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巨大的商船驶入海港,四百人马陆续从商船上走出,沿着踏板走到坚实的大地上,商船没有留恋,离开海港,消失在海雾中,继续南下。
孔飞鲤冲着离去的商船低头作揖,陈珞岩的话语依旧在他耳边回荡:“你的归处在岳麓山的小院下,那里有你不曾知道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难道织染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已经坚定复仇多年的他突然想准备回家,他的家不在北魏,不在曲阜,不在孔庙,织染所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圣公,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肖宗江出声提醒道,将孔飞鲤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孔飞鲤幡然醒悟,上了马车,沉声道:“出发!”
四百人的队伍在南梁腹地蜿蜒前进,四百人,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对以往的圣城而言,四百人马微不足道,但是对于现在的圣城,反而显得绰绰有余,以前的圣城有重兵把守,是南梁仅次于建康城的城池,圣城是读书人的圣城,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土地金贵,达到了寸土寸金的程度,八大世家和宫里的贵人们都以能在圣城有一处宅子而自豪,不过自从南梁新帝登基、佘余劝说孔末投诚无果之后,圣城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先是驻守圣城的军队建制越来越低,朝廷播发的银子也越来越少,就连以前不限量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限制极严,圣城首先出现的场景是,卫生状况每日欲下,因为书院实在提供不了多余的银钱来清理圣城,仅仅靠着全城百姓的自觉,孔末本以为可以维护圣城的整洁,实际上他想多了,其后便是圣城地价的断崖式跌落,让许多投机倒把的人赔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人们恍然想起来,那位男扮女装的公主殿下陈珞岩曾经说过“泡沫式”经济,朝廷的遗弃,圣人书院被抛离政治权力中心,举国之战,三者结合,终于戳破了这一个色彩斑斓的泡沫,圣城从内到外开始呈现一种不可挽回的崩塌之势。随之而来的是,孔末风评骤降,当八大世家和朝廷权贵靠着圣城房价大赚一笔的时候,自然能叫你一声“圣公”,当一切利益付之东流的时候,抱歉,你孔末就是当年曾经屠戮义父全家的大奸大恶之人,猪狗不如!
另一方面,圣城巅峰高手折损严重,比起南梁剑宗、匈奴神极阁、西楚剑阁,以往时分,圣人书院的修行高手不仅数量多,而且传承连绵,没有像北魏那般,在李元樱和余庆出现之前,明显有断层。二院长孔钧瓷、三院长孔希堂、大供奉孔道佛,以及能够引领风潮的书院四剑,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修行高手,只是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近年来折损严重,几乎到了青黄不接的程度,孔道佛死在大江一战,孔希堂被李元樱打散了修为,书院四剑被囚禁在建康城内,孔钧瓷独身去了太安城。
此时此刻,圣城不过是一座空城!
圣城衰败,不可挽回。
而这种衰败,其中不可能没有佘余的手笔,润物细无声,兵败如山倒,他想做古往今来第一贤臣,不只要朝堂功绩,和皇帝陛下称兄道弟,成为莫逆之交,而且他要成为读书圣人,圣城会衰败,但是不会衰落成为历史,等到天下一统,四方臣服之后,他这名圣公弟子会亲自大兴学堂,重整科举,著书立说,赞扬圣人孔末的丰功伟绩,将恩泽落到圣人书院内,让这座城池恢复往日荣光,而新的衍圣公会姓佘,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人。
佘余的心思,孔末都清楚,也了解,狼子野心已经不能描述此子野心之大,这位曾经和师长孔末促膝长谈的学生好厉害!不过孔末对此并未大动肝火,反而越发宁静,以前忙忙碌碌,现在逍遥自在,每天读书写字,给学院学生上课,批改每日的课业,夜幕之下,孔青鱼推着轮椅,他走过书院每一寸土地,仿若正在等待什么来临似的。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此时的衍圣公有容无欲,莫名宁静安详。
两个时辰马不停蹄的赶路,四百人马如同鬼魅一般来到圣城城下,一路畅通无阻,竟然没有遇到丝毫阻拦,这也说明两国之战的惨烈,地方官兵都加入那场大战之中了。
刘履高抬头遥望城墙之上,咧嘴一笑:“江河日下,日薄西山,风光无限的圣城竟然城头长草,可笑。”
轻身一掠,这位江湖拳法小宗师身如长猿手脚并用,在城墙之上攀爬,快若惊鸿,几个眨眼之间已经跃过城头出现在城墙之内。
城门后面响起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从里面被打开,四百人分成两队,各自二百余人,将马车护在中间,有条不紊进了圣城。
终于遇到了些许抵抗,刘履高一马当先,双拳如龙似虎,大凡上前阻挡者,无需被拳头打到,只要有些许拳罡扫到,就是人死身亡的下场,似乎觉得有些不过瘾,刘履高外放的气息突然内敛,每次出拳皆是拳拳到肉,击打在人身上就是一次血肉飞溅的残酷场景,不多时刘履高身前脚下尸体遍布,鲜血染红了圣城的长街。
自打入了曲阜孔庙之后,江湖出身、爱憎分明的刘履高已经很收敛自己的脾性,和一群读书人在一起,总会养成点修心养性,但是孔青鱼背叛之后,他那被几乎磨平的杀戮性情突然爆发出来,再看到北魏天子专杀人间巅峰高手的战绩,再次嗜血。
身后不远处驾车的肖宗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再去看收割生命的刘履高,这人需要陛下那种神仙人物去镇压,他肖宗江能压制些许,不能完全镇压。
“哟,这么快便到了!”刘履高一掌打烂一名守卫的头颅,在对方身上擦了擦满是鲜血的双手,缓缓起身。
四百人入城悄无声息,并没有惊动圣人书院,书院内灯火辉煌,隐隐传来朗朗读书声,圣人书院课业是有名的繁重,大凡能够坚持三年出来者,必定学问不浅,精力旺盛,即便死记硬背,也能掌握不少知识,更何况圣人书院择生标准极其严格,入院并不容易。
肖宗江掀开马车的帘子,搀扶着孔飞鲤缓缓下车,他以往手中拿着导盲杖,换成了一柄长剑,剑身极细极长,这是他要亲自砍下孔末脑袋所用的长剑,为孔家三百余口报下这血海深仇!
“肖老,这圣人书院和咱们曲阜孔庙是否相同?”孔飞鲤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肖宗江观察了一下:“一模一样,并无不同,或许还要更加气派一些。”
孔飞鲤脸色阴沉下来:“不愧是孔末,不但要杀我孔家,还要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孔庙,呸,狼心狗肺的东西!既然完全仿制圣人书院,那么孔末也应该住在大成殿了。”
“圣公!咱们攻进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刘履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阴恻恻令人心寒。
肖宗江瞪了一眼刘履高,他之所以来就是为了对抗书院大阵,大江之上,孔希堂被陛下打散修为,书院浩然大阵被破,但是根基还在圣城,还在圣人书院,所谓气运消亡并非眨眼之间的事情,需要长时间消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履高一介武夫,对上缥缈的气运阵法,毫无办法,但是他并不想杀人,特别是读书种子。
“圣公,里面可都是读书人啊。”肖宗江感慨道。
刘履高切了一声:“肖老,您莫要心慈手软,读书人杀起来才有意思。”
“肖老,刘大哥,我心里有数,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儿。”孔飞鲤说道。
二百人中自动有二十人出列,以肩头硬抗书院大门,朱红色的书院大门在强力撞击下动了动,并未破开,刘履高看到此情此景,大喝一声让开,拳法宗师亲自站在大门之前,气沉丹田,气息自下而上提升,最终凝聚在双拳之上,呈现一种勃勃生机的爆裂感,轰隆一声巨响,双拳凶猛砸出,气劲尽透,圣人书院的大门炸裂纷飞。
一声巨响惊动了书院内的众人,诵读声戛然而止,在刘履高的带领下众人如入无人之地,进入书院,从里面赶出来的书院学子们立在当场,组成一座方阵,阻挡众人进书院,即便场面混乱,书院学子依旧不慌不忙,持君子礼。
一座轮椅在最后面缓缓出现,推轮椅的人便是孔青鱼,他望了一眼突然出现的孔飞鲤,微微放心,然后又是一阵紧张,不由自主将手放在了义父的肩膀上,孔末伸手拍了拍他的小手,说了一句放心。
“呸,小杂碎!”刘履高看了一眼最后面的孔青鱼,他不怎么喜欢这名少年,当年这小子来到北魏之后依旧留恋南梁,对于杀父仇人口呼义父,如此不分是非,不分青红皂白,认贼作父,简直畜牲不如。刘履高打过他一巴掌,将这小子扇得嘴角流血,分不清南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能忘。
“圣公,我去宰了那小杂碎!”刘履高恶狠狠说道,还未出手,浑身绷紧,微微一愣。
在书院的暗处,一支暗弩激射而出,直射刘履高的面门,拳法宗师反应很快,一拳轰出,弩箭激射的力道很大,但是遇到刘履高的拳罡碎成了粉末。
刘履高收拳,眯了眯眼睛,嘴角有笑意:“嗯,还有高手,不错,不错!”
在黑暗中,一名手持扫帚的老婆子缓缓显露身形,她便是隐藏在书院暗处的高手,平日里扫地并无异常,也不引人注意,当初孔唯亭入书院的时候这名老叟曾经出现过,后来黄淳风千里一剑也曾斩杀了不少书院看家护院的高手,她是那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
老婆子缓缓走出,立在孔末身前:“圣公,来者不善,老朽会拖住两人,还请圣公尽快出城。”
“拖住两人?老婆子好大的口气!”刘履高一声狞笑,身形如风飞掠,刹那来到老婆子身前,一拳轰出。
老婆子轻描淡写将扫帚横在身前,硬接刘履高一拳,身体无常,衣衫尽数向后飞去,双脚离地一寸,又稳稳落下:“力道不够!”
“是吗?”刘履高收拳回拉,手臂向后呈现一个弧度,然后毫无征兆砸出。
老婆子不躲不闪,再次选择硬接,拳头落在扫帚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身形爆退,轰隆一声巨响,老婆子的身体撞开墙壁,没入其中,刘履高紧跟上去,两人身影纠缠在一起。
孔飞鲤微微侧头,“望”着孔末的方向:“孔末,你若不想圣城被鲜血染红,就快快出来受死!”
孔末微微一笑:“青鱼,把义父推过去。”
孔青鱼轻轻摇头:“义父,我们不过去。”
“青鱼,一切无妨,有义父在。”孔末宽慰道。
三百学生组成的方阵一动不动,挡在孔末身前,齐声诵道:“君子尊师长!”
“君子?”孔飞鲤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满脸的鄙视和不屑:“一群伪君子而已,孔末,有胆量你就走出来,躲在众人身后,算什么君子师长?”
他突然止住了笑声,低头眯眼,目光没有焦距,但是格外阴寒:“你以为我孔飞鲤不敢滥杀无辜?杀人虽不能让死人复活,但是总是格外痛快的!”
孔末厉声道:“众人让开,今日之事,一切由我孔末一人承担,和书院众人无关。”
书生方阵缓缓让开一条道路,孔青鱼推着轮椅走到孔飞鲤面前:“孔飞鲤,当年之事情,是我的错。”
“孔末,你闭嘴!当年当然是你的错,不然是谁的?我的?你罪该万死!”因为激动,孔飞鲤已经不能自已,浑身颤抖,脸上带着某种疯狂,好像要故意打击孔末,他猛然推开肖宗江,向前走了两步,缓缓抽出长剑,离着孔末更近一些:“你是不是还在寄希望于书院大阵?哼,我实话告诉你,所谓的浩然大阵,现在不过是一个空壳!”
肖宗江蓦然一惊,为何圣公会说浩然大阵成了空壳?
不由自主地,他的眼神望向了孔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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