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大杂院里,因为住户杂乱,早上五点钟随着一声鸡叫,就陆续有人家早起,开始准备早餐,喧闹声持续到天光大亮。
吴纯如想睡个懒觉,可家里的经济不支持,又起身爬下炕,换上衣服,简单用冷水洗漱了下。
披着外套,来到院子里,先点燃煤炉子,烧一壶热水先。
烧好的热水倒进水壶里,待会给他洗漱用。
早上吃锅盔和疙瘩汤,又先把面和了,放在砧板上醒。
准备工作做好又拿着扫帚,小心翼翼地把屋子内外的地都扫了,出来倒垃圾的时候,院子里住她们对门的何家大姐,正夹着大筲箕从大门口进来,筲箕里装着好几把新鲜的香椿叶和一大捧豌豆苗。
吴纯如看着那香椿叶眼睛一亮,她男人爱吃香椿,尤其是炒鸡蛋,在老家的时候,一到春天大队保管室门前,那株香椿树上的嫩叶都被她抢先摘了。
她兴奋地走上前,“何大姐,你这香椿哪买的?”
何大姐笑着指了指,“巷子口那卖菜的老头正在卖呢,你这会子去,说不定还有。”
吴纯如欢快地点头:“好嘞,这么鲜嫩,我也去买点。”
她扔下扫帚,又回屋里拿钱,脚步声吵醒了男人,听他低语一句,吴纯如又温柔地过来哄了句。
“再睡会,早上给你炒香椿鸡蛋,香着咧。”
吴纯如拿了五毛钱,连忙跑了出去,生怕跑慢了赶不上了。
巷子口围满了卖菜的,一排儿都是菜贩子。
胡同里的居民喜欢来买这些菜,村民种植的比较新鲜,价格也便宜。
吴纯如过来时,正好还有最后一把香椿叶,价格也便宜,一把香椿四厘,又买了一大捧豌豆苗,这个不扎秤,总共花不到一分钱。
她又走到鸡蛋摊子前,“大姐,鸡蛋怎么卖的?”
“七分一个。”
吴纯如一脸肉疼,城里鸡蛋这么贵!
还是要买小鸡仔养着好下蛋,早知道她从老家来的时候,抓两只下蛋的母鸡过来。
她掂量了下,先买了两个鸡蛋,炒一盘香椿鸡蛋够了,又到别的摊位看了眼,看到商店门口正在卖牛奶。
灌牛奶的伙计说行新鲜牛奶两毛六一斤,可以赠送一个牛奶瓶。
吴纯如又走到牛奶摊子前,眼巴巴瞅着,忍不住想给她男人买牛奶喝。
听说牛奶补脑,对身体也好,喝了有大用处。
伙计笑容热情地看着她,拿着灌牛奶的漏斗,“同志,你也来一瓶?”
吴纯如心想:她从老家带了两袋米粮和面粉过来,学校里每个月21元的助学金,还有肉票和粮票,她在学校吃不完的,还能拿到市场上去兑换,所以,只要省着点用,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她又扬起笑脸,“谢谢,我来一瓶。对了,你这瓶子干净吗?我家里人爱干净。”
伙计又笑说:“这些都是消过毒的,下次可以拿着这牛奶瓶过来装。”
“那好。”
这个玻璃瓶是250ml半斤装的,一瓶固定一毛三分钱。
吴纯如付完钱,拿着装好的牛奶,心情舒畅地往院子里走,回去做早饭,想到把心爱的人养的白白胖胖,心里就泛起了丝丝甜蜜。
她愉悦地抬头仰望,天朗气清,洁白绵软的云朵挂在天空,阳光从云层铺陈散射开来,一切都那么美好。
青灰砖墙胡同,僻静又幽深。
路过院墙冒出来的青绿枝桠,散发着春天的浪漫气息。
吴纯如步履匆匆走进院子,男人已经早起了,不在屋里。
她又连忙洗手,开始做早餐。
早上揉的面好了,直接开始切成剂子,按成锅盔,在锅里煎熟,夹出来在砧板上散热。
又煮了疙瘩汤,加了鲜嫩的豌豆苗,调料放了,再放几滴辣油、香油、猪油就香了。
最后再炒个香椿鸡蛋。
吴纯如把做好的早饭,都摆到餐桌上,又拿着碗筷出去洗,隔壁的帘子掀起来了,梳洗打扮好的赵文秀走出来,和她正对上眼神。
对方冲她和善地笑了笑,吴纯如没有什么表情,她就是心眼小,看到这女人不舒服。
吴纯如收回视线,很快洗好碗筷,回到屋里。
赵文秀跟着走到了门口,“我能进来吗?”
吴纯如皱眉,转头看向她,“什么事?”
赵文秀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包帕,眉眼挂着感激的笑容:“这是我向秋舫借的钱,正好手里宽裕了,想着先还给你们。”
吴纯如擦擦手上的水珠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接过包帕打开后,神色不由得一怔。
“这么多?”
吴纯如心下一惊,大团结的面值,至少有几十张。
赵文秀愣了下,“他没跟你说吗?我家去年修房子借了五百块,拖了这么久还挺过意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嫂子。”
吴纯如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没事,都是邻居,互相帮帮忙都是应该的。”
赵文秀点头,“那我不打扰了。”又转身回了屋。
吴纯如关上门,看着这一沓钱,心下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又走到屋里,掀开柜子,从里面的铁盒里,翻到一堆收据。
这些收据显示,他的化作大部分卖出去,只有不到十块钱。
直到她翻找到一张收据,上面显示的是荣宝斋的稿费汇款单收据,金额五百块。
收据时间恰好正好是去年,她母亲住院急需用钱的时候。
吴纯如看着那个日期,眼睛突然被眼泪灼了下,震惊之余,大脑突然没来由地泛起绵密地钝痛,喉咙像是被卡住,不断回忆起去年,家里有多艰难。
母亲住院,她和嫂嫂轮番守夜,家里劳动力减少,收入锐减,每月还在给他寄钱,担心他在城里过不好。
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她不舍得跟他开口要,他却把他最赚钱的一幅画,挣的所有钱,都给了旁人。
他多舍得啊,五百块一分不少都给了别的女人。
其实早该想到的不是么,母亲住院,婆家这边没一分表示,没一个电话,没一句问候,就连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想的也是别的女人。
她最艰难的时候,通知书被扣押是清雅帮她忙前忙后联系,而他没有来学校看过一眼。
他可曾为她担心过一次?
吴纯如骤然感觉心脏像是锥心的坠痛,捂着胸口痛到窒息,绝望的潮水席卷而来,压迫大脑的意识。
眼泪完全失控决堤,湿润模糊了眼眸。
她痛苦地蜷缩在炕头,抱着枕头抽噎着,声音呜咽地说出这句不想再自欺欺人的真相。
“呜啊啊啊。”
“他的心里没有我啊。”
“我为什么要这么蠢。”
过了许久,吴纯如哭累了,抽动着肩膀,掀开肿痛泛红的双眼,缓缓地起身,走到柜子前,将收据都放进了盒子里。
她又走到墙边,望着那个摆在衣柜上的红木箱子。
记忆随之而来。
“那个箱子你别动。”
“你装的是炸药啊?还不让动。”
“……”
“好好,不动就不动,你别生气,看到你生气我就难受。”
吴纯如搬来椅子,踩上椅子,将红箱子取下来。
比想象中的沉。
她神色暗淡,起身从走出院子,在地上找了块石头进屋,对着那把小铁锁就是猛砸。
小铁锁有些年头,很快就砸开了。
吴纯如取下铁锁,打开箱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卷好的画轴。
她扫过画轴,拿起一卷打开。
画卷里是一幅穿着烟青色绣荷叶纹旗袍的少女,约莫二八年华,梳着时髦的卷发发髻,面若桃腮,珠圆玉润。
底下标注一行毛笔小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作于一九六五年三月初三,踏春。
吴纯如仔细看完画卷的少女,心里绵密的痛觉好像麻木了,又迅速打开其余的画轴。
每一卷都是为同一人而作。
作于一九六五年七月初七,七夕。
批注:“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作于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冬至。
批注:“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作于一九六四年一月一日,元日。
批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十多幅画卷,最早的画轴,还是笔触稚嫩,充满了童趣的女童涂鸦。
吴纯如看完了每一幅画,又将画卷都整齐地放进箱子里,再将箱子还到衣柜上放回原位。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吴秋舫走进正厅,看着餐桌上摆的早饭还没动,又愣了下,“你还没吃饭?”
“我刚碰到个朋友,一起在饭庄里吃了油条豆浆,这会也吃不下了。”
他随意地坐下,打开收音机开始听。
播放的是红灯记,影片剪辑听来听去就这几种。
咿咿呀呀的唱腔,激越中反倒格外凄凉。
这会子阳光透过门户照射进来,大杂院里只有他们这户窗明几净,打扫的一尘不染。
吴纯如没有出声,走过来拉过椅子坐下,拿起锅盔咬了口,夹了一大筷子鸡蛋,就着疙瘩汤咽下。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痛苦的一顿饭,嗓子眼里像是火烧一般,疼痛难忍。
眼睛刺刺的,鼻头酸的厉害,再忍不住眼泪就要掉下来。
可她知道他不会在意的。
眼泪也没有用。
她硬着头皮,吃得很快,狼吞虎咽。
不肖片刻,把一盆子香椿炒鸡蛋吃完了,又喝完了大碗疙瘩汤,吃完了一个锅盔,然后猛地站起身。
吴秋舫没等到她说话,也没过多在意,直到听见椅子离地刺啦的声音,看着她端着一碗疙瘩汤和一个锅盔走了出去,送给了对面的何大姐才发觉不对劲,抬头望着她,这才注意到她发红的眼眶。
“你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吴纯如没有理会,拿着碗筷出去清洗,清洗完拿到屋里放下,又走进卧房。
她动作麻利,拿起地上的箱子打开,然后将自己的衣服和东西塞进去。
本来她就没有太多东西,担心占了他的地方,东西带的也少,这下倒是方便收拾了。
吴秋舫掀开门帘走进来,站她身边,轻声地问:“你收拾东西做什么?要搬到学校去住?”
吴纯如还是没理会,绷着一张脸。
直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眷念的亲昵袭来,一下子没忍住,眼眶深红一片,眼泪在打转。
吴纯如猛地抽回了手,抹了把眼泪,平静地看着他,泪眼朦胧地笑说:“秋舫,我们离婚吧。”
话落,空气仿佛凝滞了。
吴秋舫脸上的神色骤然僵硬,微微皱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纯如没等他再说,合上箱子,扣上铁锁,“结婚证在我这里,明天上午九点我请假,到民政局等你。”
吴秋舫显然没想过这场面,愣了半天,才明显慌了神,胸口被一股气堵地剧烈起伏,“我不会去。你到底在闹什么?”
吴纯如平静又克制地说:“箱子里的画我看到了。”
吴秋舫神色一怔,又缓缓淡然道:“那都过去了。”
吴纯如不想再听,偏过了头,“五百块你借给赵文秀的,她方才过来还了,我放在你收据盒子了。”
吴秋舫握住她的手,寡淡的神情,态度强硬:“你拿去收着,本来也该你收着。”
吴纯如猛地抽出她的手,“不用了。”
“吴秋舫,你心里没有我,我们这样的夫妻还有什么意义。”
她终于爆发了,她所有的痛苦来源,深深爱着的男人,心里没有她。
“我担心你吃不饱,我自己省吃俭用给你寄钱。你卖了画不给我说,五百块一分不少地都给了旁人。在你心里,她比我重要,比我们全家都重要!你给她画画,你留着她的画,你却从来不肯为我画一幅,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啊。”
她说到最后,歇斯底里,压抑着情绪说:“你不肯搬走,就是为了在这里住着,和你的心上人相依相伴!”
吴秋舫喉咙微动,“不是。”
吴纯如难掩痛苦,“我为了户口能迁过来,努力考上大学,日思夜想早点见到你,你心心念念却是别人。你们这一年来,同住一片屋檐下,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男人愠怒,“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吴纯如不想再听,“今后你对谁好,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不会再为了你难过。”
“新婚那天是我强迫你,洞房也是我强迫你,我知道你当时并不乐意,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们家。”
“现在你回了城,又有了光明的前程,我也不会缠着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明天上午九点,带上你的户口证明,我在民政局等你。”
话落,她提着箱子决绝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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