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和卢敏没能逛多久,便有卢家奴仆来寻,说府中有访客要拜见姑爷刘备。刘备闻言,只好打道回府。
卢敏就笑:“玄德,你如今倒是忙,宾客盈门呐!”
刘备就苦笑,没办法的事,随着他声望日隆,不请自来上门拜访或邀约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他不可能避而不见。一是因为名士的范儿在这呢,他可不想被人说成持才傲物,目中无人。一是京师之中藏龙卧虎,英杰辈出。万一错过了哪位大能,岂不是要后悔得捶胸顿足?
刘备也总算知道了什么是为名声拖累,也理解后世的各种名人尤其是明星为什么要尽量低调,因为却之不恭的善意太多。
卢敏大婚后,卢植一家人跟着搬到豪宅里去了。把原来的宅院留给刘家兄弟两个住。一是卢珻渐渐大了。一是刘备刘恪兄弟都需要有更大的个人空间。当然,原来的宅子,里外还是卢家忠仆在打理。
刘备匆匆回到家中,便见所谓的客人正一袭青衫,负手立于庭中一棵树下。不高的身影给刘备一种巍然凝实的感觉。听得响动,客人自然的回转身来。刘备目光一凝,便再也挪不开了。
身高不过七尺,浓眉反挑,斜插入鬓,白净脸皮,颌下微有三缕短须,一双狭长的凤眼里,神光湛然。整个人随随便便的负手而立,一股莫名的气质便散发开来。
刘备不用他通姓名,便知道他是谁。面对这个神交已久的人,刘备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几次擦肩而过,今天终于见面了么?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彼此观望着,他们都能够发现彼此眼中的欣赏,一种莫名类似的东西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同类人。
奇妙的气氛被仆人无意间打破。当仆人奉了茶前来的时候,刘备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哂然一笑,拱手道:“孟德兄,久仰了!”
曹操对刘备知道自己是谁毫不惊讶,仿佛就应该如此是的。朗笑一声,上前一步还礼道:“玄德,某对你可是神交已久,今日不请自来,倒是唐突了!”
刘备满面春风:“孟德兄何出此言,里面请!”
“请!”
刘备刚来洛阳的时候就想见曹操,不料曹操被外放为顿丘令。从此缘悭一面。后来两人倒是互有书信往来。不过曹操身为一县掌印,刘备也俗事繁多,很多事情也未能做更深入的交流,点到即止而已。
去年宋皇后被废,全家被诛,宋后之弟轘强侯宋奇也被诛杀,伏尸城外。宋奇娶的是曹操从父曹炽之女,向来与曹操关系莫逆。因此曹操很不幸的膝盖中了一箭,以逆党的身份被免职回了老家闲居。直到最近,因为一直有人替宋皇后喊冤,且王甫等已死。皇帝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不喜欢就不喜欢,把人全家都杀了似乎有点过了。于是皇帝心生悔意,赦免宋氏其余姻亲、故旧之罪。然后曹家闻风而动,在幕后谋划。于是朝廷又以曹操能明古学,复征拜他为议郎。
曹操到洛阳后,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拜访刘备。
两人一见如故,便在房内相谈得天昏地黑。一个怀有匡正天下的志向,对庙堂及江湖之间诸不平事耿耿于怀;一个有着领先千年的思维和眼光,针砭时政,字字珠玑。两人都是饱学之士,言谈之间引经据典信口拈来,果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刘备在谈话中发现曹操有着一种莫名的紧迫感和使命感。或许他的家庭出身,注定了他和这个帝国的命运紧密不可分割罢?他爷爷乃费亭侯曹腾,虽然是宦官,但却不被士林所排斥,因为他不像王甫、曹节和后来的十常侍般乱政,且举荐了许多名重一时的贤良。他父亲继承了侯爵,目前高居九卿之位。是以像他这种贵族出身的子弟,对政治、对政局,有着天然的敏感。大汉帝国自桓帝以来到如今,每况愈下。皇帝不问政事,国中大小事情,悉托付于阉宦,而国朝灾异不断,叛乱四起。像曹操这般心思剔透的人,如何想不到这是亡国之兆?
身为贵族,身为这个帝国的既得利益者,维护帝国的统治长久不衰,是曹操的荣耀和使命。是以曹操虽然少时任侠放荡,行为不羁且胆大包天,但他一出仕,却就像换了一个人般,在洛阳北部尉任上便雷厉风行,不畏权贵,整肃风气。哪怕是到了顿丘为县令,以后到了济南为国相,他都是这么干的。直到最后,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才无奈又心酸的放弃。就是这样,终其一生,他虽执掌天下权柄,无人能及,却也始终未曾踏出称帝这一步。这种对大汉帝国深入骨髓中的复杂感情,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结束。刘备觉得曹操在他的老年,回顾他光辉一生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的一句话说得特别实在: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两人一直谈论朝中时局与人物。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如今国力之衰的原因和如何破局上来。
时人皆以为,朝廷积弱如此,只要扫平为恶的奸臣和宦官就行了,这样就可以天下清明,万事无忧了。不但是朝臣,还是百姓,还是士林清议,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意见。所以一个个的只要上台了,就打着算盘如何去诛谋宦官。其实不然。
“朝中种种乱局,实在让人为之叹息,不知何时才得风波止,令海内政教俱清。”刘备皱眉道。
“欲若风波止,须扫平阉宦奸邪,解除党禁,任贤选能方可!”曹操没个正形的斜坐着敲腿。
刘备看了一眼曹操,见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便笑道:“孟德兄何必虚言,你我皆知,天下事,岂止阉宦乎?”
曹操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备:“然则玄德有何以教我?”
刘备侃侃而谈:“以吾所见,大汉之乱,不在于阉宦,而在于凉州!”
曹操目中精光一闪,疑道:“哦?何以见得!”
刘备朗声道:“我大汉祸乱之根源,便是羌人之叛。从和帝时,并、凉两州,陈兵十数万,耗费军资费用计以数百亿。然直到前太尉段颎将兵时,方才稍定。国库虚耗,儿郎丧命。皆羌人之乱也。然则如今凉州之民,因连年兵火,居无所定,一个个皆剽勇好战,吾料凉州从此乱矣,日后必为国朝之大患!”
“至于阉党,小疥耳,诸臣若能效死,随三公后于殿中暴起而诛之,清君侧既可,何愁天下不宁?”
曹操目露精光,哈哈大笑,道:“不意玄德所言竟与我往日所思相同!”这也是实话,曹操的梦想就是领军西征平乱,墓碑上刻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刘备淡然一笑,道:“此乃英雄所见略同耳!”如此自负的话一出口,曹操与刘备两人对视一眼,再度大笑起来。
羌人,原来很温顺。但在和帝时,击破一支羌族重置西海郡后,内地在凉州为官的官员和当地汉人豪强多番欺压降羌。然后羌人一怒之下就反了,东略三辅,南寇益州。屡平屡叛之后,凉州的守令烦了,竟然不想着去平定叛乱了,而是想着要把郡县百姓迁到内地来。百姓不愿意,就强行发遣,一路上,死亡逃离的,不知道有多少。而朝廷,当时也在议论,是不是干脆把凉州给放弃算了?反正食之无味,还每年要填补大量的国家财政进去(安帝永初二年,庞参之议)。幸好有个明白人虞诩给阻止了。
和帝、安帝时,朝廷也是混乱不堪,自羌人叛乱以来凡十数年,汉军屯边二十余万,旷日无功。也不知道当时的朝廷大臣们都在干嘛。后来还是虞诩,和接防三辅地区的中郎将任尚说:“……罢诸郡屯兵,各令出钱数千,二十人共市一马,以万骑逐数千之虏,追尾掩截,其道自穷……”然后任尚从其计,轻轻松松就赢了。可见羌人真的不强悍,远远比不上匈奴,只是朝廷应付不当不上心,导致此乱而已。这次羌乱史载军费二百余亿钱。
总算安生了一阵子,可惜到了顺帝的时候,羌人又叛了。反正过得这么苦,不如意就造反吧,凉州苦寒,还不如多抢点实在。这次又乱十余年,军费八十余亿钱。
最后一次羌乱,被段颎所平。凉州三明都是在与羌人作战中成长起来的。包括出塞击鲜卑的夏育等,都是在凉州有大功的良将。段颎平叛,和别人不同,他主张大肆杀戮:“昔先零作寇,赵充国徙令居内,煎当乱边,马援迁之三辅。始服终叛,至今为梗,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蛇虺于室内也。臣欲绝其本根,不使能殖。”这家伙,就是个屠夫,在凉州搞种族灭绝的大屠杀。一搞就是十来年,终于把羌人杀怕了,四散奔逃入山中。于是凉州遂定。
但这一次,军费也用掉了四十余亿。羌祸虽歇,而汉之国力亦疲,衰落之势已经不可避免。而最最要命的,却是战争造成的几个致命的后果,一就是羌人不再相信朝廷,而选择依附凉州地方势力;二就是凉州百姓流离迁徙之后,失去了家园土地,无以为生,一个个都养成了好乱好战的性子。于是导致小小的凉州一隅,兵力雄厚,从此几乎无人能制。看看日后,虽然羌人再难成气候,但董卓、李催、郭汜、张济张绣、马腾马超等人,无一不起于凉州,率领着凉州精兵,祸乱天下。
就正如刘备所言,日后乱国的,必然就是凉州系。后来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董卓不进京,宦官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可是董卓一进京,这个莽夫,就直接把大汉折腾得分崩离析,人心四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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