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娥忽然红了脸，她以为自己可以教育孩子，实际上秀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需要父母继续手把手教她。
相反，只有柳月娥不识字，知道的只有眼前这些事，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上那些大道理。
陈宝祥知道柳月娥在想什么，他也想安慰，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看到柳月娥的同时，他想到修夫人，当下，他的心分成两半，一大半都在修夫人身上，所以早就把柳月娥扔在一边。
秀儿又说：“娘，我的那些同学们都想去太行山，在济南他们觉得发挥不了自己的作用，济南被日本鬼子占领，中国人没有多少活路。”
陈宝祥摇摇头：“你们去太行山，也是给八方面军增添累赘，还是在家里好好上学，等以后有了本事，翅膀硬了，再自己单飞。”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秀儿还小，不知道两军交战的危害，一旦陷入炮火连天的境界，恐怕就要遭受不测。
陈宝祥活了这么久，很多黑白两道江湖上的恶劣例子层出不穷，举也举不完，只不过他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说。
传文低着头，很快就吃完饭，推开碗，站起来：“爹，我要出去跟几个工友见面，到大明湖去走走。”
陈宝祥扫了他一眼，传文有些心虚，立刻低下头。
陈宝祥明白，传文不是去见宋艺，就是去见那个日本女孩子。
“传文，外面很乱，出去就早回来，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传文点点头，回自己屋里换了衣服，就走出去。
柳月娥轻声说：“是不是去见那个日本女孩子？当家的，还是要说说他。”
陈宝祥无语，他明白，一旦传文的心在外面，那就没有办法约束，所有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现在心里想什么，彼此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摇摇头：“秀儿她娘，老大自己懂的，不要管他。”
柳月娥叹了口气：“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孩子们大了，咱们就老了，再也没有用处了。”
这句话触到了陈宝祥的痛处，他想起修夫人离开的那一天，他自己也这样说过，自言自语告诉自己，缘分来了，好好珍惜，缘分走了，伤心也没有用。
陈宝祥躺在床上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反复跳出冯爷和赵先生的脸。
冯爷像一条野狗，赵先生却像一条毒蛇，这两个人说话办事方式不同，但同样危险、
也许应该告诉高飞，让他明白济南的情况，到底怎么做才最正确？实在不行，还是刺杀，让所有危害济南人安全的通通去死！
日本鬼子做事，无所不用其极，作恶的手段令人发指，那为什么中国人不可以？
假如刺杀了赵先生，日本鬼子失去了狗腿子，也许就没有那么嚣张。
陈宝祥忽然明白，南方军的抗日锄奸团能起什么作用？
那就是，消灭日本鬼子手底下最得意的汉奸，汉奸死了，就算日本鬼子想培养新的一批，也得费些时间，中国人民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如此一想，他对于南方军的很多做法，瞬间融会贯通。
外面半夜起了风声，吹的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
跟宝祥感慨，不知不觉又快到年底了，陈家大饭店八字没有一撇，事情转变到现在的样子，让他觉得心有不甘，没有到大观园去开饭店，反而去了泺源公馆，将来如何发展，也变成了无头路。
他很希望田东流说到做到，不再让他的希望落空。
柳月娥也没睡着，翻了个身，轻声告诉他：“当家的，传文的亲事到底应该怎样做？你一直没说，我也看不懂，反正睡不着，不如现在你说一说。”
陈宝祥叹了口气，这件事并不容易说明白，毕竟孩子的心事牵扯到终身大事，如果在宋艺和那个日本女孩子之间，无法作出选择，就只能证明，这是传文的劫难。
这怎么才能解开？最大的可能就是，将来有一天，传文真的长大了，自己弄清楚想要什么？然后做出正确的选择。
“当家的，能不能告诉我，咱济南人以后究竟会怎样？我听到老主顾们说，南方军就要打回来，跟日本鬼子免不了一战，就好像当年韩长官跟日本人在黄河决战一样，所有老百姓恐怕又要被拉出去当垫背的。当年韩长官败了，直接弃城而逃，日本人也会这样，只不过在逃跑之前，还会烧杀抢掠，咱济南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陈宝祥笑起来：“那些老主顾们的话你不要听。”
“当家的，很多人都说，腊月前后就离开济南，到乡下去躲起来，以免遭到杀身之祸。”
陈宝祥皱起了眉头，这的确是个解决办法，可惜，老百姓能逃到哪儿去呢？
就算到了章丘、平阴、商河，也只不过是暂时避开。
日本鬼子势力那么大，很有可能逃出济南城，反而遭遇不测，去了北平和上海，也是个死。
这一点，日本鬼子进济南的时候，早就有人试验过，他们从济南跑到青岛，在那边，日本鬼子烧杀更厉害，没有人能够幸免。
两口子一直絮絮叨叨，说到天亮，没有一点睡意，但也找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得过且过，边走边看。
传文起得很晚，陈宝祥在院子里打扫，传文推开门出来，眼睛红肿，头发蓬乱：“爹，我有事想跟你说。”
原来，传文昨天晚上去见那个日本女孩子，对方告诉他，日本军队从南北两面向济南这边撤离，要在长清齐长城一带，建立强大防线，对抗有可能从西南而来的南方军和八方面军，在那里设置二十座兵营。
陈宝祥耐心的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爹，人家说搬到那里去，给日本鬼子干活，就能赚大钱，她爹的面粉厂已经准备迁移到长清。”
陈宝祥一笑，他就知道传文起了别的心思，不过不敢擅自做主，还得他和柳月娥同意。
“爹，我也想搬到长清，在那边开一个分店，反正咱的米饭把子肉，在济南有名气，搬过去的话，一定能重新开业，大赚特赚。她说，她爹愿意以最低价格供应面粉。”
自从有了上一次跟传文之间的冲突，陈宝祥内心已经有了想法了，不管传文说什么，他都报以微笑，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板着脸，老子训儿子。
“继续说。”
传文点点头：“日本人也不全都是坏人，这两年，腊八节，日本人也出来做慈善，送大米送白面，她跟咱一样，也不想看着老百姓受罪，全家饿死，卖儿卖女。爹，咱以前想的都不对，日本人里面也有诚心善意的好人。”
陈宝祥连连点头，他不是为了故意哄儿子听话，而是真心觉得，传文说的对，任何一个民族里面都有好人，也有坏人，不可能完全一样。
只不过，当前济南的形势，日本人无法立足，跟他们成亲联姻，就是自找苦吃，除非是结了婚之后就跑到日本去，再也不回来。
同样，他听一些老主顾们说过，在日本那里的老百姓，同样瞧不起中国人。
也就是说，如果传文这一次选择不当，就等于为自己挖了个坑，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传文，你说的都对，现在你想怎么办？”
“爹，我想搬到长清，在那边开一家分店，以后有了好时机，还可以在平阴和商河、章丘，各开一家分店，让咱们的陈家米饭铺，成为百年老字号。”
陈宝祥缓缓地摇头：“传文，你说错了，所谓的百年老字号不是你想开就开，而是你有那个本事，老百姓也需要，你卖他买，最后让咱能赚钱活下来。现在日本鬼子占领济南，不管你想干什么，他们都会横加阻挠，你也成不了百年老字号，就算成了，日本鬼子一句话，又把你的店占了，你能怎么样？就好像老苗家的面粉厂，日本鬼子一来，非要跟他们合作联营，入股分红，到最后老苗家的面粉厂就要倒了，日本人的面粉厂却一个一个开起来。如果咱们的米饭铺有日本鬼子操控，以后你到底听谁的？听我的，还是听日本人的？”
传文点头：“那当然是听大股东的，人家拿了钱让他做生意，当然他们说了算。”
陈宝祥叹了口气，不想生气，因为他看得出，儿子已经钻了牛角尖，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做事？
他叹了口气：“老大，如果你想去开分店，那就去，不用跟我们商量。不过，你要记住，你是中国人，跟日本人合作，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丢了中国人的志气和面子，不然的话，陈家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
传文听了，脸上的表情茫然若失，他大概会想到陈宝祥和柳月娥极力反对，也许准备了很多理由想说服爹娘，可现在陈宝祥爽快答应，让他有一失足踏空的感觉。
“爹，那你是同意了？”
陈宝祥点头：“当然，你想好好创业过日子，我当然同意，人家拿钱让你开店，我也同意，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爹老了，不能引导你，也不能命令你，最后也帮不了你。”
陈宝祥说完，一个人拎着食盒出门。
他心里郁闷，想找个地方倾诉。
但在路上走了一阵，才发现自己无地可去，只能走到大明湖南岸，坐在树墩上面，对着湖水发愣。
如果济南的老百姓都被日本鬼子收买，那这件事就麻烦了，至少日本鬼子现在所做的事，只对日本有利，总是坑害济南老百姓。
最感叹的是，假如日本鬼子在长清那边设置防线，建立连续的兵营，中国军队想要突破，就要费一番功夫，恐怕得牺牲不少人，才能打过长清，到济南来。
这种情况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传文给日本鬼子做饭，让日本鬼子吃的饱饱的，有力气修筑工事，参加战斗，那中国真的就吃亏了。
他忽然想到自己藏起来的那包药，假如传文够聪明，把这些要用到日本鬼子身上，那事情就简单了。
他又叹了口气，知道传文不会这样做，他的目的是帮助日本人的面粉厂扩大生产，日进斗金。
他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的砸进水里，激起了一个巨大的水花，发出扑通一声。
传文这孩子钻了牛角尖，还真是不好处理。
他转念又想，假如受不了那个日本女孩子缠着传文，只有出动杀手，刺杀对方的父亲，让面粉厂干不下去，传文的想法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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