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因为车上的小姑娘, 两人最后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姑娘也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只是一直神色木木的不说话, 像是失了魂。
桑瑶给她带上自己的帷帽,又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给她裹上, 随后半扶半拉地带着她下了马车,住进位于客栈二楼的上房。
这客栈不大, 便是上房条件也一般,桑瑶示意陆湛让小二多添些炭火, 又要了一碗有安神静心之效的红枣桂圆汤,这才扶着小姑娘去床边坐下。
小姑娘像个人偶,任由桑瑶摆弄。
桑瑶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现实,便也没有马上做什么, 只跟着坐下来喝了点茶水缓解心中躁郁。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 小二送来了桑瑶要的红枣桂圆汤。桑瑶这才端起那汤碗走向小姑娘,示意她把汤喝了。
小姑娘没有反应, 桑瑶把汤往床边的小案几上一放,低头写了句:【想不想替你姐姐报仇?想就把这汤喝了。】
写完后她才意识到对方不一定识字,桑瑶皱了一下眉, 转头看向陆湛, 示意他来转达。
陆湛看懂她的意思,接过她的小本子后,对着小姑娘把这话念了一遍。
青年低沉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林秀秀听得身体重重一颤,因过度悲伤而崩溃的神智终于渐渐恢复。
报仇……她当然想替阿姐报仇!
这个念头让她涣散的瞳孔里重新汇聚起光亮,林秀秀猛然抬起头,抢也似的捧起案几上的瓷碗, 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了个干净。
因喝得太急,汤也还有点烫,喝最后几口时她不慎呛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
桑瑶下意识拍拍她的后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了过去。
林秀秀缓过神,看见了一朵栩栩如生,色泽妍丽的海棠花。海棠花是绣在帕子上的,绣工精巧,几能乱真。还有这帕子,料子软绵,顺滑细腻,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愣了愣,没敢去碰,只哑着声音问:“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路人。既然碰上了,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桑瑶低头写完这话,又把手里的小本子递给陆湛,陆湛照着念了一遍。
林秀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衣着富贵,雪肤花貌,容貌异常明艳的女子竟不会说话。她有些惊愕,随即就抹着忍不住滚出眼眶的眼泪,呜呜哭道:“可我……我宁愿和阿姐一起去死……”
【跟她说别犯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桑瑶写完这话,正要递给陆湛,就见林秀秀一怔:“是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替阿姐和阿爹报仇的!”
她说到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而后起身就冲桑瑶和陆湛跪下来,磕了个重重的响头,“多谢两位恩人救了我!”
桑瑶意外之余一把扶住她,陆湛也侧身避了一下:“你识字?”
“小时候跟着阿娘识过一些。”林秀秀说着,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脸。
桑瑶看不过去,直接拿起自己的帕子在她脸上抹了两把。
林秀秀躲闪不及,怔住了。
【自己擦。】把帕子塞进她手里,桑瑶低头写道,【你刚才说,你要替你阿姐和你阿爹报仇,你阿爹也是刚才那个什么知府害死的?】
柔软丝滑,带着馥雅香气和残留体温的帕子让林秀秀有些恍惚,好一会儿,她才忍着悲痛开口:“是……”
林秀秀今年十三岁,家住距离天兴楼不远的桐花巷,家中原有父母加上姐姐,一共四口人。
她母亲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鬟,跟着主家念过几年书,所以识字。可惜红颜薄命,多年前她就因病过世了。她父亲是个从别的地方逃难而来的货郎,意外结识她母亲后,选择了在这里扎根。他为人勤劳忠厚,对妻子也是一往情深,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两个女儿长大。
这些年,父女三人相依为命,过着不算富足但还算安宁的生活。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半年前,厄运突然降临——一次偶然的机会,上街买东西的姐姐林兰兰被幽州知府魏仲升给看上了。
这魏仲升是幽州城里最大的官,但他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为人十分荒淫。自两前年上任以来,幽州城里不知出现了多少冤假错案,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他害死。他还时常让人去大街上物色美貌的良家妇女,看上了就弄回去肆意糟蹋。
林兰兰长得温婉秀美,又正是春花般美好的年纪,魏仲升看上她后,当即就示意手下带她回府。
林父那时就在不远处,见长女被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抓住,急忙追了上去想把女儿救回来。可他哪里是魏仲升那些手下的对手,被毒打一顿后扔在了街头。
林父多年操劳,身体本就有些不好,惊怒担忧之下一病不起,竟就这么去了。
林兰兰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举刀欲与魏仲升同归于尽,但这无疑是以卵击石。魏仲升那时对她还新鲜,见她宁死也不肯乖乖顺从自己,就以妹妹林秀秀的性命威逼于她。
林兰兰不忍妹妹也遭到毒手,只能忍痛屈从。
然而屈从也没能换来妹妹的平安——就在昨天,魏仲升突然一时兴起似的跟她提起了妹妹林秀秀,还让她有空请她来府里做客。
林兰兰强忍惊怒糊弄了过去,心里却知道,妹妹已经被恶鬼盯上。
她立刻暗中送信给林秀秀,让她想办法躲起来。可林秀秀刚收到信没一会儿,就听说了魏仲升在天兴楼宴客,陪同在侧的阿姐不知怎么就出事了的消息。
她顾不得其他急匆匆跑来,没想见到的竟是阿姐最后一面……
林秀秀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她死死地抓着怀里阿姐亲手为她缝制的小荷包,哭得险些再次抽过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桑瑶在闺阁中长大,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人间险恶。听完林秀秀的话,她又惊又气,连写了两句“岂有此理”,下笔力道也大得险些戳破小本子,【这狗官做了这么多坏事,就没人收拾他吗?!】
林秀秀看了这话,勉强止住抽泣声答道:“他来头很大……我听人说,他是宫里那位丽妃娘娘的表哥……也不是没人往他上头告过,可他们都被治罪了,其中甚至有个什么同知大人……”
桑瑶本是听得柳眉倒竖,气怒不已,可林秀秀突如其来的“同知大人”四个字却让她一下愣住了。
她舅舅就是幽州同知,一年前刚上任的。林秀秀说的这位同知大人,该不会是她舅舅吧?!
这个念头叫桑瑶心里猛地突了一下,再一想自己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收到舅家的来信,她更是眼皮一跳,飞快地打断林秀秀写道:【你刚才说的那位同知大人,你知不知道他姓什么?】
林秀秀愣了愣:“好像是姓白……”
桑瑶的母家就是姓白,她的脑袋一下就空了。
旁边陆湛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桑瑶捏紧手里的炭笔,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写道:【我舅舅就在幽州任同知一职,他也姓白。】
只知她有个舅舅在幽州,并不知对方具体身份的陆湛一怔,眉眼也跟着凝住了。他偏头看向林秀秀,沉声问道:“那位同知大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秀秀也被桑瑶和那位同知大人的关系惊到了。闻言她忙擦擦眼泪,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我阿姐说的……那时我天天想着给阿爹报仇,阿姐担心我,就偷偷回了次家,跟我说了白大人的事。”
“我不知道白大人叫什么名字,阿姐只跟我说,他姓白,是个什么同知大人。然后大概是三四个月前,魏仲升那个狗官看上了那位白大人的女儿,想纳她做妾,可白大人不同意,魏狗官就直接把那位小姐抓回府里了。没想到那位小姐很厉害,打伤魏狗官跑了,魏狗官就给白大人找了几个罪名,把他下了大牢。”
“阿姐说白大人是个好官,被下大牢之前一直在暗中搜集魏狗官的罪证送去京城,阿姐也偷偷帮过他……可是这么久了,京城里一直没来过人,魏狗官也还好好的……”
她舅舅确实有个女儿,她表姐也确实长得很好看。桑瑶越听脸色越难看,几乎是连着笔写道:【那我舅舅现在还被那狗官关在大牢里吗?他人怎么样?有没有事?还有我表姐和我舅母——】
“不不不,他跑了。听说是有人劫狱,把白大人和他的家人都给救走了!”
林秀秀的话打断了桑瑶的追问。她猛然一怔,紧绷的心弦松下来一半。
人没事就好。
不过……
【你知道是谁救了他们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林秀秀说到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桑瑶,神色变得紧张,“阿姐说魏狗官很生气,派了很多人想把他们抓回来,还发了通缉令。恩人,白大人真是你舅舅吗?如果是的话,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然魏狗官肯定会让人把你也抓回去的!”
桑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陆湛已经眉眼沉稳地看过来:“天下姓白的人这么多,同知这官职也不是每州都只有一个,林姑娘说的这位白大人,不一定就是你舅舅。眼下还没到宵禁时间,我这就出去打探打探。你和林姑娘在这里等我,别慌。”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桑瑶因为惊怒忧虑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平缓了不少。
她抿着唇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低下头写了一行字递给陆湛:【这是我舅舅家的地址。】
陆湛明白她的意思,接过那地址,转身出了门。
约莫一个时辰后,陆湛带着一身风雪回来了。
一直坐立不安的桑瑶见到他,立刻起身小跑过去。
【怎么样?】她以口型问道。
陆湛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去你给我的那个地址看过了,是个空宅子,里面没有人。另外你舅舅的名讳,可是白景裕?”
桑瑶一听这话就知道答案了。她脸色微白,用力闭上眼,心里有种做梦似的荒诞感。
本以为这趟投奔之行明日就要结束,她还盘算着要请护送了她一路的陆湛吃顿大餐作为感谢,却不想她一心投奔的舅舅,早就在狗官的坑害下成了不得不举家逃窜的通缉犯……
老天爷简直是在跟她开玩笑!
好在舅舅一家都被人救了……只是她呢?她该怎么办?
“跟我回云水村吧。”就在这时,陆湛突然开口。
桑瑶一怔,睁眼看他。
“这里不安全,你不能自己留下。”被屋里的热气一熏,陆湛肩头落的雪就慢慢融成了水,在他青黑色的衣裳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你舅舅一家被逼成了通缉犯,应该也不会再回来。先跟我回云水村吧,我会让燕留青帮忙打探你舅舅的消息,他家开镖局,认识的人多,消息来源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你舅舅,到时我再送你去找他。”
桑瑶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直到陆湛肩上的雪全部化成水,她才偏过头吸了一下鼻子,写了句【你不嫌我麻烦啊】递过来。
“不麻烦。毕竟,有钱赚。”
桑瑶没想他会突然跟自己说笑,一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她努力忍了忍,终于低头写下一个字:【好。】
“那现在,先吃饭?”
桑瑶不想吃,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想到陆湛在外面跑了这么久,身后的林秀秀也还没吃晚饭,她就还是点了头。
陆湛便出去找小二了。
一直坐在床上发呆的林秀秀见此回过神,犹豫地开了口:“恩人,你们是打算回家了吗?”
桑瑶转头看她,慢慢走回床前坐下写道:【嗯,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杀了那个狗官,给我阿姐和阿爹报仇!”林秀秀握紧双拳,犹带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决绝和狠意,“他不是想让阿姐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吗?我去就是了,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这话让桑瑶杏眸一瞪,一下就消沉不起来了,她拿起炭笔刷刷写道:【同归于尽个屁!以命换命是最蠢的法子,你是想让你阿姐死不瞑目吗?!】
被这话看得一下没了气势的林秀秀:“我……我不是……”
【你姐姐忍着屈辱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要是为替她报仇而死,她那些苦就白吃了!】桑瑶竖着柳眉写道,末了不等她开口就直接决定,【以后你就跟着我,我身边正好缺个丫鬟!】
林秀秀傻眼:“可、可是……”
桑瑶瞪眼写道:【可是什么可是!除了跟着我,你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这,没有。她家里已经没人了,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
见林秀秀神色愣愣地摇头,桑瑶又紧接着写道:【再说要不是我,你这会儿已经被那狗官抓走,跟你姐姐一个下场了。我这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难道不该报答我?】
林秀秀一下红了脸:“该,该的。可是我阿姐的仇,我……”
【没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你想报仇我不拦着你,等你以后有了本事,你想怎么报怎么报。可现在不行,我不想白费力气,把人救回来没两天就看到她横尸街头。】
林秀秀:“……”
林秀秀毕竟只是个十三岁,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姐,性格又十分老实耿直,哪里说得过桑瑶呢。很快她就缩着脖子点点头,认真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了,恩人,不,小姐放心,在有能力找魏狗官报仇之前,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
桑瑶这才心下一松,缓了口气。
这天晚上,桑瑶睡得不太安稳。
一会儿梦到表姐被狗官强迫,一会儿梦到舅舅被人追杀,一会儿又梦到父亲桑明海指着桑玉妍跟大家说“这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还梦到秋露狞笑着掐着她的脖子,给她灌哑药,柳氏在旁边微笑的场景。
放开我!放开我!
梦里的她拼命挣扎,可怎么都挣扎不开,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陆湛突然骑着高头大马从天而降,将压在她身上的秋露和旁边的柳氏一箭射成了粉末。
“你没事吧?”
他冲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刚毅俊朗的眉眼在梦里有些模糊不清。可桑瑶知道这人就是他。她心下一安,刚要抓住他的手站起身,身后突然有哭声传来。
这哭声混乱嘈杂,似远似近,还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听得桑瑶脑袋嗡嗡,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
“小姐!外头、外头好像打起来了!”
说话的是林秀秀——桑瑶没有跟人同睡一床的习惯,本来是单独给林秀秀要了个房间的。但林秀秀刚经历过姐姐惨死,心里悲痛又惶恐,实在不敢一个人睡,就求了桑瑶与她同睡一屋。
幸好这上房里的床铺还算大,两人各盖一床被子,倒也没让桑瑶太不舒服。
这会儿见林秀秀张皇失措地抓着被子望着窗外,显然醒来有一会儿了,桑瑶一怔,跟着坐起了身。
正想下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听着像是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
桑瑶吓了一跳,连忙跑到窗前推开窗户一看,就见仍被夜色笼罩着的天边,燃起了一团冲天的火光。
那火光离她有点远,加上夜色黑沉,她看不清怎么回事。但除此之外,外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中有人在厮杀,有人在吼叫,也有人在哭喊。
“兄弟们,皇帝昏庸无道,放任狗官害人,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让我们替天行道,杀光这些狗官,反了这狗屁大越!”
“杀狗官!反大越!”
“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是狗官,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
“快来人!快保护大人!”
几人所住的客栈楼下就有两方人正在血战,桑瑶甚至看到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被人狠狠一刀砍下了头颅。
她吓得“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困意散了个干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桑瑶心口一跳,身体瞬间紧绷。但下一刻,陆湛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是我。”
桑瑶这才松了口气,跑到床边扯过自己的外裳,边穿边跑过去打开了房门。
“有山匪揭竿起义,自立为王,看这动静不小,我们得赶紧出城,晚了就走不了了。”陆湛神色冷肃,衣衫整齐,身上还带着寒气,显然已出去打探过一翻。
桑瑶被这话听得心下直突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碰上造反这么大的事。不过想想恶事做尽的魏仲升和京城里那个天天就知道纵着小老婆胡来,自己除了睡女人就知道炼丹的老皇帝,她又不觉得这事儿夸张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
她不再多想,飞快地点头收拾好东西,带着林秀秀跟上了陆湛的脚步。
三人悄声下楼上了停在客栈后院的马车,之后陆湛就驾着马车从客栈的后门出去了。
客栈的后门紧靠一条小河,这会儿倒没什么人,陆湛一路观察,挑着人少的地方,架着马车朝幽州东面的城门驶去——幽州城一共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陆湛刚才打探过,东城门离他们住的客栈最近。
寻常百姓遇到这种情况是不会出门的,锁紧大门躲在家里等风波过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陆湛还有事要办,不能在这里多留,只能赶在城门被封锁前离开。
桑瑶也不想被困在这里,她还要去找舅舅一家。
唯有林秀秀惦记着姐姐的尸身,不愿就这么离开:“对不起小姐,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还没给我阿姐收尸……阿爹说,没人收尸的鬼会变成孤魂野鬼,很可怜的,阿姐生前遭了那么多罪,我不能让她死了还被人欺负……”
桑瑶能理解她的心情,但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人留下来太危险了。她拧起柳眉,正想说什么,外面赶车的陆湛突然开口:“你阿姐的尸身,我已请人帮忙收殓下葬了。”
桑瑶一愣,林秀秀也是一下瞪大了泪眼:“什么?真、真的吗?!”
“嗯。先前出去打探那位白大人的消息时,正好路过天兴楼,想起了这件事,就请了路边一个小乞丐帮忙。”陆湛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从马车帘子外传进来,“你阿姐出事时,那小乞丐就在附近,所以我一说他便知道了。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到你阿姐的尸身,将她收敛下葬。他应下了,还再三发了誓,想来应该不会食言。”
林秀秀听了这话,感激得当即爬起来冲他磕了三个响头:“太好了,我阿姐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桑瑶也是柳眉一松,心情轻快了些。
只是,他怎么不早说啊?
她本能地想问,可转念一想,他应该是怕刺激到林秀秀,想多给她一些缓冲时间,就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
马车一路前行,行驶到半路的时候,远处有起义军连声高喊:“幽州知府魏仲升已被斩首分尸,幽州已是我军囊中之物!快快投降,别再负隅顽抗了,你们也不想落个和魏家一样满门死绝的下场吧!”
这消息让林秀秀又悲又喜,再次呜呜哭出声来:“阿姐……有人替我阿姐报仇了……可他们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哪怕是早半天也好啊!”
是啊,要是这些人能早半天动手,林兰兰就不会死了。
桑瑶也觉得难受,正想说什么,一直快速行驶着的马车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急停了下来。桑瑶因为惯性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脑袋险些磕到。
旁边的林秀秀也吓得哭声一哑,憋住了气儿。
“没事,前面有个人。”陆湛这话叫猛然戒备起来的桑瑶心下一松,下意识撩起马车窗帘往外面看去。
只见前方距离马车约莫四五步的雪地上,倒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白衣男人。
因他衣服颜色和雪地相近,这会儿天色又昏暗,陆湛没能第一时间看见他,这才有急停一事。
“我下去看看。”
陆湛说着就跃下马车朝那人走了过去,桑瑶看不清他具体做了什么,只知他很快就把那人弄进了马车:“受伤昏迷了,还有气,先带上吧。”
桑瑶没有反对。
虽然普通百姓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这人大概率出自城中那些遭到起义军屠杀的官宦人家,但事无绝对,他也不一定和那个狗官魏仲升一样作过恶,还是先救了再说吧。
这么想着,她就低头看向了那受伤之人。
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肤色极白,身形削瘦,看着像个文弱的书生。他生得极为俊秀,但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眉头也痛苦地皱着,显然是受伤不轻。
桑瑶视线往下,看见了他被血染成黑红色的前襟。
“被人当胸砍了一刀,伤得不轻。我已经给他倒了些止血的伤药,做了简单的包扎。但这人不知什么来历,为防万一,你们还是别靠他太近。”
陆湛将那人放好后叮嘱了一句,桑瑶回神点头。
因天色黑沉又惦记着出城的事,两人并没有发现那受伤的年轻人,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所以……他竟没死成吗?
没想到这样凶险的情况下,自己还能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年轻人模糊的神智里,闪过了一个让他忍不住想要讥笑的念头:老天爷还真是厚爱他啊。
马车继续朝东城门驶去,天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
城门这时还是像平时一样关着的,守城的士兵们被城中的骚乱所惊,这会儿正乱着,陆湛没费太多功夫就架着马车从城门旁一个小角门里冲了出去。
朝阳渐渐从东边升起,照亮了这座原本和平安宁,却在一夜之间被鲜血染红,变得满目疮痍的城。
而已经延续一百五十多年的大越王朝,也将从这一日开始,正式踏上覆灭之路。
当然,这时的桑瑶还不知道幽州城会在半个月后被起义军彻底占领,此后各方势力纷纷举旗自立,天下自此开始大乱。靠在马车里颠簸了不知多久后,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直到马车终于停下,她才僵着脖子醒来。
这时天已经大亮,阳光从车窗外照进,刺得桑瑶下意识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适应了这种亮度的她才重新睁开眼,看向身边同样睡着了的林秀秀。
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不安,小姑娘将自己紧紧缩在了角落里,那蜷着身体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跟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似的。
桑瑶把自己身上裹着的狐裘盖到她身上,之后才简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起身探了探那个被陆湛救下的年轻人的呼吸。
还有呼吸,还活着,但呼出的气息有点烫。
桑瑶感觉不好,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神色微变。
【这人发烧了,烧得不轻。】她赶紧写了这么句话递给外头的陆湛。
陆湛正在停马车,见此点了下头:“我来处理,你和林姑娘下来吃点东西,这里有家小酒馆。”
桑瑶见他神色沉稳,显然知道该怎么应对,就放了心。她看看眼前这间被大雪覆盖着的小酒馆,点点头,转身叫醒林秀秀,带着她下了马车。
陆湛则上了马车,给那年轻人退烧换药,处理伤口。
不过没一会儿,桑瑶又回来了。
陆湛听到动静往外一看,看见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走了过来。
【先喝两口暖暖身体吧。】穿着毛茸茸的雪白色狐裘斗篷,只露出一张明媚鹅蛋脸的姑娘用口型对他说道。
陆湛有点意外,跃下马车伸手接过,说了句“多谢”。
【不用谢,我主要是为了自己,毕竟你若是冻坏了,就没人给我赶车了。】桑瑶杏眸微眨,低头摸出纸笔,写了这么句话递过去。
想起之前她非要给他买他身上这件大氅时,说的也是这句话,陆湛有一瞬失笑。
“嗯,知道了。”米酒的香气随着飘散的热气直往他鼻子里钻,让他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陆湛嘴角轻扬,又说了句,“进去吧,外面冷。”
确实冷。
桑瑶点点头,赶紧回去了。
酒馆里小二已经按照她的吩咐上了菜,林秀秀坐在旁边没敢动,显然是在等她。
桑瑶走过去,往她手里塞了双筷子,示意她快吃。林秀秀这才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小姐。”
奔波了一路,桑瑶早就饿了,没再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吃得差不多后,她又叫来酒馆老板,另给陆湛点了一份羊肉汤饼和一壶米酒——当然,是让林秀秀转达的。
“哎哟,姑娘你们就两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吗?”天冷客人少,这会儿酒馆里只有桑瑶和林秀秀两个人。酒馆老板大概是见桑瑶长得美貌,说话时语气有些轻佻,一双有些猥琐的眼睛也一直在她脸上来回打转。
桑瑶这阵子在外,没少遇见这样的事,她面色微冷,没打算理会,一旁一直低着脑袋,没什么存在感的林秀秀却突然抬起了头:“你管我们吃不吃得了,让你上你就上,我们又不会不付钱!还有,赶紧把你的眼珠子收回去,再乱看我家小姐,一会儿看我家公子进来后怎么收拾你!”
她瞪着眼睛,仍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露出泼辣之色。
桑瑶讶异,下意识看去,却见她已经叉着腰站起身,一副要跟那面露恼羞的酒馆老板大吵一架的架势。
……这才是这小丫头真实的性子?
倒是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泼辣点好,她不喜欢性格太弱的人。
桑瑶正想着,陆湛从外面走了进来。那酒馆老板看见人高马大,面容冷峻的他,一下就怂了,忙讪笑着说了句“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好意”就赶紧退下了。
“怎么了?”见气氛不对,陆湛抬目问道。
“那人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小姐看!”林秀秀显然已适应良好地接受了丫鬟这个身份,当即就跟陆湛告状道。
倒是桑瑶懒得跟那种人计较,冲面色微沉的陆湛摇摇了下头表示算了。
【那人怎么样?】
摇完头后她指指外面的马车,用口型问陆湛。
陆湛回神:“情况不太好,得尽快就医。”
他的药只能暂时稳住那年轻人的伤势,没法治好他。因此他说完又道,“我去打听一下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桑瑶点头,目送他朝后厨走去。
“小姐喝口茶,别生气,”林秀秀这才重新坐下来,一边给桑瑶倒茶一边余怒未消地嘟囔道,“这种人我见多了,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以前我阿姐——”
想起自己的姐姐,小姑娘原本因为生气而鲜活起来的神色,一下又黯了下去,手里的茶壶也无意识歪了一下。
原本落在碗里的茶水一下倒在了桑瑶袖子上,林秀秀吓了一跳,忙跳起来道歉,“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桑瑶嘴角一抽,摆了下手示意,末了下意识去摸随身携带的帕子。
但,没摸到。
差点忘了,那条帕子她送给眼前这小丫头擦眼泪了。
想起这事,桑瑶有点无奈地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又拿出纸笔写了句:【我先回马车了,一会儿你来付钱。还有,把剩下这些东西吃完,不吃完不许回来。】
林秀秀一怔,讷讷点头。
小姐这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啊?
算了,不管生没生气,她只管照小姐说的做就是了。正好刚才她当着小姐的面不好意思多吃,也还没吃饱……
桑瑶自己回了马车,从装着衣物的包袱里找出一条新的帕子,擦了擦被茶水弄湿了一小片的袖子。
擦完后她没再下车,想着就在这等陆湛和林秀秀回来,却不想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软下身体往后靠,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微微睁着的,有些空茫的丹凤眼。
这人醒了?
桑瑶一愣,重新直起了身体。她先是确定了一下他对自己没有威胁,之后才拿出纸笔写道:【你醒了,识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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