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祓神语气平缓清冷,毫无讥诮轻浮之态。
然而——
“色孽缠身?”清禾对这个词极为敏感,“那肯定不行。”
祓神反问:“为何不行?”
伤害神灵的手段世间罕有,最简单的方式,便是以恶孽污染他。
万年前的凡人,就是靠这招令神灵堕落,自封于地宫的。
因为强大而温柔的天道,难以拒绝来自生灵的哀求。
“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么?”
反复再三的确认,终于令祓神稍微注意到少女情绪。
她很排斥,亦很焦虑。
排斥什么,焦虑什么?
排斥他如今,是肮脏污秽代表着不详的凶神?
还是焦虑她勾结柳氏,此事不成,便需要以别的法子谋取他信任?
没办法,作为被邪修发掘献祭的新娘,她的立场天然便是令人质疑的。
神灵幽深双眼注视着清禾。
他直言:“用指骨。”
原谅清禾是个低级趣味的人,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画面……正经人当然得摇头啊。
“不行,绝对不行!”
祓神微微皱眉。
从未有人胆敢如此顶撞他。
可若是清禾知道神在想什么,那肯定会震惊表示,这是顶撞不顶撞的问题吗?
他至少也得把指骨消毒了再提这个建议吧?
谁敢用万年老古董那个啥?
神灵轻声道:“你可知,何为过犹不及?”
她点头:“知道啊。”
祓神:“……”
祓神凝睇她许久,唇边渐渐浮现浅淡笑容,与之同样在心中浮现的,是平静的杀意。
身为间子,佯装单纯,卖弄真心,最是令人厌烦。
本可只做平常契约关系,但既然一心求死,索性成全她。
而清禾茫然看他,不解祓神为何忽然微笑,只能配合地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结果她一笑,祓神又不笑了。
清禾:……好烦。
“真的,换一个吧。”
她屡次顶撞坚持,总算令神灵缓缓道。
“嗯。”
祓神抬起手,按在她肩侧。
厚实的灵力壁障隔开了他们的肌肤,严格避免接触。
紧接着,清禾感到自己衣兜内,有个冰冷的存在开始不断向外散发寒意,姿态极为霸道地将试图侵占她全身经脉的咒力绞杀殆尽。
那是她尚未来得及还给祓神的指骨。
祓神曾掌控三千道统,怎会奈何不了区区诅咒。
之所以说用指骨环节,仅是不在乎她这个凡人的尊严,而在诸多选择中选择了最为简单之法。
随着冰冷灵力运转,她面颊仍是滚烫,经脉脏器却像被冻结,不疼,但也有种怪异的鼓胀之感。
她抬眸望向祓神,准备说点什么缓解此刻尴尬的气氛,却没想到祓神也在端详她。
如此近的距离,那空荡双目直直地盯着她,杀伤力十足。
清禾:!
她被吓了一跳。
见少女气息动摇,祓神料她做贼心虚,面容顿时越发冷酷,微阖双目,不再理会她。
气氛更加尴尬了。
清禾懊恼地琢磨自己为何屡屡失手,可没等想出原因,祓神已干脆地收回手。
“好了。”
她立刻露出大大笑容:“多谢您出手相助。”
“此为契约内容,理应如此,不必谢我。”
祓神不太想理会她。
他冷淡地令清禾自寻住处,自己则飘回黑木棺椁,回归本体。
大概是习惯了祓神的冷脸。
她站在原处,瞧着祓神冷着脸飘来飘去的样子,看着看着,竟觉得颇有种奇怪的萌点。
嗯。
如果祓神不会赶她走,态度再好点,就更可爱了。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发愁。
今天她好像有好几次,都说错话叫祓神生气了……问题是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那句话说得不对劲。
哎。
职场真难。
等后天契约结束,她能用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呢?
*
深夜。
偌大地宫,再度回归冷清。
夜明珠光亮洒在黑木棺椁周围,皎洁而柔和,奇怪的是,棺椁本身却没有得到半分映照。
它如同深渊,吞噬了一切靠近它的光芒。
清禾疲倦不堪,经过一天反复折腾,她身体早便发出抗议了。
坐在地上缓口气时,她嘴欠地试探。
“如果我没找到床铺,今晚能睡在您旁边么?”
说完她补充:“如果不行,您当我没说。”
祓神平静声音自棺椁中传出。
“棺椁非活人所居,若你想,可以一试。”
她打个寒噤,识趣闭嘴。
“知道啦。”
不就是不许进棺材嘛。
口气这么凶干嘛。
见祓神不让她睡棺椁,她只好另寻床铺。
清禾从别处宫室找到锦缎丝绸,连同软榻一起千里迢迢搬到锁灵殿门口,准备做成简单的地铺。
“祓神大人,我就睡到这里啦。离您近点,我安心。”
然而她刚踏进一步,就像撞上了一堵风墙,没来由的阴风吹来,把她连人带被褥裹作一团,打包丢出锁灵殿。
……哼。
不让就不让,直说嘛。
清禾人怂,没敢直白抗议。
她气鼓鼓在黑门外重新铺好床铺,警惕地压在床上,防止吹跑。
这次倒是没被祓神丢走。
等了会儿,确定安全后,她才钻进被窝伸展全身。
虽然身上还有伤口,但她精力完全透支,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睡前,她终究不计前嫌,嘟囔道。
“祓神大人,晚安。”
耳旁静悄悄的。
不管祓神听没听到,反正清禾说完晚安后,很快便睡着了。
可惜睡觉也没睡踏实。
昏沉睡梦中,她恍惚听见了抠抓硬物的刺耳声音,以及人类哀求啜泣的低语。
那声音逐渐响亮,直到将她吵醒。
清禾先是迷茫睁眼,在确定不是幻听后,迅速清醒过来,摘下眼罩寻声望去——
巨大的诡异声响是从锁灵殿中传来的。
仿佛有狰狞厉鬼被关在棺椁里拼命挣扎,否则绝无可能发出这种刀具划过钢板的刺耳摩擦声。声音尖利绝望,犹如炼狱之中被凌迟的怨魂。
在刺耳摩擦声里,还混杂着人类的啜泣低语,但根本分辨不出内容。
那更像是万千人类的哭泣哀嚎合做一声。
挣扎最为剧烈时,棺盖几乎要被掀开,然而黑色阵法迅速运作反应,暗金色咒符蔓延上棺椁,光芒大盛,化作“镇”字,死死压制住棺椁。
发生了什么?
是祓神出事了么?
清禾来不及发问,庞大混乱的声音逐渐混杂在一起,响彻她的神魂,天灵盖都被这声音贯穿,凿开般的剧痛。
她猝不及防,痛得倒吸冷气,眼前瞬间泛了泪花,如被人当头打了数记闷棍,只能捂头蜷缩在床榻上,连话都说不出。
赤霄剑似乎在激动提醒她,但她除了“天道”二字,什么都听不清楚。
好在清禾姑且还保留着最后思考能力。
她意识到,这是祓神传达给她的感受。
赤霄剑说过,她已为祓神眷属,与其共感。没来由出现的冰冷、温暖、疼痛……均是祓神所见,祓神所感。
而这种崩溃疼痛,已是受契约限制,被约束无数倍的效果。
祓神又该是怎样的感受?
她痛得在床铺上辗转蜷缩,然而非但没能忍耐过去,又一阵剧痛袭来,竟比之前更痛十倍。
——无力的身躯,反而被激出瞬间的爆发力。
她痛得瞬间从床榻上弹起,跌跌撞撞奔至风波源头,知晓必须让祓神清醒过来。
神灵承受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粒沙尘那般大的余波,都能将凡人压垮。
再这样下去,她会崩溃的。
黑色法阵对凡人无效,并未束缚她。
清禾踉跄跌倒在棺椁旁,顾不得礼仪,急切拍打棺盖:“你还好——”
剩下言语,尽数化作疼痛的喘息,被她咽了回去。
手掌接触到棺椁瞬间,那些呓语哀嚎哭泣,百倍清晰的回荡在她耳边。
“想要突破化神期。”
癫狂渴求的声音。
“大师兄好碍眼,祓神在上,请帮我咒杀他。”
嫉妒憎恨的声音。
“祓神大人,请您品尝新娘,将子嗣血脉赐予人间。”
狂喜贪婪的声音。
……
声音混杂狂乱,凡人贪嗔痴念化作的孽障,犹如浓厚瘴气将神灵纠缠,犹如剔骨利刃,寸寸琢磨祓神遗骸。
清禾艰难摒弃所有声音的干扰,于最深处,听见阴郁而执拗的低语。
“好痛。”
“好吵。”
“凡人贪得无厌。”
“若是尽数消失……”
是祓神的声音!
她大喊出声,尝试自行压下耳畔繁杂不堪的声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她用力拍打棺椁,在心里大声呐喊。
“祓神大人,能听到吗?”
“不要理他们,听我的声音!”
“我什么都不要!听我的声音!”
她呼唤了多久?
不知道。
直到掌心拍得红肿,痛到麻木。
直到声线沙哑,不复清亮。
直到冰冷的手指紧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
祓神用了很大力气,修长指尖深深陷入她的肌肤,清禾很怀疑自己的手腕被抓出血了。
她视线顺着二人肌肤相触之处,朝上移动,恰恰对上神灵望向她的“目光”。
神灵长发乌黑柔顺,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有几缕冰凉发丝垂落在她的手臂上。
他眉眼凛冽阴郁。
神灵总是内敛冷漠的,极少情绪外露,更不要说这样与人直接肌肤相触。
冰冷的侵略气息如同刀锋,又似巍峨山岳,吐息间,只能感知到面前的恢弘存在。
“你在做什么?”
话音落下,耳边狂乱痛苦的呓语潮水般退去,只还有些嗡嗡作响的幻听余音。
可比那些声音更加恐怖的,是面前的神灵。
印象里祓神外表清冷高华,不见半分污秽。但此时的他……清禾分明看见可疑的黑色物质,在他身后阴影中蠕动狂舞,发出污秽的哀声呓语。
那是什么?
只是望着,便叫她头皮发麻想要逃避。
她本能地意识到,最好不要提这些黑色物质为何物。
她清嗓,若无其事道:“我这不是担心您么。”
清禾盯着祓神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然后默默瞅向他,以眼神给予暗示。
祓神:……
神灵面无表情地松手。
她的手收回来了,但也的确多了几条血印。
好痛呜呜呜。
她在心里悄悄龇牙咧嘴,余光无意间瞥到,微冷的皎洁光华下,祓神阴郁地望着她。
空洞麻木的神情使她脊背后陡然窜起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嘶。
她试探呼唤:“祓神大人?”
“你可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怂怂道:“不知道。”
“你在心虚。”
她心说祓神怎么又开始不讲道理。
她闭眼吹彩虹屁,只想赶紧糊弄过去,安心睡觉。
“您这般威严,谁会不觉得心虚?”
“有人举行人祭,扰了我的清梦。”祓神平静道,“我很生气。”
清禾登时不困了。
她认真道:“您没回应吧?”
用着敬语,但口吻听起来竟有几分严肃谴责之意,好似肩负着督查引导职责似的。
他轻声道:“我回应他们以死亡。”
他本以为少女会面露虚假造作的惊恐,然而……
少女神情瞬间舒展开,笑眯眯道:“哦,那没事了。”
祓神没作孽就好,多杀几个活祭人类的邪修,还算立功德呢。
祓神觉得不对劲。
他继续用那种令人极其不安的冷酷神情注视着她,给她施加压力。
“祭祀者,为柳氏。”
方才事故令他极不愉快,想起了万年之前的某些记忆。
他没心思再与这愚蠢女孩玩猜谜游戏,直白说出了对方同谋的跟脚。
“啊?”
清禾陷入严肃思考。
她推测祓神这么说是等她表态,便打起精神,同仇敌忾道:“确实该杀!”
表演尚可。
他不疾不徐道:“那群修士很惶恐,询问是否新娘令我不满。”
说完,便神情莫测地望向她。
注意到祓神表情后,清禾震怒!
柳家人有病吧,没事提她干嘛?
她理所当然道:“我还不讨您喜欢么?”
祓神轻嘲,唇角微勾。
清禾只当没看见。
只要没明说讨厌,那祓神就喜欢她!
而且她总算想明白,祓神为什么不高兴了。
定是因为柳家人乱搞邪祀,祓神很不痛快,暗示她主动分忧。
害,她确实太没眼色了些。
清禾保证:“等他们下次祭祀的时候,我替您教训他们!”
神灵不动声色道:“他们再过七日,就会来探望你。”
他图穷匕见,明白告知对方,自己已对她与柳家密谋之事了如指掌,并且不打算放过他们。
面前少女看似蠢笨,实则心机深沉,必会感受到他言外杀意。
他等待对方暴露真面目的一刻。
……
少女此刻同样在正在认真思索。
柳家这么快就要来看她?
哦,是着急看她有没有和祓神交合吧!
若是她死了,就赶个头七?
她越想越恶心,愤愤道:“您放心交给我吧,我与他们交涉!”
祓神语气微嘲:“然后告诉他们今晚发生之事?
清禾笃定道:“肯定要说!”
神灵心中满是不出所料的平静。
赤霄剑不知为何,竟被这凡人少女打动,难得说些好话。
说面前女孩与他迄今万年所遇凡人均是不同,乃真心沟通神灵之人。
真心?
凡人 ?
他唇边笑意愈发温柔平和。
但就在此刻,却听怒意上头的清禾掷地有声:
“说明他们的罪行后,咱们就联手,把他们全部干掉,您看怎么样?”
属实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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