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文低声说:“爹,您老别担心,我和弟弟再干一阵,等咱大观园的饭店开业,我们就不干力工了,去饭店帮忙干活。”
陈宝祥这才想起来,田东流来访,让柳月娥心情大好,已经做好了去大观园当老板娘的准备。
他又叮嘱了传文几句,让儿子回去休息。
传武悄悄出来,跟在陈宝祥身边。
“爹,我听工友说,青岛的纱厂在闹罢工,让鬼子老板加工钱。工人辛辛苦苦干活,家里穷得叮当响。老板们什么都不干,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这不公平。工人罢工,老板们害怕,就得加工资。”
陈宝祥叹了口气,传武生性顽劣,唯恐天下不乱。
“外人说的话,别信。”
“爹,咱想想也是这样,老百姓就知道低头干活,当牛做马,一年到头,挣得没有花得多,饭吃不上,衣穿不上,凭啥呀?”
陈宝祥很难解释,自古以来,“均贫富”就是老百姓最大的渴望,但从来没有一个朝代实现过。
远的不说,就拿济南的饭店行业来说,他开着米饭铺,物美价廉,利润微薄,勉强让一家人吃上饭,而人家开大酒楼的,一个菜的利润顶他一天的收入。不仅如此,大酒楼天天门庭若市,而他这个小米饭铺,却是忙忙碌碌,挣不了几个钱。
“传武,有些事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扭转的。韩长官在济南数年,不也是昏天黑地混日子吗?”
“爹,我不想在货台干了,磨道里的驴才那样,一天天蒙着眼罩,为了一口吃的,累死累活。”
陈宝祥看了传武一眼,传武鼓了鼓勇气:“爹,我想上山。”
以前,只要传武说这样的话题,陈宝祥立刻一口封死,门儿都没有。
现在,他也愿意听听,传武到底怎么想的?
“上山干什么呢?打家劫舍,替天行道?”
“拉一大帮人,抢一大批枪,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占山为王,对付鬼子。”
陈宝祥刚刚在这种事上被燕云十八骑教训,对于这种拥枪自重的话,有了充足的反驳理由。
“哪里的山寨能抵挡鬼子的炮弹?你抢很多枪,再多能多得过济南的鬼子吗?”
“爹,鬼子忙着向南开拔,根本顾不上山贼土匪。”
“老二,咱陈家出过状元,出过武官,出过使节,出过县令,就是没出过山贼响马。”
传武摸摸脑袋,嘿嘿笑了起来。
“好好去睡觉吧,以后有事,及时跟我说。”
陈宝祥对传武高看一眼,只要把他身上的戾气消除干净,就一定是个好孩子。
孩子们都去睡了,陈宝祥想到田东流,微微觉得遗憾。
下午,他只讲了个“咸”字,还没说到“鲜”字。
鲁菜的精华变化万千,把握咸、鲜,是第一步,也是鲁菜中的灵魂篇章。
田东流好学,他也乐意多讲一些,凸显自己在菜肴上的学问。
如果饭店开起来,他会亲自圈定镇店名菜,还要让后厨推陈出新,每周都推出新菜,让那些慕名而来的远道客人不醉无归。
天亮后,已经是大年初三。
陈宝祥醒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头脑仍不清醒。
朱啸天夺金和连城璧炸货台的事打架,从梦里打到梦醒,仍然在他脑子里纠结着。
他刚刚起床,连城璧就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子。
“这是胡凌霄,刚到济南的朋友,大过年的,没地方安置,麻烦陈老板给照顾两天?”
连城璧一开口,就把陈宝祥的所有退路截断。
那姑娘立刻作揖,乖巧之极。
“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大神。”
“哈哈哈哈……陈老板,别谦虚了。你这里的庙不小,而是太大了。凌霄没地方去,跟着你连吃带住,万望收留?”
陈宝祥是明白人,今天就是炸货台的关键时刻。
连城璧带自己人过来,就是要控制陈家,不让他们向日本人通风报信。
陈宝祥答应下来,连城璧就匆匆离去。
胡凌霄祖籍济南,但去外地待了很久,已经不会说家乡话了。
在陈宝祥面前,她彬彬有礼,进退得当。
“凌霄小姐,我午后可能有朋友来,那时候,你就好好在北屋待着。”
陈宝祥提前叮嘱,免得到时候胡凌霄碍事。
他有种预感,朱啸天不会轻易放弃抢劫运金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朱啸天已经沉潜了太久,不可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暴富机会。
上午,天气还算晴朗。
临近中午,济南城乌云盖顶,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雪。
陈宝祥坐在柜台后面,眼睛一直瞥着门外。
大过年的,所有经过门口的人,都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迎接着来之不易的新春日子。
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济南人能苟活至今,就算不为过年,也该好好庆祝。
陈宝祥也听到日本人的说话声,叽里咕噜的,像舌头打着卷。
午饭后,他让柳月娥带着胡凌霄去北屋休息,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
“三弟。”
陈宝祥听到有人呼唤,后院门帘一挑,进来的竟然是朱啸天。
“大哥,怎么?”
他愣住了,按照计划,此刻朱啸天应该在淄河滩,带着借来的一百人,准备拿下运金队。
“三弟,沏壶茶,慢慢说。”
朱啸天淡定如常,在柜台对面坐下。
陈宝祥沏茶,手脚竟然哆嗦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的心猛地悬起来,激烈颤抖,无法控制。
“三弟,傍晚时,有驼帮进城,给你送煤。家里院子小,暂时堆在门口就行。左右各一堆,找两块大雨布盖住,再拿砖头压一圈,好好看着。大过年的,驼帮不容易,到时候多给点赏钱。”
朱啸天取出十个大洋,放在桌角。
“是,大哥。”
陈宝祥没有多问,收下大洋。
“三弟,这几天济南乱腾,我喝完茶就走。正月十五再回来,看高跷,赏花灯。”
朱啸天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陈宝祥只是连连点头答应,不敢多问,也不知从哪里问起。
“三弟,当今天下大乱,每一件事都众说纷纭,切记不可三人成虎。懂的,就少说,不懂的,就不说。见了日本人,一个字都别多说。至于咱中国的江湖人,一个人十个心眼,都变成人精了,连交往都免了。你开着米饭铺就很好,民以食为天,不管任何年月,人都得吃饭,对吧?”
陈宝祥想了想,把田东流跟金主投资开饭店事说了。
“好啊,大观园是个好地方,洋洋大观,财源通达。商埠区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有钱人多得是,能选在那里开饭店,这位田老板真是有眼光。”
“大哥,我有许多事不明,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三弟,饭要多吃,事要少知。乱世之内,不要知道太多。等你大观园饭店开业,我一定送上一份厚礼祝贺,呵呵呵呵……”
院里,屋门一响,胡凌霄走出来。
陈宝祥抢先一步,将店里的后门关了,然后把帘子拉上。
“三弟,当今天下,有两方不能得罪。一是八方面军,二是南方军。他们都是杀鬼子的部队,为华夏老百姓打天下。能赶跑鬼子的,只能是他们。至于其它的,万花楼、神枪会……还是太苟且了!”
陈宝祥想到大义凛然的连城璧与顾兰春,并不同意朱啸天的话,但却没有争辩。
在他看来,只要杀鬼子,就是同道中人,就是好样的。
“再有半小时,冯爷就能得到消息,向这边三路包抄。他肯借兵,不是因为那一百大洋的订金,也不是我答应的事后三成黄金,而是因为,他要那条运金通道——要的是金山,不是金子。”
陈宝祥对眼前的局势估量不足,只能好好听着,脑子里仿佛同时铺开了两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个不停。
“冯爷开铭新池,做的是正经生意,他跟咱过不去,以后在江湖上的名声恐怕就完了。大哥,你是不是多虑了?”
“三弟,铭新池是什么地方?是天下豪杰聚会、八方情报交换之地。开浴池才挣几个钱?慢说是济南第一浴池,就算是华夏第一浴池的华清池,又能挣几个钱?冯爷幕后藏身,为的是大买卖……”
陈宝祥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料到冯爷干的是黑白通吃的买卖,只是想不到,借兵前后,竟然藏着这么多复杂计较。
“大哥,那当务之急,怎么办?”
“他来,我走,让他扑空,无计可施。”
“淄河滩呢?那边是空城计?”
朱啸天一笑:“非也,四弟已经设下埋伏,只等运金队上钩。”
陈宝祥还想追问,朱啸天摆了摆手:“好多话解释不清,下次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起身要走,前门街上已经响起来杂沓的脚步声。
“围住,围住,别让他跑了!”
“冯爷有令,活捉赏八千,打死赏两千,都围住,别跑了朱老大!”
陈宝祥一把推开了侧面的窗户,朱啸天轻轻一纵,跳了出去,从屋脊的背面急速向下,转眼消失。
冯爷的人冲进来,前后夹击,把陈宝祥围住。
当下,陈宝祥只记住驼队上门送炭的事,其它的不必多想。
朱啸天突然重返济南,让这个本来就波诡云谲的农历新年,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冯爷的人前后搜查,没有发现朱啸天,只能郁闷地退出去。
带队的黑衣人厉声告诉陈宝祥:“冯爷说了,等朱啸天回来,马上去铭新池,冯爷有话问他。”
朱啸天计算如此准确,陈宝祥慢慢地心里有了底,点头答应着。
“另外,冯爷说了,借兵的事当时欠考虑,每人一个大洋订金算少了,应该是五个订金,事成之后,再加五个。你告诉朱老大,总共一千大洋,少一个都不行!”
这是一笔糊涂账,上次黄二少拿出一张银票,自称是一千两,已经把借兵的事情全都了结了。
冯爷现在反悔,露出了江湖无赖的嘴脸。
“我会向冯爷讲清楚。”
“冯爷不想听故事,只看你有没有大洋?”
陈宝祥吃定了冯爷的心思,轻轻一笑:“告诉冯爷,只要他按规矩办事,所有大洋,一定如数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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