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河长善寺的乘阿上人,不仅自幼深有佛缘,得高僧传授禅门正法,通晓了满腹的学问,更难得是宝相庄严,雅量非凡,一向甚为今川家的贵妇仕女们所青睐。
然而筑山殿是身经百战的伶俐人,只觉得这大和尚徒有其表,内里实在空空,吃斋念佛深居简出的高僧,终究弱了些,尤其是腰膂之间的力道,不尽如人意。
倒是石川数正那三河蛮子……面貌皮囊、诗书礼乐上面,虽然都差了一点,那腰身子却是钢筋铁骨似的硬朗,上马骑射,下马拔刀,一十八般兵器,三十六种姿势,没有哪一件是使得不利索的。最妙的是,平素惯常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格外有一种侵略折辱的欲望,事成之后的成就感也更为强烈。
……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夫人办事了,此后恐怕要劳烦别人。”
“……嗯,大师说什么?”
沉溺于粉色幻想当中的筑山殿,一时没有听清对面的话。
乘阿上人以为她是故意调戏,脸上顿时出现敢怒不敢言的羞恼之情,但一转念,又压制下去,佯作平和地开口道:“贫僧是说,今日是最后一次为夫人您办事了,此后恐怕要劳烦别人了!”
“……呵呵”筑山殿先是一愣,继而不怀好意地笑了,“大师,未免也太过无情了!咱们是何等的亲切关系,怎么才送了三五封信函,便要恩断义绝?如此可对不起您的鼎鼎大名了。”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凄凉柔弱,又隐含着更多威胁的意味。
以前只要摆出这种姿态,乘阿上人便乖乖服软。
但今日和尚却是毫无负担地摇了摇头,表示坚定的拒绝:“事不在我,而在旁处。武田家的少主明言说了,必须要换人作为信使,才能继续联络。不信的话,夫人您可以自己看看他的亲笔。”
“噢……这又是何故呢?”说到这筑山殿已经心道不妙,但仍然虚张声势做出成竹在胸的姿态,缓缓拾起密函,一点没露出着急的样子。
“自然是因为安全问题了。”乘阿上人倒仿佛是翻身做了主人似的,态度越发轻松了,微笑道:“贫僧在东海道列国之内,行走多年,总算有些微薄的名声,时常被人认出来。让我替您二位传信,实在太过于显眼了。武田家少主是谨小慎微的人,可不像夫人您那么大胆有魄力。”
别以为这样就会轻易绕了你——这话在筑山殿心里绕了一绕,没有说出口去。她垂目低头掩藏住神情,淡定继续问到:“那么武田家的少主,准备让什么人来接替大师的位置呢?想必是个行踪隐蔽,飞檐走壁的忍者了?”
“究竟是谁,贫僧也不知。”乘阿上人虽然口称不知,但言谈中仍然极有把握的样子,显然对武田胜赖的承诺很是信任:“贫僧只知道……只知道武田家的少主,提醒夫人您近日一定要仔细检查浆洗晾晒完毕之后送过来的衣物,看看兜里是否有什么纸条字据之类的小物件……”
“什么!”
听了这话,筑山殿终于憋不住猛地起身,愤怒地盯着面前的大和尚。
而乘阿上人,正是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慰之心,不疾不徐地出言补刀:“对了,武田家的少主还托贫僧转告您……彼此间显露了值得托付的力量之后,双方才会有合作共赢的信任基础……不妨就从黑暗中的力量开始,各自证明自己的实力吧!今日便言尽于此吧,贫僧告辞了!”
和尚的临别箴言颇具进攻性,言下之意就是说你德川家的忍者远不如武田厉害,识相就该乖乖退让一步。
对此筑山殿当然很是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武田家的“透波”确实是厉害,列国皆知。
而德川家,从伊贺、京都等地招募的情报部队,只能说是一支尚需锻炼的新兵。
更别提,武田胜赖的在内部的指挥权限,也要比德川信康更高。
筑山殿只能忍着怒气,看着这个以前被自己玩弄鼓掌的男人,以小人得志的模样,大摇大摆的离去。
然后她心中的斗志,又变得更昂扬了。
我一定会帮助我的孩子,变得比武田家的少主更厉害,更高贵!
为了完成这一点,首先就要把那个只会抱织田家大腿和窝里横欺负自家人的老乌龟解决掉才行……
“夫人,刚刚从外面把晾晒的衣服收下来,忽然发现您的衣服兜里有……”
乘阿上人刚走没多久,就有个贴身侍女,一脸惊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呈上一个可疑的蜡丸。
“不用担心,这是一个老朋友在对我打招呼罢了。”筑山殿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佯作从容,不慌不忙挥手斥退了侍女,独自一人拆开蜡丸。
定睛一看,里面果然是武田胜赖写来的亲笔信。
乘阿上人的话,居然这么快就应验!
筑山殿心中的畏惧之意,不禁开始弥漫扩散起来。
与虎谋皮,果然是很困难的!
仅靠冈崎城的力量,或许还不足以成为同武田胜赖讨价还价的对等人物。
必须掌握更多的筹码才行……
但短时间内哪里有这个机会呢?
指望己方实力一夜之间忽然猛增,是不可能的。或许只能使用狐假虎威的办法,借助外人之力才行。
“吾儿信康的妻子,乃是织田家的嫡女,或许该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尽管那娇生惯养肆意妄为的五德公主令人讨厌至极,不过我从未当面显露过丝毫不满,那小丫头应该还不至于有了什么戒心……”
筑山殿自言自语了一会,才感觉有些眉目,思绪却又被人打断。
“母亲大人!您在吗?唉!我有个事情,实在憋不住要跟您说一说!气死了真是!我已经拍坏了两块桌板了!”
来者竟是德川信康。
纵有再多忧虑,筑山殿看到宝贝儿子时,仍是发自内心的慈祥微笑,伸出手让信康坐下,抚了抚背部帮他顺气,柔声问道:“身为总大将,便是如此,每日都要面对不尽如人意之事,我相信你马上就有办法一一克服的!对了,有没有去问石川大人呢?”
筑山殿虽然自负,却也不乏自知。她自认为比较擅长诡计智术,但不了解军政实务,所以一向很看重石川数正这个行动派。
甚至不惜想法设法,勾引那三河蛮子滚了床单。
“唉……”德川信康重重一叹,“此事,没法对外人说!包括石川大人,也没法说!”
“是家事吗?”知子莫若母,筑山殿立即领会过来,“你又跟五德吵架了?别急,听伪娘一句劝,人家是织田氏的公主,又是你的正室,纵然毫无欢爱之意,也要给予尊重才行。有什么坏脾气,你姑且忍一忍,少与之见面就好。对了,我年初给你选的侧室,那可是骏河的温婉美人,不妨晚上让她安慰安慰你。”
“这可不只是脾气的事!而是尊严!”
德川信康忽然大怒起身,双手做刀状,在空中狠狠虚砍了几下,接着又颓然坐倒在地上。
“那究竟是……”筑山殿思维发散,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难道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可能吧,织田弹正的女儿,总不至于随便就看上乱七八糟的马夫杂役,侍童书佐之类的……”
“可……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而是平手刑部的儿子,那……那又如何呢?”德川信康低着头,生着闷气。
“她竟敢……等等,儿子你可抓住了真凭实据?此等事可不能听信流言蜚语”筑山殿先是一怒,继而大为生疑,“平手刑部之子据我所知尚未成年,而且远在他们平手家的淡路、和泉活动,怎么可能……跑到三河做那种事呢?”
“唉……”德川信康脸上抽动了几下,不情不愿犹豫半天,终于开口:“母亲,您还记得,五德刚来不久,我们就发现她有一条与岐阜城暗中联系的情报通道……”
“没错,织田家一向干这种事,尽管在浅井家身上吃了亏,还是不改恶习。”筑山殿言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说来,若非浅井家借此渠道重创了织田家的‘飨谈’,那么跟在五德身边的应该是更高明的忍者,我们可能就没那么容易发现了……”
“当时我们商量了,决定对此佯作不知,暗中监视。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德川信康拉回到正题,“这几年以来,五德与岐阜城虽然时常有联系,却一直没涉及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是,今天她……今天她收到了……收到了平手家言千代丸亲笔写的问候信,便高兴得如同兔子一般在庭院里跳来跳去,全然不似往日沉郁……”
“就这样么……”筑山殿甚是不以为然乃至觉得可笑,但面对儿子还是耐心解释说:“他们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弟而已,有一些感情基础,也很正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就……”
“那……那是因为你没听到她以前说过的话!”德川信康忽然又气急败坏了,“什么‘这个问题若是言千代丸,三个时辰前就想明白了’,什么‘我以前觉得你只有言千代丸十分之一的智力,今天才觉得,可能有五分之一吧’,什么‘你在读汉文史记吗?言千代丸好像九岁就读完了’……”
转述了三句,德川信康越发恼了,脸上由红转绿,冲动之家,双手举起筑山殿身前的小茶几,用力往墙上甩去。
然后轰隆一声,木墙被砸得大幅度摇晃,小茶几则是断成好几块。
此刻他又想到织田五德说的话:
“殿下的武力可真是超乎妾身的想象,同智力水平形成好悬殊的差距……如果以言千代丸作为正常人的标准,那么殿下您,简直就是一只人形的野猪哇!”
然后德川信康感觉自己连把房子吃了的心都有了。
“等等,等等,就算生气,也不要这么伤害自己啊!”筑山殿焦急地抓住宝贝儿子的手臂,绞尽脑汁引开话题:“话说织田家与我们不是一度断绝了几天联系吗?怎么忽然就恢复了?有没有向五德传递什么重要消息?”
说到正事,德川信康立即醒悟,从负面情绪中脱身出来。
可见这孩子虽然智力不佳,责任心倒还是非常强的。
“我偷偷看过信,也听人复述了场景……”德川信康犹豫道,“感觉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报在里面,只是有一些句子的语法十分奇怪……”
“那可必须重视了!”
筑山殿本来只是为了引开话题的。然而听了德川信康的话之后,却不禁严肃起来:“孩子,姑且听我一句,现在,真的不是想这种事的最佳时机。我们从长计议,以后会有机会对付平手家的小贼的!当然也有机会教织田家的恶女如何守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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