微微眯起,闪动着锐利,道:“朕要好好的给他们一次教训!”
毕自严见崇祯没有慌乱,心里暗松不少,他之所以匆匆回京,除了担心这件事的发展,更担心崇祯扛不住压力,态度发生变化。
若是崇祯态度改变,那一切功亏一篑,不但整顿盐政没有成效,反而会促使盐政更加败坏。
毕自严定住心神,道:“陛下,现在看来,须下严旨,命地方严控盐价,对不法商贩进行严厉打击,同时,勒令五大转运司不得乱,必须正常,甚至加倍出盐,维持地方盐价的稳定……”
崇祯摇头,道:“旨意是要下的,但不能完全指望他们。朕在两个月前,就命锦衣卫在各省府派设卫所,虽然府一级暂时没有铺设完,省已经足够了。”
毕自严怔了下,连忙道:“若是有锦衣卫弹压,地方官府肯出力,或许事情没有臣等想的那么严重。”
黄立极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眉头动了下,深深的看了眼崇祯。
这时,周皇后进来,道:“陛下,准备好了。”
毕自严急忙要站起来,崇祯压了压手,道:“先填饱肚子再去洗漱,跟朕说说,长芦盐场的情况。”
毕自严闻言,向周皇后行礼,而后又坐下,稍稍组织了下,道:“陛下,臣还没有完全整肃完毕,只进行了一半。按照原先的设计,臣打破了原本灶户的隶属关系,成片划区,设立了严格的管理、监察制度,对盐户更好一些,出盐也更多,天津巡抚衙门已经接管,预计一个月后,产盐会是以往的数倍……盐税的话,臣预估,明年能收到六百万两,越过明年,一千万两,应该是有的……”
崇祯看着宫女上菜,下了软塌,道:“都坐吧,边吃边说。”
毕自严在崇祯这吃饭不是一次两次,他本就饥肠辘辘,谢恩之后没有什么拘谨,径直坐到崇祯对面。
黄立极则显得有些激动,十分的拘谨。
崇祯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做作,听着‘六百万’这个数字,心里仔细算了算,道:“不够,还差一千万两左右。”
明年,要打一战。这一战,他必须要胜,还要大胜!前期准备,就需要大量的钱粮,一千六百万,已经是压缩后的最低数额了。
毕自严怔了怔,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
崇祯端着碗,吃了两口,面色思索,道:“朕派魏忠贤去南直隶,目的之一就是筹银。那些盐商,逃税漏税几十年,是该还给朝廷一些了。朕给了三百张盐业许可,总额一千六百万两,明年户部要在全国推行,应该还能收个七百万两,抛去各项支出,还差五百万两左右……”
毕自严听着这些数字,嘴里的米饭都忘了咀嚼,有些出神。
他知道明年的支出目录,可动辄‘千万’,这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近十年来,朝廷一两银子都抠抠搜搜,恨不得当做一百万两那么用。
黄立极并不知道户部的‘预支’是怎么做的,但很明显的感觉到,他是个‘外人’。
崇祯边吃不想,一阵子之后,道:“毕卿家,休息一日,朕请卿家,再去京一趟,结合长芦的经验,整顿河东与两淮。”
毕自严听着就要起身,崇祯摆了摆筷子,继续道:“李卿家,田尔耕等人都在,必要的话,天津卫也可南下。”
毕自严连忙咽了一口,道:“足够了陛下,天津卫暂且不需要,臣担心影响太大。”
崇祯见周皇后给他倒茶,瞥了眼毕自严的茶杯,见是满的就道:“嗯,临走前,与吏部的王卿家聊一聊,他手里有一份名单,到了淮扬,若是他们不将卿家放在眼里,或者阳奉阴违,不需要顾虑,直接革职查办,换人上来。”
“是。”毕自严应着。
吃了几口,肚子里有底了,思绪也清晰了一些,道:“若是两淮或者淮扬有一个能正常出盐,那南直隶问题就不大,臣考虑着,先稳一步,稳住南直隶,其他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崇祯心里没那么乐观,这些上百年的沉疴,不下重手是解决不了的,即便下了重手,还得有配套的手段,持之以恒的推进,否则只会加速倒退。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端着碗,目中都是思索。
黄立极同样端着碗,只吃了一口,听着崇祯与毕自严的对话,越发感觉他这个首辅是局外人。
不动声色的看着崇祯,他躬身道:“陛下,淮扬转运使,是冯阁老的内弟。”
崇祯知道这一点,所以冯铨去的,就是淮扬。
不过,崇祯看着黄立极,心里微动,道:“卿家想说什么?”
黄立极放下碗筷,道:“臣是认为,冯阁老还是体谅陛下的,若是他肯出力,淮扬盐场,应该不会太乱。”
崇祯之所以派冯铨去,是想借机拿掉这个三十岁的阁臣,闻言,目光微动,看向毕自严。
毕自严知道冯铨对魏忠贤的曲意逢迎有多恶心,极其厌恶这个人,迎着崇祯的目光,道:“臣也相信,冯阁老还是忠君体国的。”
崇祯会意的笑起来,与毕自严对视,道:“好。毕卿家,你到了淮扬,与冯卿家好好聊一聊,淮扬不能乱。”
毕自严轻轻躬身。
黄立极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默默一会儿,道:“陛下,臣听说辽东也缺盐,臣请赴辽东,安抚边疆。”
崇祯吃了几口,道:“卿家不能走,卿家一走,内阁就空了,朕有事找谁商量?辽东那边,朕已经去信给孙承宗,也命天津卫紧急调盐过去,问题不大,卿家不用担心。”
黄立极注视着崇祯的表情,片刻后道:“是。”
毕自严余光看着黄立极,心里若有所动。
盐政的事,持续发酵下去,朝廷肯定要做出一种妥协,哪怕是姿态,按理说,黄立极是最合适的背锅人选,只是,崇祯也说过,短时间内不会换首辅。
崇祯吃着菜,心里将盐政盘算了一遍,又将京内京外推敲一番,直起腰,笑着淡淡道:“问题虽然很严重,但都在可控范围内,眼下造成的影响,或许是一个机会。朕要看看,朕这个大明朝野的大小官吏,有多少是人,多少是鬼,多少人不人鬼不鬼……”
黄立极枯瘦的脸角悄悄绷紧。
‘我在陛下眼里,是人是鬼,还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么长时间了,黄立极相信,崇祯心底,对他是有一个判断的。
毕自严还是感觉很饿,但没有再吃,端着碗,道:“陛下,臣认为,下江南人的人太多,需要有一个统一调度,否则各行各事,怕是事倍功半。”
崇祯猛的眉头一挑,放下碗,道:“卿家提醒朕了,是得有一个人统调。”
这一次南下,崇祯派出了太多人,魏忠贤,周延儒,李邦华,还要加上一个毕自严,再有已经到的冯铨,还要南直隶大大小小的巡抚,内监,总督,着实是纷杂不堪。
这些人官位,权势,圣眷等复杂交错,没人能统一调度。
沉吟一阵,崇祯双眼微微眯起,道:“这样,以卿家,李卿家,魏忠贤,冯铨,周延儒五人为主,商量着办。”
毕自严听到五个人,微微一怔,旋即就道:“臣明白了。”
他明白了,黄立极也明白了。
看似是五个人,实则,冯铨,魏忠贤,周延儒都不是眼前陛下的心腹,到了江南的五个人,看似商量,实则是以毕自严与李邦华为主,这两人,才是真正的钦使。
周皇后一直坐在旁边,悄悄打量着毕自严,见他很少吃,面上又疲倦,伸手将菜碟向他推了推,道:“毕卿家,吃一些。”
毕自严连忙躬身,道:“谢娘娘。”
周皇后微笑不语。
这是,曹化淳来到门外,见着一众人,没有打扰。
崇祯看了眼,道:“什么事情?”
曹化淳这才进来,递过一道奏本,道:“陛下,鲁王的奏本。”
崇祯伸手接过来,打开看去,不由得笑了,放到桌上,看向黄立极与毕自严,道:“鲁王听说山东闹盐荒,深感忧虑,请求回封地,协助地方官府应对。”
黄立极对于崇祯一直扣留诸多藩王,不让他回京,感到一些困惑,不知道他壶里卖的什么药,闻言并不说话。
毕自严顿了顿,道:“鲁王……也是有心。”
毕自严等人与崇祯对国政各方面都有深入的商讨,针对宗室,崇祯也透露过一些,比如,他不打算将宗室藩王世子放出京。
崇祯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想了想,道:“既然,他这么有心,就不能停留在奏本上。曹化淳,你去十王府,告诉鲁王,还有那些藩王世子,全国闹盐荒,国库空虚,请他们有力出力,有银子出银子,与朕,与朝廷,共渡难关。”
“是。”曹化淳应着,快步出去。
黄立极神色不动,心里却了然的很。
要这帮藩王出银子,是千难万难,只是这样口头一句话,那些藩王,最多意思一下,出个几百两,更多人,怕是一分钱都不会出,反而会继续哭穷。
毕自严同样暗自摇头。
崇祯没当回事,抱着茶杯,道:“暂且就说到这里,卿家多吃几口,然后沐浴更衣,洗一洗疲惫,再睡一会儿,晚上,咱们接着谈。”
毕自严连忙起身,道:“是。”
黄立极见还是没他什么事情,神色不动的跟着起身。
目送两人离去,崇祯看向周皇后,道:“你说,朕要是收回一些宗室庄田,会不会显得朕对宗室刻薄?”
宗室,在朝野来看,也是大明的国本之一,动宗室,朝野不会答应。
崇祯顾虑的倒不是朝野的态度,是担心打草惊蛇,让宗室有了忌惮,会预先藏匿财产,给他后面的行动带来不便。
周皇后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道:“没有罪责就收回,怕是宗室,不会答应吧。”
崇祯点头,凡事得师出有名,不能硬来。
说到这里,崇祯又想起了老丈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位嘉定伯真的是贪心的很,在他给了一百万两之后,手笔越来越大,东厂的情报显示,他下了近三百万两的订单,在全国范围,购买粮食与布匹等物。
最重要的是,他不止参与倒卖食盐,还大放高利贷,零零散散在外面,放出了一百多万两!
‘真的是有钱啊……’崇祯心里感慨。
周皇后见着他的笑容,有些疑惑。
崇祯很快收敛笑容,道:“身体好些了?”
周皇后最近葵水没来,又不断咳嗽,病了几日了。
周皇后微微一笑,道:“臣妾没事。”
崇祯点点头,道:“我已经嘱咐过太医了,药要按时吃。”
周皇后俏脸笑容越多,道:“陛下今天已经说了五次了。”
崇祯却忽然道:“妙妙呢,好几天没进宫了。”
“陛下真拿她当开心果了,”
周皇后笑着道:“娘亲说,前几日吃了太多凉东西,晚上又踢被子,冻着了。”
崇祯笑着站起来,道:“等她好了,请她进宫来,煤山有好多好玩的,朕带她去玩。”
“好,臣妾记下了。”周皇后道。
与此同时,扬州府。
两淮都转运司,设在扬州,此时,冯铨已经在扬州府了。
走在小秦淮的河边,看着对岸的莺歌燕舞,河中的花船处处,三十出头的冯铨,身后跟着五六个比他大一轮,两轮,甚至是三轮的扬州府大小官吏。
冯铨背着手,一身的阁臣威严气度,笑着道:“前几天,在淮安府停留了一晚,住在漕运总督府院……”
他话音未落,一个常服官员,连忙奉承道:“阁老,淮安府,可比不上我们扬州府。我们扬州的瘦马,名满天下,下官已经为您遴选了三个,今夜就送到您房里。”
此时的扬州瘦马,确实名满天下,众多达官贵人,纳妾的首选就在扬州。
冯铨笑容依旧,漫步在河边,道:“要说这扬州府真的是好,富饶繁华,人杰地灵,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连忙笑呵呵的道:“恩师,您想要什么,在这里,学生都能给您办到。”
这是批盐引所的大使,考了几十年没中,被冯铨安排中了举人,进入了两淮转运司。
这批盐引,是风水宝地,油水大的不可想象,自然,他对冯铨是感恩戴德,口口声声都是‘恩师’。
冯铨笑着,背着手,感慨道:“前不久,在京里,我出了几十万,不曾想,你们为我补足了,说吧,有什么要求。”
一众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扬州府的通判,快速接话,道:“阁老,下官岂敢有要求,我等有今天,全可靠您的提拔。这几日,扬州府盐价涨上天,我等给您凑的八十万两,就是利润,纯粹是孝敬您老人家。”
冯铨没了在京中的忐忑不安,心情放松之下,享受了江南的繁华,竟然生出了不想回京,恋恋不舍的感觉。
他真的很想留下,不想回去了。
只不过,这些由不得他,想到京城里的糟心事,他回过头,看着五个人,道:“我这次来,主要是整顿两淮转运司的,你们有没有什么说法?”
这五个人,几乎都与两淮转运司有关,要么在职,要么就是扬州府涉及盐业的官员。
五人闻言,对视一眼,还是那小老头,没了笑容,神情有些不安的道:“恩师,我听说,长芦转运司,全数被抓了?”
冯铨平静的点头,道:“一个不剩,全在大理寺的牢里。”
五人面色凝重,都已经明白,朝廷要对两淮动手了,冯铨,只是前哨。
小老头走进一点,恭谨的低声道:“恩师,我等要怎么做,才能保全?”
冯铨其实并不知道崇祯以及朝廷对两淮到底是什么态度,是否是与长芦转运司一样,那样的动静就太大,后果太严重。
毕竟,这里是两淮,关系着南直隶,不是长芦。
冯铨心里没底,神色不动,道:“我那个内弟哪去了?怎么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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