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心里有干万句话,都涌到了喉咙里,一下子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老板,不要说,我都知道。说出来了,反而不值钱了。”
顾兰春微笑着,嘴角两侧,浮出小小的梨涡。两腮之上,又各有一个又大又深的酒窝。
在镜中,她虽然没戴一件头饰,没描一道粉彩,却已经是天香国色、绝世无双的美人。
陈宝祥看着她,真想一下子撞入镜子里,像镜子里的两人一样,一动不动,白头偕老。
“我不说,只要你知道,永远都不说。”
“你对大宗主说,愿意替我去死。那一刻,我觉得,前半生那么坎坷跌宕,都是为了一个真正值得等的人。”
她虽然没说那人是陈宝祥,但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了。
“我不会死,炸毁鬼子货台后,一定能全身而退。”
顾兰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给陈宝祥易容。
不大一会儿,易容结束,陈宝祥就变成了一个脸色黄黑、精神恹恹的中年人,跟照片上的人有九分相似。
有人进来,举着一本良民证,绕着陈宝祥观察,然后点头出去。
顾兰春停手,再次端详镜子里的陈宝祥:“好了,易容成这样,混进货台,剩下的事,就可以任意施展了。”
她用一条湿毛巾,在陈宝祥脸上轻轻抹了几下,所有易容物品就完全消失,陈宝祥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易容术一直都是华夏江湖最神秘玄学之一,过去济南也曾出现,但像顾兰春这样精妙的,却少之又少。
两人坐在桌边,继续商讨二月二的大计划。
“九死一生。”
这就是顾兰春为这个计划下的评语,虽然如此,赴汤无悔。
陈宝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自从日本鬼子进了济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就开始了。
要想重回过去,就必须有人拔刀而起,劈开这混沌世界。
“我会随机应变,不让这计划在我身上,出半分闪失。”
顾兰春笑了,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门外暮色。
有人拎着一个木箱进来,放在桌上,麻利地掀开盖子。里面是炸药包、燃烧弹的缩小模型,每一件都只有茶碗大小。
顾兰春铺开货台地图,拿起模型,一个一个放在不同位置。
“陈老板,到时候你按照这个顺序放置,依次点燃,然后撤离。如果被鬼子发现,我方其他潜入人员会迅速处理,不会惊动鬼子的大部队。”
陈宝祥明白了,一起参与行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是万花楼的主力。
他可以易容,上次混进去的三人,还可以二次行动。
顾兰春反复演示了三遍,又让陈宝祥亲手布置了一遍,这个环节才算结束。
“一切结束,我在外围接应,洗去易容物品后,送你回米饭铺。”
顾兰春声音依然平缓,但鼻尖上却渗出了冷汗。
这种行动等于是刀尖上走钢丝,一个人出错,全体阵亡。如果没有及时跳进排水道,爆炸一起,货台烟火乱飞,就找不到撤离之路了。
顾兰春送陈宝祥出门,握手道别。
陈宝祥快步往回走,进了西更道街,才放慢步子,轻轻闻了闻手指上的香气。
古人说,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他跟顾兰春在一起两个时辰,身上沾惹了顾兰春的香气,回到米饭铺,只怕柳月娥就能闻到,索性转头向北,去了大明湖。
当下,他胸膛里一片火热,已经感受不到湖水寒意。
如果没有日本鬼子,夜幕之下,也不会如此肃杀。
济南一年四季,都有不同风景。那些怀春的年轻男女,半夜都到湖边散步,吟风弄月,诗书风流。
陈宝祥沿着湖岸走了一阵,货台方向的警报声“呜呜”地响起来。
大半夜的,这声音格外瘆人。
陈宝祥皱眉听着,警报声鬼哭狼嚎了好一阵,才慢慢停息。
炸了货台,鬼子的探照灯再灵光,也用不上了。
陈宝祥想到能够以一己之力,消灭鬼子那么多军用物资,也觉得内心激动不已。
鬼子处心积虑,把各种仪器运到济南,背后图谋,险恶之极。
他陈宝祥做的这件事,也许能拯救干万百姓,善莫大焉。
在湖边走累了,陈宝祥坐下,迎着铁公祠那边吹来的劲风,脸上无声地浮出微笑。
雷霆将至,天地肃杀。
有进有退,有始有终。
炸了货台,他照样波澜不惊地回来开米饭铺。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做完这件事,他也可以像“十二天官”一样,虽已退隐田园,江湖仍留着他陈宝祥的传奇。
到了米饭铺后面,他再闻闻袖子,香气已经淡了。
进门后,柳月娥正在灯下缝补衣服。
“当家的,咱家现在是门庭若市,刚刚有邻居过来串门,纷纷道喜,都说你面相有福,早就该飞黄腾达了。几个孩子也都有出息,父慈子孝,满门吉祥……”
陈宝祥坐下,看着柳月娥的脸。
那张脸上,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咱想低调做人,没奈何冯爷一句话就给咱掀了底,这可怨不得咱显摆,对吧?”
陈宝祥笑起来,冯爷和黄家送了那么厚的礼,日后一定还有其它交往。
礼来礼去,倒是一笔大开销。
“当家的,秀儿回来的时候说,私塾那边先生让她代为转达祝贺。”
“知道了,很好。”
冯爷挑起的这个话头,让陈家米饭铺一时间成了济南城内的大话题。
对于陈宝祥来说,反而是好事。
就算货台上发生了天大的事,人家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放着这么好的日子,谁会干那种九死一生的事?
他斜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出神。
朱啸天和吴一笑机关算尽,却没想到,“十二天官”就藏在剪子巷。在人家眼皮底下,朱啸天连环布局,被看得一清二楚。
人算不如天算,朱啸天精于算计,却算不到自己竟然命丧剪子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陈宝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随着他闭上眼睛,成为了过去。
二月二说到就到,天没亮,陈宝祥就吩咐柳月娥,上午带传文、传武去按察司街的理发店,理发修面,收拾干净。
昨晚,他已经吩咐两个儿子跟把头请假,也跟一家人说过:“我明天一早出去谈事情,先到长清,要是有必要,再到泰安,最快后天回来。”
陈宝祥轻手轻脚出门,到了约定地点,有人接着进门。
顾兰春早就候着,马上着手易容。
一切妥当,直接奔货台来。
那良民证上的名字是“胡大春”,到了货台,凭着良民证,顺利通过了三道岗哨。
这里就是传文和传武每天干活的地方,货台北面是火车铁轨,铁轨下的枕木和碎石脏乎乎的,已经变成了灰黑色。
西面是汽车进出口,南面、东面是堆放场地,外围都用铁丝网圈住。
连城璧说的杂物室,是在货台的西南面,排水道位置,是在南面的堆放场地中间,两者距离约二十步。
“嘟嘟”两声,满脸横肉的把头吹响哨子,力工们站成四排,每一排十人。
“兄弟们听着,今天从青岛过来十二个车皮,都是箱子。车皮一到,咱一个组干一个车皮,动作要麻利,抬放要轻,别砸坏了箱子。我还是那句老话,咱出门在外,靠两膀子力气吃饭,多干活多拿钱,我眼不瞎,皇军眼也不瞎,干万别耍滑头……”
陈宝祥听着把头训话,眼角余光观察四周情况,不敢有丝毫大意。
从杂物室拿到炸药包、燃烧弹,安放、点燃不是件轻快活,既要快,还得准,就像过年点炮仗一样。
如果点慢了,后面还没点着,前面已经爆炸,那人就活不了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次次攥紧双拳,再慢慢放开,让十指保持灵活。
“各位兄弟,皇军仁义,这两个月工钱、赏钱一次次发下来,发多少都直接到兄弟们兜里,我是白帮忙、白干活,懂不懂?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从明天开始,大家一起发财,工钱跟原先一样,老工人抽二,新工人抽三,都听到了吗?”
没有一个人应声,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把头抽成,天经地义。
鬼子每次发工钱,都是直接发给他,由他分给每个人。
陈宝祥看着把头,如果传文在货台好好干,受到赏识,也混成三把头或者二把头,到时候也是如此。
“吸人血,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
“抽二抽三,辛辛苦苦干一天,先拿钱孝敬他?”
“好人活不长,祸害一万年。狗汉奸,就知道坑老百姓!”
“生儿子没**,娶媳妇戴绿帽子……老天爷打雷劈了他吧,吸人血的狗东西!”
力工们小声咒骂,但表面上却没有一个人反对。
陈宝祥看到,五个日本人从西面过来,旁边跟着一个穿花西装的翻译。
他们的关注点是货台上的一大堆箱子,被草绿色帆布盖住,足有二十步长、十步宽、一丈高。
“后撤,往东撤,排队站好,日本人来视察了!”
把头吩咐完毕,力工们推推搡搡,退到了最东边的角落里。
陈宝祥站在最后排,一直没作声,避免被人怀疑。
“兄弟们,把头都抽二了,你们觉得怎么样?咱继续忍着,还是直接告诉日本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力工站出来,操着聊城口音,满脸激愤,面对众人。
“都不会说日本话,怎么跟日本人说?”
“日本人相信把头,还能相信咱?”
“还是别费劲了,这个把头走了,下个把头还会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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