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拍摄的戏,剧情是张宝金请朋友来了知青点,因为多盛了猪肉,跟人起了争执,然后被柏科长喊过去教育的一场戏份。
演柏科长的李志已经坐着,徐容站着,等待着场记打板。
李志国字脸,留着络腮胡,是个老演员。
听到打板,李志坐在马扎上,拿起瓷茶缸,沉着脸,低声道:“脸是咋整的,跟谁打架了?”
张宝金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脾气倔、一肚子坏水,他脸上的伤,是割草的时候划的。
可是因为老柏头对他的误解,他也不想解释。
徐容随手把头上的火车头摘了下来,撂在旁边的桌子上,斜了李志一眼,掏出了烟,含到嘴里,满不在乎地道:“打了,咋地吧?”
李志把拎起的茶壶往地上稍稍用力一顿,提高了声音:“我是问你跟谁打架。”
徐容把烟含在嘴里,瞧也没瞧他,脖子一梗道:“你不认识。”
“我说张宝金呢,你就不能学点好嘛你?”
一个人对着空气练和跟人对戏,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此时看着坐在对面皱着眉头、火气上来的李志,徐容突然觉得对方变得无限的小,又似乎他的视线里只剩下对方一个,心头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冲动。
“刺啦。”
点了烟,把火柴扔在脚下,踩了踩,夹着抽了一口,咧着笑了,俩鼻孔冒着烟,眉头稍稍抬起:“哎,还真不能。”
按照台词,他应该说“不能”,不过话顺嘴就给自然而然的出来了。
而且陈佳林并没有喊停。
“你特么整个一混蛋你,我告诉你,我要不是看在你继父的面子上...”
徐容拦住了李志,他微微伸着脑袋、夹着烟,手支棱在半空,晃悠着,道:“哎,别啊,你不用看他面子,哎,我跟你说,你少跟我提他,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看他面子干嘛呀?”
此时他的表演方式是跟刚才排戏变化很大,但他是顺着感觉走的。
在拍摄的倒数第二场戏,他似乎找到了张宝金这个角色的感觉。
......
“卡。”
陈卫国喊完了,转头看向陈佳林,刚才那一条,既好,可是又不太好。
徐容发挥了一点,可是给在他的感受里,这是一个多月的拍摄以来,张宝金第一次“活了”。
就是这个看着就让人生气的尿性。
可是,李志没接住,徐容在刚刚的一段里,对好几处台词做了细微的改动,并加了语气感叹,同时表情和肢体也与台词做了紧密的配合,但是李志并没有给出相应的回应。
徐容的即兴发挥掉地上了。
陈佳林犹豫了一下,道:“重来吧。”
他没说问题出在哪。
可是李志明白,徐容也明白。
在片场,新人出了问题的,直接点名,有啥说啥,一点也不客气。
要是老演员出了岔子,就直接重来,也不说谁的错,这是给老演员留面子。
“导演等一下。”李志忙摆了摆手,歉意道,“我想想。”
他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坏了,因为他刚才有点没控制住,尤其是徐容伸着脸嘲讽的时候,他有种大耳刮子抡上去的冲动。
怎么平时瞧着这么一认真的孩子,突然就那么讨厌了呢?
等他明白徐容是入了戏,已来不及了。
徐容闭着眼,没说话,他终于知道怎么把情绪带出来了,说起来很难,但其实也很简单,对角色彻底了解,心中把角色给勾勒出来,再不断施加自我暗示。
闭着眼,是因为他想记住这种情绪,哪怕只剩下两场戏。
其他人也都没打扰他,这种状态在片场太常见了,只不过徐容进入状态的有点太晚了。
戏份都特么要杀青了。
“全场安静。”
...
“action”
...
“卡。”
“过。”
陈佳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陈卫国同样一脸惋惜,道:“确实。”
徐容要是早点能有现在的状态,无论是他个人,还是整部戏,质量能上一个大台阶。
因为按戏份来说,他算是男二。
大概是状态来了,接下来的戏份,徐容几乎全是一条过,看的李又斌一愣一愣的。
又是一场大醉之后,又是一次吐的稀里哗啦的当口,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之后,徐容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剧组。
这部戏拍的他累、很爽、也很难受。
累是因为排戏排的,一天天的快被李又斌骂成了个孙子。
爽是因为不菲的经验值,一部戏,他的综合评价由D+提升至C+,简直坐火箭一样,最重要的是,他终于知道怎么演戏了,那种感觉,实在太爽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了解,为什么有些人说热爱演戏。
在过去,他只是以为那不过是为名为利的托词、借口。
热爱。
因为在那种状态下,现实世界的一切烦恼、忧愁似乎暂时都不存在,很纯粹的变成了所要塑造的角色,像是完完全全的进入了一个自己所构造的幻想世界。
难受的是因为知道的太晚了,黄花菜都凉透了。
下部戏,下部戏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状态。
他心里如此想着。
拍了那么久的戏,张宝金这个角色让他第一次认知到“灵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在不同的角色身上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能够呈现巨大的张力和无限的可能性,偏向于情感的范畴,但又不能说全是,因为情感也是可以通过技巧施加影响的,而灵性是演员本身与角色达成的情绪的共鸣,而检验的标准也很简单,能否让观看者共情。
回到京城后,他先去了一趟培训机构,把工作给辞了。
接下来他得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把缺失的理论给补上,每天去给人做家教太耽误时间。
到了现在,林林总总的他存了四万块钱,短时间内,不用操心钱的问题。
之所以有下定决心的底气,还是请郭思吃饭时,郭思隐晦的暗示,年底前会给他安排一部戏。
不过同时也告诉他,不要期望太高,肯定有戏演,但不是重要角色。
在开学之前,打了几次电话后,徐容终于约到了许阿姨,同时准备送点礼物,算是把人情给还了。
他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想来想去,还是打电话问了问小张,毕竟熟悉点的女性不多。
“肯定金子啊,金吊坠、金手镯、金项链都行。”小张同学如此直接了当地说道。
徐容心道你还怪看得起我。
正好打电话的时候他经过同仁堂门口,进去问了问人店员,买了二斤三七粉,六头的。
打店里出来,他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看着手中提着的小盒子,就这么一小盒,竟然要六千多,抢钱呢?
跟许阿姨约的地方是一家火锅店,店面不大,人来人往的,生意挺红火。
“不好意思,许...姐,我来晚了。”
“嗯,虽然距离说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不过记得,让女生等你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刚一见面,就被教训了一通,徐容稍微有点不知所措。
“呵呵,逗你呢,我住的近,早到了一会儿。”许阿姨见他窘迫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等他坐下了,说道,“一忙忘了问你,高考考的怎么样?”
“还行,被北电录取了。”
“多少分啊?”
“617。”
许阿姨呆了呆,讶然道:“你就是那个过了分数线一倍多报北电的?”
徐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不对,将礼盒递了过去,道:“差不多,许姐你怎么知道?”
“给你带了点小礼物,也不知道买啥,你别介意。”
“媒体报道了啊,北电录取的分数最高的考生。”许阿姨下意识的接过,扫了一眼后,抬起头来,脸色奇怪地看着他说道,“呦,花了不少钱吧?怎么?是对姐姐有想法?”
“哈哈,你脸红什么啊?”没等徐容说话,她将礼盒收了,放在一边道,“不过你既然买来了,我就不客气了,先点菜吧。”
见许阿姨脸变得跟六月的天似的,徐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同时相当后悔,先前就不应该答应吃饭的提议。
可是到都到了,总不能扔下东西就跑吧?
“怎么感觉你有点紧张?”
“没。”
“真没?”
徐容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假装恍然地“啊”了一声,忙岔开了话题,真诚感谢道:“上次谢谢许姐啦,要不是你,说不定我就去蹲剧组了。”
“小事儿,都有难的时候。”许阿姨不大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举手之劳而已,你最近在忙什么?看你买的东西,赚了不不少钱?”
“又接了两部戏,刚打剧组回来。”
徐容知道,不能把话题给她,否则又会使自己陷入窘迫的局面,于是问道:“许姐呢?”
“你可还没回答我噢。”许阿姨没回答他的问题,眼睛缓缓弧成了月牙,露出两个酒窝来,伸出手指,虚点着他道,“跟姐聊天的时候呢,不要试图主导话题,而且你的方式,真的很蹩脚。”
徐容懵了,为什么这种话可以堂而皇之且又那么自然的说出口来?
而且难道不是应该说的人尴尬吗,为什么自己反而感到局促?
难道是因为她帮过自己?
还是笑起来很温柔的缘故?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当中,不得其解。
直到回到了出租屋,徐容才彻底想明白了缘由。
不是笑的时候温柔不温柔的原因,他并非没见过温柔并且还很好看的女人。
再好看也是女人,是女人就不好打交道,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所以好看和温柔不是自己狼狈的诱因。
真正的答案是许阿姨很自信。
和姜汶类似,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强烈自信。
这是他缺少的。
他说不上自卑,但也谈不上自信。
这种中庸并非来自物质和财富的匮乏,而是源于能力的平凡。
去年年初,他自小县城中走出,一点点的,踏入了这个繁华的世界,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住酒店、第一次买手机...太多太多的第一次。
而这些,既超出了他过去浅显的认知,又超出了过去他的能力承受范围。
因为按照他本身的能耐,短时间内应该是无法感受这些的,可是因为命运垂青,他体验了很多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事物。
但是究其原因,更多的是运气导致的偶然,而非能力达到后所致的必然。
想明白了原因,徐容安下心来。
既然是运气,那便想法把运气转变成能力。
既然不够自信,那就自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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