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哥,早。”
邹建瞧着黄微比朝阳还要灿烂的笑容,不大自然地回了句:“早。”
他昨天晚上辗转反侧大半夜才入睡,此时脑子仍昏昏沉沉的。
其实不止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他都是熬到大半夜,直到实在困的不行了,才堪堪入睡。
并非他认床,而是心里有事儿。
八天前,刚跟剧组一块进驻四合院时,他还挺开心的,京城的四合院很多,好些地方都能看到,格局好的、差的都有。
可是来京城九年,他还是第一次住进来。
这一切于他而言是都相当新奇,直面历史的新奇。
甭管走到哪,他都会不由想起,往前数个上百年,这方两进的院子里,应当也跟他们似的,生活着一大家子人。
站在院子中,他更是忍不住发散思维,一百年前会不会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立在此处思考,思考百年之后,会不会有一个跟自己齿岁相当的年轻人伫立在此处想到自身?
他不清楚有或者没有,但是总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打第一天午饭之后,这些不为人知的乐趣,就渐渐离他而去。
吃饭前,蓝田野老师要求男女分桌,他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疑问,这也是体验生活的一部分,可是下午探讨过“体验生活”后,他就陷入了自我纠结之中。
1998年,他成功考入上戏,正式开启了演员生涯,在走入校门之前,他跟大多数同学一样,也是抱着当电影明星的梦想,只是进了班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最普通的一个。
长的不帅,也不具备特别突出的特长。
随着学习,他逐渐意识到,演员的艺术,在舞台上,而影视,是导演的艺术。
书中出现的、课堂上老师一遍遍提及的名字,无声无息的于他心中生根发芽。
没有经过正规院校学习的演员,根本不能明白“人艺”的份量,就像他和一个学经济学的同学聊天时,同样不觉得亚当斯密、萨缪尔森、凯恩斯有什么特殊之处一样。
经济学嘛,跟以前的神学有什么区别,那玩意只要会胡扯,能自圆其说就完了,还要专门花心思研究?!
02年毕业,他一夜之间成了同届同学羡慕的对象。
他考入了人艺!!!
大学四年,系里一直默默无闻的边缘人物,一下成为了整个毕业季同学们谈论的核心。
那段时间走在学校里,听到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他总是忍不住窃喜。
他成功进入了表演界的“殿堂”。
尽管面试时,主考官杨力新评价他“比较踏实”。
他不大明白杨力新的意思,可是终归是进入了人艺,终归要变成今后多年老师要时常给学弟学妹提起的、让他们作为表率的“优秀学长”。
进入人艺之后,一切却跟他过去想的不太一样,院里近百位演员,近一半的人心思似乎都没在戏上,有的隔三差五的出去拍电视剧、电影,有的虽然人在院里,可跟撞钟的和尚似的,“duang ”的两声,一天就彻底过去了。
他并没有选择“同流合污”,因为事实证明,默默努力,总会开花结果。
进院的头几年,他踏踏实实地跑龙套、当绿叶,演了一个又一个没台词甚至只有几句台词的角色。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奇怪的是,他的努力似乎没人瞧见,又似乎是当绿叶被习以为常,他总是当绿叶,这个组缺个侍卫、仆人,他顶上去,那个组缺个龙套,他又顶了上去。
他也想演角儿,做梦都想。
收入的提升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认为那是剧院和观众对自己的认可。
在这期间,他动摇过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想起当年毕业时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想起杨力新对自己的评价,踏实。
剧院的情况改观,还是在07年,那年,张合平空降人艺,出任空缺了四年之久的院长,他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是张合平到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那些改革,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身上确实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的机会突然增加了不少,也开始演角儿,尽管台词依旧不多,但比以前多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09年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徐容来了。
在进入人艺之前,徐容已经是国内炙手可热的一线男星,对于他的到来,很多人都好奇、疑惑、不解,但不包括他。
徐容的到来,也理所当然地在院里引起了相当广泛的议论。
因为阵仗实在太大了,即使他平时不关注小道消息,可与之相关的新闻也总是不断的传进他的耳朵。
但这些和他都没关系,他一直觉得,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
有时候,他也挺羡慕徐容,还没进门,院里的领导、前辈便铺好了未来的道路,眼巴巴地盼着他来,等正式入职,一场龙套没跑,直接演角儿。
入院一年,又被院长特别提名进入艺委会,随后担任演员队副队长。
但是,这些仍和他无关,他还是觉得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
他平时在院里经常碰到徐容,见了面,也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他不太爱与人交流,更不喜欢奉承,尽管他也明白,没有意外的话,徐容未来会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就像任院一样。
一切的改变以及和徐容的交集,是在搬进来的第一天下午的关于“体验生活”的讨论。
他不认同徐容的观点,尽管对方是艺委会成员、演员队副队长,但他还是觉得兰法庆老师的说法是正确的。
因为在学校期间,老师和兰法庆老师讲的一样,体验生活,是寻找特殊群体的行为共性。
当时,他立即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却没想到遭到两位老前辈的阻拦。
他从未怀疑过老师教的不对,因为他的老师是上戏的教授、硕士生导师,是国内表演理论界都有名表演理论家。
可是两位老前辈的态度,又让他产生了点怀疑,到底是为了照顾徐容的面子才不让他反驳,还是他说的本身就是对的?
为此,他最近都没睡好,因为他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吃饭的。
昨天第一天正式读剧本,徐容总是卡在关键点问“为什么?”
他也被问到好几次,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他知道徐容是在逼着他去探寻每一个细节背后的来龙去脉。
可是在最后,徐容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年轻演员每天读剧本之前,都要进行热身训练,声音热身、声音发声、台词、吐字归音以及声腔训练。
他也没感到意外,过去那么多年,只要不是特别忙的时候,他都没把晨练落下。
可是一大早,他正在读着《阮玲玉》,进行热身,徐容却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停。”
徐容看着瘦长脸、双眼皮的邹建,简直纳了大闷,邹建进院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一台《阮玲玉》却愣是给他读成了林黛玉的自怨自艾。
徐容疑惑地瞧着他,问道:“邹哥,谁教你这么念《阮玲玉》的?”
邹建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一直这么念啊,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你以后不要拿这个本子的台词热身了,这么念不对。”徐容笑着道,从邹建的读法当中,他猜到了点东西,他那个老师肯定没研究过《阮玲玉》。
邹建望着他,好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道:“我知道自己念的对不对,不用你教。”
说完了,他才发现周围投来的诧异、震惊的视线,顿了顿,转身回了房间。
徐容愕然地望着邹建的身影,不由无语,大哥,你这也太迷信你的大学老师了吧?
随着邹建的离开,周围乍然安静了下来,徐容虽然平时不管事儿,可是他毕竟是演员队副队长,是演员队的头头之一。
徐容看着黄微、辛月等人老往这边偷瞄,当即唬起了脸:“闲着没事儿了,看热闹是吧?!”
说着,他又笑了,道:“怎么,是不是想着我怎么给邹建穿小鞋?”
“哈哈哈。”
“哪能,哪能?”
“都各忙各的,别操闲心。”
兰法庆和李可龙吃吃地笑着,道:“小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倔脾气,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徐容瞧着呵呵笑着的二人,问道:“你们早就知道?”
兰法庆道:“也不是很早,比你早几分钟,我估摸着啊,他的大学老师一准儿是帆子的忠实粉丝,那么个念法,帆子自己听了都得脸红,哈哈哈。”
李可龙低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不乐意听,你也就别管太多啦。”
徐容轻轻地点了点头,如果他只是院里的普通演员,自然也不会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破事儿,可是他不是。
重铸人艺的荣光,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行的,就像袁雨表现的较为突出,他也会着重关注,在需要的时候给她指点,让她少走点弯路。
李可龙的建议,是站在自身的角度说的,但他毕竟不是李可龙,也不能那么做。
不远处,两位老爷子安静地瞧着,朱旭问道:“咋回事,我瞅着小徐和小邹似乎闹了矛盾?”
蓝田野冲着辛月招了招手,等辛月过来,说明白了缘由之后,他转过头问道:“你说,他会怎么做?”
“我看的话,小徐这孩子,还是有肚量的。”朱旭迟疑了下,才缓缓说道,可是他又不敢确定,徐容平时对谁都顶和气,但是对于院里一些他实在看不过眼的人和事儿,他的态度一直相当激进,什么考核、辞退都整出来了,相比之下,冯远正反倒是显得柔和了许多。
蓝田野脸色相较以往,也严肃了不少,自打《雷雨》演出结束,他对徐容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认同了张合平和濮存晰把徐容当成“未来”的提议。
但是如果今天这件事,徐容也抱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度,那他就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至于两人谁对谁错,他倒是没有多少怀疑。
晨练到了一半,徐容大概理清了思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倒座房前,伸手敲响了房门。
“笃笃笃。”
开门的不是邹建,而是演觉慧的苗池,徐容瞧着他,问道:“你啥时候跑回来的?”
苗池嘿嘿笑着:“刚回来,刚回来,我喝口水,喝口水。”
徐容的视线越过苗池,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邹建,道:“我跟邹哥说会儿话。”
“哦,那我接着去练。”
进了门,徐容拎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背对着他的邹建,笑着道:“邹哥,聊聊?”
邹建没吭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见邹建一动不动,徐容的声音当即抬起,道:“一大老爷们,咋还跟个小媳妇似的,受了点气就往床上爬。”
邹建果然闻声而起,两眼睁的大大的瞪着他,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模样。
可是打量着笑呵呵的徐容,他一时有点摸不清头脑,在他思考到底以什么态度对待徐容的当口,却见徐容直截了当地道:“邹哥,我先给你道个歉,首先,我并没有不尊重你的老师的意思,当然,刚才我也有点着急,语气不太好,这点还请你原谅。”
徐容稍微了解点邹建,老实人,认死理儿,这样的人,是不能硬来的,越是来硬的,他反抗的越是激烈。
邹建愈发迷糊了,徐容笑的很和气,先前的一切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让他陡然萌生了自己才是做错事情一方的错觉。
而且是徐容副队长,这么跟他道歉,他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勉强挤出丁点笑容,道:“没,没有。”
徐容摆了摆手,道:“其实你念的没错,因为当初徐凡老师确实就是那么演的,而且她也凭借着对这个角色的演出,拿到了梅花奖。”
他循序渐进地引导着话题,争论的双方,大多数时候,往往总是力图证明对方是错的、自己是对的,可是越是如此,越会导致更僵的僵局。
而他则是首先肯定了邹建“没错”,等他情绪彻底稳定,才问道:“能说说你对《阮玲玉》的理解吗?”
邹建犹豫着,望着徐容恳诚的目光,悄悄地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我觉得阮玲玉因为出身卑微,内心自卑、自尊又敏感,而且还多情,虽然她成功演出了一系列悲剧电影,但是爱情不幸、所托非人、绯闻缠身的遭遇,她的内心又是怯懦的,是忧虑的,找不到自我的充实和平衡,所以我认为她内在的状态和情感,是抑制不住的要向外‘溢’出来的,当年徐凡老师也是这么演的。”
徐容不住地点着头,听他说完了,才道:“对,当年徐凡老师确实是这么演的,你说的也确实没错,那你愿意听听我的理解吗?”
“嗯。”
“人言可畏你听说过吧?”徐容看着他问道,“说一个你熟悉的人,你见过张国容平时的表现异于常人吗?”
邹建愣愣地瞧着徐容,他完全没想到,徐容会拿张国容举例子。
徐容起了身,笑着道:“当然,我并不是要勉强你接受我的观点,而是想交流一下咱们俩对这个角色理解,仅此而已,现在看来,咱们的理解是差不多的,只是认为的呈现方式不同而已,但是不管怎么说,不要因为这件小事儿耽误了排戏。”
他相信,时间会证明他的考虑是对的,因为《阮玲玉》同样是眼下的复排剧目之一,而且也会在今年上映。
徐凡要是还跟十九年前演的一模一样,那他也无话可说,但他总感觉,经历了冯小钢出轨事件之后,徐凡演阮玲玉,其实就是本色演出。
当晚吃过晚饭,徐容正寻思着怎么让任明配合他把两位老爷子支开,苗池急匆匆地跑了回来,道:“徐队,徐队,不好啦,邹建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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