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养性很快就收拾好,换了身衣服,恭谨站在东暖阁内。
他身前,身形高大的周延儒躬身在崇祯的软塌前,抬着手,沉色道:“陛下,臣自南京返回, 一应事务,已交割完毕,臣特来复旨。”
崇祯坐在软塌上,头也不转的拿过一道奏本,道:“朕还以为,你是来为冯铨求情的。”
周延儒已经料到了这件事绕不过去, 心里早有腹稿,神色不动的道:“回陛下, 冯铨贪赃枉法, 构陷朝臣,十恶不赦,臣之前被他蒙蔽,以为他是同道直人,不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此贼这般奸恶,臣请陛下严惩!”
崇祯暗自摇头,心里不由得感叹周延儒会说话。
几句话,不仅将他与冯铨撇清了,还重申了他是‘直臣’,字字句句,大义凛然。
崇祯翻开手里的奏本,道:“有人上书弹劾你,说你在江南, 趁两淮之乱, 大肆蛊惑人心,结党营私,惠泽亲族?”
周延儒面色俨然,道:“回陛下,臣在南京一应事情,皆有据可查,若是有人参劾,臣愿意当面对质,若有不法,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崇祯看着手里的奏本,是太原府奏报,查到了一起贪污案,由库房小吏所为,涉案七十两。
崇祯看了一会儿,将奏本转向身后道:“这道奏本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周延儒明显感觉到了崇祯的不满,神色如常,心里警惕万分,神色接过来, 仔细看去,旋即就道:“陛下, 此事必有猫腻。”
“说说。”崇祯顺手拿起茶杯。
周延儒看着崇祯的背影, 心里越发的不安,不假思索的道:“陛下,依照臣的经验来看,太原府,要么是发生了大弊案,想要依次蒙混过关。要么就是有人已经贪渎,推出这件事,以甩开责任。”
“有什么想法?”崇祯喝了口茶,淡淡的道。
周延儒拿捏不清崇祯的想法,稍一沉吟,就道:“陛下,若是都察院派人调查,或可纠清此事。”
崇祯伸手有拿过一本,道:“这种事,不止是太原府,也不止是山西,更不会就此停手。朕问的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遏制这类事情发生?”
周延儒一怔,旋即道:“陛下,可以借此立威,杀一儆百。”
崇祯摇头,道:“自太祖立国以来,杀了多少次,有什么用?贪官污吏,前仆后继,以前有,往后也会有,不会断绝。朕想的是,怎么将贪腐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周延儒闻言就道:“陛下,臣建议,可将京察改为两年一次,并且,加大都察院的监察,吏部的考核,多管齐下,遏阻贪腐。”
崇祯见周延儒说不到点子上,将手里这道放下,又拿起一本,道:“朕打算,在都察院下,设立一个反贪的机构,须要一个铁面无私,严格执法的人来担任,周卿家有什么人选吗?”
周延儒一直在揣摩崇祯的心思,实在是揣摩不透,见崇祯反问,他忽然心里猛的一动,道:“陛下,臣听说一个人,此人极其不合群,孤僻自傲,行事凌厉果断,又是官场中的异类。”
崇祯有些好奇了,转头看向他,道:“是谁?”
站在门旁的骆养性闻言,微微抬头,用余光看向周延儒。
周延儒这是进东暖阁第一次看到崇祯的正脸,躬着身,神情肃然的道:“原礼部右侍郎、詹事府少詹事、《神宗实录》副总裁,温体仁。此人廉谨,孤慎,是查贪的合适之人。”
崇祯眉头挑了挑,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周延儒会推荐温体仁。
他记得,历史上,周延儒就是被温体仁给搞掉的。
‘不过,倒也合适。’
崇祯双眼微微闪动,心里暗暗道。
对于南京这一次,他下手太狠,得安抚一下。
温体仁出自是江南,是韩癀的门生,东林的后起之秀,起复他,多少能让南京上下消停一点。
周延儒见崇祯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
他自认与韩癀的关系还算隐蔽,在南直隶没见温体仁,这个举荐,是‘大公无私’,但冯铨的事情在前,令他无法安心。
“可以,”
在周延儒的忐忑中,崇祯沉吟着开口,道:“起复他为右都御史,兼吏部右侍郎,命他即刻起,赴京上任。”
“臣领旨!”周延儒抬起手,他心头大松,在他看来,崇祯接受他的举荐,就意味着崇祯并没有将冯铨与他联系在一起!
并且,周延儒想到了更多,温体仁的复起,或许遇事,东林党的全面复起就在眼前!
“周卿家,与魏忠贤南下这一路,有什么观感?”不等他想多少,突然间,耳边又想起崇祯的声音。
周延儒脸色不自觉的绷紧了一点,顿了又顿,才道:“陛下,这一路上……臣观……魏太监,忠心耿耿,为陛下筹谋……不过,其有些私心,有些戾气。”
他尽可能将话说的巧妙,传出去后,既能让东林党看到他厌恶阉党的态度;又能让魏忠贤以及阉党知晓,他对魏忠贤进行了维护。
崇祯审视了他一阵,慢慢转过身,道:“朕知道了,去吧。”
周延儒脸色不动,但在崇祯的注视之下,后背隐隐发冷。
“臣告退。”周延儒极力的保持平静,心里却开始慌乱起来,没了之前的从容自如。
那仿佛只有一步之遥的内阁,突然间直接,离他……远了。
周延儒出了门,骆养性就上前。
不等开口,崇祯就道:“看到了吗?两不得罪,我大明的朝臣,惯于蛇鼠两端,坐看风向。”
骆养性头皮发麻,躬身在崇祯身后侧,刚要抬起的手,硬生生的I紧贴裤腿,一动不动。
崇祯随手翻着手里的奏本,道:“说说你的事。”
骆养性低着头,道:“回陛下。臣在辽东,设立了十八据点,除了皮岛,包括朝鲜,臣都无声的安插了人手。在建虏,辽中,辽阳,沈阳等地,臣安排了七个据点,四十多人。他们扮作商人,农民,仆从等混迹在各处,并用各种手段,不断发展下线……悄悄圈养信鸽,设置路线,确保一旦建虏稍有异动,辽东能够第一时间知晓……”
崇祯目光虽然看着眼前的奏本,耳朵一直静静在听着。
骆养性心神紧绷,语句十分有条理,道:“建虏现在十分混乱,有很多空隙可以钻。臣正在继续,向那些贝勒,贝子,大臣的府邸安插人手,也准备渗透他们的皇宫……军队也有安排,臣已经探听到,很多人对黄台吉不满,对建虏不满,对我大明心生向往……或可收买,或可利用……”
“建虏,近来是什么情况?”崇祯突然打断问道。
骆养性话头一顿,连忙道:“臣命各据点仔细收集,沈阳相对平静,只不过,他们物价很高,尤其是米面,高于我大明的近五倍不止。他们五月败于宁锦,现在正在修生养息,八旗并未有动静……”
“五倍不止?”
崇祯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原来如此。”
骆养性听着崇祯的话,不明白其中意思,只是无声的立着。
崇祯自语了这一句,道:“朕,拨你十万两,专门用在辽东与建虏。另外,你的注意力,要分一半回来。对于各省府县的锦衣卫卫所,要加紧布置,暂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以收集信息,情报为主,徐徐发展……”
“臣领旨。”骆养性应着道。
崇祯将身前的奏本,随手扔到一旁,道:“盯紧那些人,他们有任何异动,朕要第一时间知道。”
“臣明白。”骆养性神色发紧。
“去吧。”崇祯又扔掉一道奏本。
骆养性微怔,他以往,会有很多事情,他在这里会待很长时间,却没想到,这是简单汇报了一下,就要允许他离开。
猛然间,他心里一紧。
皇帝不多问,那就说明他知道的够多!
骆养性瞬间将他身边的人都想了个遍,又来不及多想,抬手道:“臣告退。”
崇祯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打开手里的奏本,这是礼部关于重修《三朝要典》的摘要,对很多事情进行了罗列,包括廷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大案。
崇祯审视了一眼,道:“那韩癀还在京里?”
“是。”曹化淳连忙上前两步应着道。
“给他加……翰林院事,《熹宗实录》副总裁。”崇祯道。
‘既然你们蠢蠢欲动,就让你们动起来。你们不动起来,我这个皇帝怎么才能变得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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