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走过抄手游廊,是侯府夫人的院子,下人们本分,各司其职,互不干扰,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只见内屋的地上跪了两个锦袍的十岁小公子,生得粉雕玉琢,一模一样。
仔细瞧过去,左边的小公子虽低着头,眼珠子却骨碌转着,不知道憋着什么新主意;右边的小公子则是泪眼汪汪的,瘪着嘴,带着肉肉的小手揉着眼睛,小声抽泣着。
这是侯府最小的两位嫡出公子,一母同胞,又是双生胎。
侯夫人三十五岁才诞下的老来子,平日疼得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半点委屈也不舍得让他们受。
左边的小公子是容珏,稍早出生一点,是哥哥,右边的小公子是弟弟,容钰。
今日在学堂里,容珏和国公府的小公子起了口角,最后越演越烈,直接动起手来。
容珏自幼跟着长兄习武,硬是没吃半点亏,容钰却看见哥哥被推在地上,也冲上去帮忙,结果那国公府的小公子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事就让先生伤透了脑筋。
“手伸出来!”侯爷一大把年纪还被请家长,气得回来就罚跪了这两个臭小子。
侯夫人本就不舍得,小儿子哭得她心都碎了,这下见侯爷还要打他们,哪里还忍得下去,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
“你干什么!还要打儿子不成,你看看他们都跪得摇摇欲坠了,你这心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说着,侯夫人开始抹眼泪了。
“夫人你别哭啊。”侯爷只觉得头疼,他何尝不疼这两个幺子,但他们今天做得实在是过了,他不惩罚,怎么给国公府一个交代。
他只能放下自己手中三尺宽的戒尺,将夫人抱在怀里,试图给她讲道理,“夫人你没看到,郭成那小儿子被打得一块青一块紫的,好多人都看见了,那小儿子你也是知道的,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郭成疼得跟命根子似的,我要不给个交代,他要和我拼命!”
“你要是敢打儿子,我现在就和你拼命。”侯夫人风韵犹存的面容嗔视他。
侯爷一手捂着额头,瞥向跪着的两个小崽子。
容珏的小手去拉住容钰垂落的那只手,做鬼脸逗弟弟笑。
这泼皮猴,完全没有一点悔意。
侯爷的心里也没有多生气,反倒好笑,这对双胞胎关系亲密,兄弟和睦,他自然高兴。
“侯爷,夫人,世子爷来了。”婢女上来回禀道。
侯爷嘴角的笑立刻收了起来,这下真的觉得头疼得厉害,看向怀里的夫人,果不其然也慌了,坐得端正。
那两个小崽子更是将头埋得深,老老实实不敢再动。
“爹,娘。”
世子爷容楚,现任兵部尚书,是皇帝手下的一把刀,十七岁高中状元,为皇帝侦办各种事,平日里不苟言笑,威慑颇深。
这侯府若说谁最不能惹,不是侯爷,不是侯夫人,而是这位世子爷。
他的眼神扫过下面跪着的两小只,坐了下来。
两个小家伙被那眼神吓得一激灵,小声地喊了声大哥哥。
容钰小脸惨白,水润的眸子像是受惊的小鹿,但身子却往哥哥容珏面前挡了挡。
他这一来,侯爷和侯夫人便是不再作声,坐在主位上不插手。夫人担忧的眼神都快将两个小家伙淹没,却也知道无计可施。
她的这个大儿子自幼聪颖,是个有主意的,当年她没经过他同意订了一门婚事,娶了现在的世子妃,九年了,这个儿子和世子妃相敬如宾,半点看不出夫妻的模样,她心里有愧,是对儿子,也是对儿媳。
自那以后,她对于大儿子想做什么,都不再多置喙。
家里的孩子既怕这个长兄,又敬畏得很,说什么就是什么,半点不敢违背,不过也正常,她和侯爷也不敢反驳这个儿子。
“拾柒,一人打十下手心。”容楚拨弄着手里的佛珠。
侯夫人倏然站了起来,又讪讪地试探性说道:“楚哥儿,会不会太多了,他们还小。”
容楚看着她,侯夫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直到消失,最后坐回了位置上,抿了一口茶水掩饰自己的情绪。
拾柒是世子爷的身边得力的人,六岁跟着爷,十多年的老人,颇得信任。
他上前,恭敬地接过侯爷手边的板子,站到了两位小主子面前。
“得罪了,小主子,麻烦把手伸出来。”
“可以轻一点吗?”容钰扬起白嫩可爱的脸,软糯地声音问道。
拾柒笑着不说话。
被挡在身后的容珏压着声音悄悄说:“你打我打重一点,打弟弟轻一点。”
啪——啪——啪——
板子和肉接触的一声声响,让两位小公子都红了眼,容钰眼泪更是像晶莹剔透的圆润水晶,很快堆起了身前一滩,但仍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出声。
这板子没有半分留情,心疼得侯夫人偏过了头,不忍看。
眼见两只小手都红肿了,拾柒收了手,站回世子身边。
“容珏,你说我为什么打你。”容楚深色不变,这一句问话,让小公子都来不及感觉疼痛。
面对父亲母亲,他还可以装乖卖傻,闭口不言,但这是他大哥哥,半点都不会心软的大哥哥。
想到从小到大自己被收拾的惨痛经历,又瞅了瞅泪水像断线珍珠似的停不下来的弟弟,他硬着头皮承认了。
“我不该骂他有娘生没娘养,被庶兄欺负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臭小子你说什么!”话音刚落,原本心疼儿子的侯夫人猛地一拍桌子,眼里哪儿还有怜爱,全是气愤和斥责。
眼见要冲上来,侯爷连忙拉住了她。
还在哭的容钰吓得挪到哥哥身前遮住他。
“爹娘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他了吗。”容楚坐在一旁开口道。
侯夫人气得恨不得抽自己小儿子一巴掌,“国公府那小公子,比你还小两岁,年纪小小没了娘,还要看一个继母的脸色过日子,当年奶声奶气跟在你身后还叫你哥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谁教你的!”
“我原以为他出口说你弟弟有错在先,小孩子打闹,你把他伤的重了,赔礼道歉也就算了,想不到啊,容珏你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侯夫人是将门出生,这些年养尊处优,性子温和柔软,何曾发过这么大的气。
侯爷脸色也不好,他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情,但还是能稳定情绪,转而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这事国公爷知道吗?”
“不知。”容楚回道。
“这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容楚站起身来,“他在继母手下,即便有国公爷的偏宠,日子也不好过。别人家的我不管,但他们俩,还得再学学规矩,身边的人,也该好好查查。”
椿萱阁,琉璃请了三日的假,回家照顾生病的幼弟,这会儿刚回来。
她背着一个小包裹,回到婢女住的偏殿,将东西整理好,才换上府上统一的衣裳。
说来也怪,今日椿萱阁格外安静,算算时间,小公子们应当下学了才是。
琉璃原是伺候侯夫人的,后来被恩赐指给小公子们做贴身女婢,陪他们读书,照顾他们的起居,都是近身伺候的活儿。
她爹原是个穷秀才,娶了她娘这个商户女,这门婚事外祖父不同意,最后她娘以命相逼才得以嫁过去。
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是为她准备了一笔嫁妆,但也断绝了父女关系。
后来在娘怀弟弟的时候,爹和一个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拿了娘的嫁妆补贴那个女人,嫁妆本就不算多,这些年被爹挥霍,所剩无几。
娘产后被爹和那个女人气得没有做好月子,生了一场病便撒手去了。
她还有个姐姐和哥哥,娘去了之后,家中没钱,爹将姐姐嫁给一个有钱的富商当小妾,那富商五十多,又老又丑又有特殊癖好,正值哥哥在外做工,她和弟弟拦不住,就这么成了事。
爹拿着彩礼继续挥霍,把那个青楼女子打发了,反倒染上了赌瘾。
哥哥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去找姐姐,却发现,姐姐早就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被扔到了乱葬岗,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爹一直知道这件事,但那富商答应每个月给他一笔银子,就装傻充愣以为不知。
哥哥大怒,提着刀杀了爹,鲜血流淌到了琉璃的脚下,她抱着弟弟,沉默地哭着。
她想伪造死因,爹爹死不足惜,凭什么要哥哥为他这种人受罪。
可是哥哥说他要去自首,就当全了最后的父子情分。
再后来,哥哥入狱,她带着弟弟生活,把自己卖进侯府做个婢女。
因她生得好,又是温润恭顺的性子,被挑中伺候夫人,得了夫人的喜爱,也算能够养活自己和弟弟。
弟弟今年七岁了,乖得不像话,她知道是弟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可她心里难受。
日子总要过下去,她还得往前走,等着哥哥出来。
“琉璃,你回来了。”说话的是和她一样伺候小公子的琥珀,比她年长几岁,但性子却活泼,是侯府的家生子。
“琥珀姐姐。”她冲她软软一笑。
琥珀识的字不多,读的书也不多,每次看着琉璃,只能说出好看,特别好看,是让她一个女子都觉得惊艳的好看,这好看又并非昳丽张扬,而是美得如沐春风。
这样的女子,该配什么样的人。
“你这回来的正是时候。”琥珀也笑道,“小公子们惹了事,这几天顶替你的那个小厮教了不该教的,被夫人打了板子发卖出去,其他的零零碎碎也收拾了不少人,夫人还在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
“夫人抬爱了。琥珀姐姐可知是什么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你快去伺候吧,小公子们这下正被关在书房罚抄书呢。”
“诶,我这就去。这次出去给姐姐带了最爱吃的那家条头糕,谢谢姐姐这段时间帮我照顾,可不要嫌弃才好。”
“琉璃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吃!还热和着,谢谢你!”
“姐姐你慢慢吃,我先过去了。”她冲她笑着。
琉璃说完,提步便离开了,琥珀看着她那一掐细腰,窈窕的身段,同样的衣服,她穿着就比自己穿着好看得多。
可偏生,她生不出嫉妒。
吃了一口条头糕,莫名想到四个字,人美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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