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想到大饭店的辉煌未来,越想心里越美,脚下生风,轻飘飘的,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普利街的草包包子铺。
“哎哎,陈老板,留步留步——”
有人从包子铺里跑出来,连呼带喘的,拉住陈宝祥的袖子。
陈宝祥定睛观看,那人有些面熟。
“陈老板,是我,老马啊!您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鲁菜馆子里的老马,跟老张去过你米饭铺,不是闹了误会,被送到泺源公馆去了?”
那个人满脸堆笑,指着自己的脸。
陈宝祥记起来,马、张二位登门挑衅,刚好毕恭登门,两个人有眼不识泰山,言语间得罪了毕恭,就被抓到泺源公馆去了。
马老板拖着陈宝祥,在包子铺门口坐下,招呼伙计,上了两笼荷叶灌汤包,又点了两碗紫菜鸡蛋汤。
“陈老板,我打老远就看见是你,正好饭点了,先吃包子,咱边吃边聊。”
陈宝祥忙活了一上午,崔靖康又不管饭,的确是饿了。
他闻见包子荷香,咽了口唾沫,也就不再客气,抄起筷子吃包子。
“陈老板,你刚刚去大观园看场子了对吧?我跟同行说了,陈老板有金主,有人脉,有面子,到大观园开馆子,是大势所趋、众口铄金的好事。馆子开业,我第一个带朋友过去捧场。”
陈宝祥知道,这些江湖老油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在这里拦路说话,肯定有事。
“嘿嘿,陈老板,实不相瞒,有一事相求。我这边店里,有几个厨子,手艺顶呱呱,就是工钱太高,有点负担不起。如果陈老板高抬贵手,给他们一口饭吃,大家肯定是感恩戴德,愿效犬马之劳。您看怎么样?”
陈宝祥一怔,刚刚在大观园遇到两个厨子,到了这里,马老板又推荐厨子。一夜之间,济南鲁菜同行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是好事啊马老板,新店开张,厨子难求,肯定是多多益善。开张之前,我跟金主商量,一定满足马老板的要求。”
马老板高兴得眉花眼笑:“多谢多谢,陈老板宽宏大量,对于从前那些误会一笑置之,佩服,佩服。”
稍停了一会儿,马老板又提到一个新话题:“陈老板,还有一事,我几天前到铭新池,看到一位美女,别人都称呼她为‘修夫人’。她旁边有个丫头,抱着一张琴,像是件有来头的好东西。我祖上在北平大户人家当过琴师,爱好这玩意儿……”
陈宝祥听得糊里糊涂,不知道马老板东拉西扯,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马老板说到正事上:“我想买那张琴,托人问了,说是陈老板跟那位修夫人说得上话,算是好朋友,所以就求到您这儿来了。”
陈宝祥忍不住皱眉,马老板果然心机很重,为了一张琴,反复纠缠了这么久,一看就不是个敞亮人。
济南人最烦这种人,磨磨唧唧,没个痛快话。
“马老板,你想买东西,给个价,我去帮你问问。”
“这价格嘛,价格……我得看过了货,才能报价。好琴价值百金,普通的古琴最多几个大洋。”
“你不是说,看着像个好玩意儿吗?如果心里有怀疑,那就别买了,我也省得去问。”
修夫人是白凤凰的管家,京城四大琴曲高手之一,绝对不会沦落到卖琴度日的地步。
所以,陈宝祥虽然答应,也知道这事行不通。
“我还是想先看琴,是好东西呢,就谈谈价,一般东西呢,就当是交个朋友,以琴会友。”
陈宝祥看着马老板那张瘦长的驴脸,本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但看在包子份上,强行忍住。
“马老板,我先去问,问完再说。咱刚刚只说价格的事,人家主人卖不卖还不一定,对吧?”
马老板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回应:“哎呀,到了咱济南地界上,能看上她就是给她面子?卖不卖的,她也说了不算,咱说了算。敢不识抬举,咱就先下手为强,直接举报她是南方军的奸细,送到日本军部里去,不就得了?”
陈宝祥看着马老板,刚刚吃进去的一笼包子发展,嘴里觉得腻歪,喉咙一紧,险些吐出来。
买琴卖琴,都是正常生意。
马老板刚刚这几句话,恶劣之极,简直是给济南人丢脸。
如果任何行当都能强买强卖,那就不用给钱了,直接上门去抢,比什么都省事。
“我去问问,再给马老板回话。”
陈宝祥胸口不舒服,起身告辞。
“陈老板,那我等你消息。实在不行,我去找冯爷,弄到好东西,二一添作五,跟他五五分账就行。冯爷是个痛快人,一点就透。”
陈宝祥心里憋屈,转过普利街东头,向西门大街而来。
到了西门桥上,他狠狠地向河里啐了一口,骂出声来:“真他妈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济南人里的败类,狗杂碎……为了一张琴,脸都不要了。上次送到泺源公馆里,就不该放出来,直接大卸八块喂狗……这个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熊玩意儿,真够恶心的,想坑人家外地人,瞎了你的狗眼!”
骂了一阵,连续向河里啐了十几口,陈宝祥觉得心里舒坦一些,才缓步进城。
到了米饭铺,他的脑袋才变得清醒了一些,想起带着崔靖康接桑大夫的事。
“唉,谭一笑的人把凤九弄丢了,那前期费了那么大工夫捞人,不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自从看到谭一岳在崔靖康面前退让陈宝祥就感觉不对味。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谭一岳后退,崔靖康就掌控了全局。
“当家的,有朋友来了,已经在北屋候了一阵子。”
陈宝祥走进北屋,坐在长凳上的是跟随谭一岳的年轻人之一。
此人起身见礼,低声禀告:“谭爷邀请相见,就在按察司街北口的小药铺里。”
“怎么?谭爷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凤九是不是被人劫了?”
“陈老板,见了谭爷再说吧。有他在,不妨事的。”
陈宝祥让年轻人先回去,自己随后就到。
年轻人离去后,他先沏了一壶酽茶,连喝了三碗。
茶叶太苦,他觉得舌头涩得发麻,动弹不得。
柳月娥进来,看着他的脸,吓了一跳:“当家的,你咋的啦?像吃了两根生苦瓜一样?”
陈宝祥皱着眉,用力揉着脸颊。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脸都麻了,一丝都笑不出。
“我一会儿去按察司街北口的小药铺,朋友在那里看病。你好好看着门,有人敲门,先问清楚是谁再说。”
陈宝祥的头昏昏沉沉,不过酽茶还是起了点作用,等他出门的时候,脑子似乎开始变得灵便一些了。
“南方军是正规军,八方面军是野路子。崔靖康名气不如谭一岳,但他后盾强大,人脉也广,拿下谭一岳并不意外。现在,所有秘密都在凤九身上,就怕她死了,大家全都抓瞎……济南真是乱啊,日本鬼子没死几个,死的都是中国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真他妈的,还有马老板那种恶心人的熊玩意儿添堵……”
走在按察司街上,他用眼角余光左右观察,提防有人跟踪。
到了小药铺,一个年轻人站在路边,向他招手,随即进了药铺的侧门。
陈宝祥跟进去,沿着一架木楼梯上了二楼。
在一间飘着药香的小仓房里,陈宝祥见到了谭一岳。
谭一岳的脖子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一角,留着斑斑血迹。
陈宝祥彻底没了脾气,崔靖康不单单带走了凤九,还伤了谭一岳。
这种情形之下,大家脸上都没了光彩。
“陈老板,出了点意外,崔靖康先下手为强,在北极庙发动突袭,一战之后,双方各死了六人,凤九落入南方军手里。这些人目标明确,就是为了凤九偷来的超级武器秘籍。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显示,崔靖康已经带着凤九,乘坐火车,到了枣庄,同行的,还有一位来自济南鹊山的老中医。”
陈宝祥没有隐瞒,把带着崔靖康找桑大夫的过程说了一遍。
“我想救活凤九,没别的。”
谭一岳抱拳:“多谢了,凤九一定能活下来,这次你帮了大忙,将来一定报答。”
陈宝祥无话可说,过去,济南的江湖朋友把八方面军四大杀手吹得太邪乎,“沧海、铁山、一岳、擎天”的名号,几乎就等于是“无敌”。
当下,南方军精锐尽出,四大杀手立刻捉襟见肘。
“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济南人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让凤九活着,不管什么时候,至少还能想想办法救出来。桑大夫算是个有本事的人,一定能让凤九四肢复原。”
谭一岳摆手,让年轻人都出去,屋内只剩下他和陈宝祥。
“陈老板,崔靖康是个很厉害的对手,开战之前,就调查了我的全部情况。对于这种人,普通应对方式,很难奏效,只能是出奇兵制胜。”
陈宝祥挠挠头,听出谭一岳话里有话,但一时半会儿,领会不透。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听不懂不要紧,反正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可以安心回去当你的好厨子了。”
陈宝祥有些失望,他本来期望在谭一岳这里知道些秘密,可对方什么都没说,就要赶他走。
“谭爷,你是个……你是个——真小人!”
陈宝祥鼓了鼓勇气,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什么?”
谭一岳愣住,脸上似笑非笑,看着陈宝祥。
“你被崔靖康威胁,生怕失去孟、覃两位至亲,就故意中途放水,把凤九送给崔靖康当礼物,并且不惜上演了苦肉计,让大家都相信,你是力有不逮,无法阻挡南方军的进攻。对不对?”
谭一岳缓缓地点头:“说下去。”
“中国死了这么多人,你想凭着一己之力,保住那两位小姐,可能吗?你和崔靖康都是特务,特务的第一守则,就是不惜一切,破除万难,不择手段,完成任务。他这一次放过两位小姐,转手一个电话摇到北平,你的人就完了,对不对?”
谭一岳垂下了头,发出一声黯然长叹。
“谭爷,你因私废公,犯了兵家大忌,一定会遭到反噬,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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