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持续了一整个晚上,直至黎明时分,太阳升起,战事才宣告结束。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有许多人在梦中便被收割了生命,那些刚清醒的,也手脚酸软无力,战力丧失大半。
这一场突袭,匈奴以两万骑兵,屠戮了将近十万九州将士,重创镇北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匈奴报仇,绝不过夜。
镇北军白天干掉他们十万人,夜里他们就把场子找了回来。
朱亦辙当上镇北军主帅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败绩。
镇北军亦从未有过伤亡如此惨重的时候,与赶赴北境时相比,此时剩下的人数算上守在明月城的人数,尚不足五万。
这五万人,也没有一个完人,伤的伤,残的残,再无一战之力。
许多将士瘫坐在死去的同袍身边,看着死不瞑目的同伴,伸手替他们合上眼皮。
有的人无声痛哭,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和着满脸的污泥血迹,涂成了大花脸。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尚且一起说着浑话,一起笑着说打完仗回家娶个婆娘生个大胖小子,要给儿子说镇北军的军粮也很好吃,即食面别人吃都吃不上……
一转眼间,他们便停止了呼吸,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如果是堂堂正正一战而死,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也不会那么悲伤,人生自古谁无死,马革裹尸是英雄。
可是,这些同伴都被下了药,迷迷糊糊被叫起来,还没清醒,敌人已经杀到。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面倒的屠戮。
与其说他们死在敌人手里,不如说他们死在自己人手中。
先锋营被坑了几百人时,朱亦辙放得下,如今十万将士被坑,他如何原谅得了自己?
明明全身气得发抖,下唇咬出了血,拳头始终没有松开过,朱亦辙只淡淡吩咐了句,
“把所有牺牲的将士集中起来火化。”
十万人的遗体,垒了一层又一层,仍然铺成了方圆近千平米的面积,流下的血把雪地染成红色,存活的将士拖着残躯默默搬运同伴的遗体。
大火熊熊燃烧,黑烟侵染了半边天,全体将士列队,致敬,转身,返回明月城。
在这一群面带哀色、衣衫破碎、步履沉重而坚定的九州将士身后,是红色的雪地,翻腾的火焰和无边的黑幕。
一如他们的心中,翻滚着怒火,升腾着仇恨。
尽管早已清楚,但没有任何一次,如这次这般让他们清醒看到,九州和匈奴,不喜不灭。
人群中,李五郎回头看了一眼,蔓延的黑色烟雾,像极了当年李家大宅被一把火烧掉,烧了一天一夜还没烧完的景象。
他微微垂下了眼眸,为这些沙场丧命的无辜将士默哀。
明月城大开城门,欢迎镇北军归来。
原本准备大肆庆祝凯旋归来的守城将士,遥遥看到比出发时人数远远少得多的队伍,悄悄噤了声。
昨日分明传来大败匈奴大军,为什么镇北军看上去更像被大败的那个?
城中的百姓见到归来的残兵败将心中惴惴不安。
在他们心中,镇北军是战无不胜的存在,是匈奴人闻风而逃的对象,是明月城的定海神针。
只要有镇北军在,他们就敢呆在明月城,哪怕匈奴大军来势汹汹,他们也无所畏惧。
然而,镇北军败了?
还是惨败?
太可怕了,连镇北军都挡不住匈奴的铁骑了吗?
要不要逃离明月城?
可,如今寒冬腊月,处处大雪封山,他们即便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只能默默祈祷,镇北军千万不要倒下。
心存怜悯的大爷大娘们看到遍体鳞伤归来的将士,自发带了伤药上门,要为将士们清理包扎伤口。
还有的带来了刚蒸好的馒头包子和咸菜,招呼他们先吃点东西。
不少大叔大婶看到断了手残了腿的士兵,心酸得直抹眼泪,摸着他们的头喃喃道:“这该死的蛮子,多好的娃,以后怎么是好……”
同袍火葬时尚且泪流满面的将士,回来对着满城淳朴的百姓的关怀,却是死死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不能哭。
不能倒下来。
他们要继续站着,让这些百姓看到希望,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他们活着的,不能轻易掉眼泪。
宁愿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要软弱的流下泪水。
当天晚上,李五郎被召见。
朱亦辙站在窗前,背对着李五郎,身形挺拔,一丝不苟。
几年前李五郎刚认识朱亦辙时,朱亦辙还是个小少年,比李五郎还小几岁,总是冷着脸一副高傲的样子,长得粉雕玉琢,和军中大老粗们粗糙的手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个小少年第一次上战场,还没杀人,见了血就吐得不成样子,被其他士兵嘲笑,说不如回去让阿娘哄哄,战场可不是奶娃娃来春游的地方。
然而,很快,他们就被这个小少年打脸,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百个,一千个……死在小少年手中的敌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小少年每每在战斗时取了敌军将首,让敌军闻风丧胆,有了“玉面阎罗”的称号。
几年过去,小少年已有了青年的模样,风沙雨雪并未损坏他的容颜,他依然面容俊美,长身玉立,只是无形中增加了许多气势,不说话时将领们都不敢随意发言,也没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说浑话。
有的人,就像是天生的王者。
即便从最底层做起,短短几年,他也能从普通士兵一路青云直上,当上镇北军的统帅。
李五郎自认才华智慧经验不输于朱亦辙,他还比朱亦辙更早进入军中,同样从底层奋斗上来,没想到只能给朱亦辙做右参将,掌管右军,在镇北军中名望远不如朱亦辙。
仿佛这就是凤凰和孔雀的区别,上天一开始就注定了。
好比明明同样知道前朝气数已尽,朱家一声不吭谋得了皇位,他们李家作为北境大族便心满意足,完全没想过争霸天下,结果一夜之间被匈奴灭门。
这就是命吗?
李五郎默默想道。
站了半响,朱亦辙才转过身来,勾起了唇角,跟李五郎说了一句话:“我杀过很多人,但他们基本都是一刀毙命,你是头一个,让我想千刀万剐之人。”
李五郎抬头看他,一副不解的模样,倒是开玩笑道:“都说爱之深,恨之切,五郎倒不知道将军对五郎如此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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