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珠珠!他多么棒!”央桑怔怔站在火边,竟忘了要上去领舞,“他……他比我跳得还好!珠珠,我的云锦腰带呢?”
“什么?”贴身女奴吓了一跳,“公主!你要云锦腰带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红衣公主看着人群中那矫矫不群的身影,“快给我!我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这次却按紧了口袋,“公主,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央桑终于愤怒了,跺着脚,“那是我织的云锦腰带!我要给谁就给谁!”
“公主织的云锦腰带,只能给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云锦腰带给了谁,公主就是谁的!”贴身女奴声音颤抖,“可……可他是个冰夷啊!”
“冰夷又怎么样?我就喜欢冰夷!”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闪出亮光,“摩珂还不是把云锦腰带偷偷给了那个瞎眼的琴师……你为什么就不说呢?快把云锦腰带给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然而珠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看那边歌舞将停,白袍的年轻人就要从人群中离去了。央桑急了,真的一步跳过去,劈手便夺,连着啪啪几鞭将女奴赶开。珠珠护着头脸连连后退,一边叫着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大公主能过来劝解。但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女奴躲不了一会儿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和罗诺头人说完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她怕自己在盛宴中忽然倒下,忙和曼尔哥族长作别。但转动轮椅,却不见云焕。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喧闹,人群往外齐齐一退、发出震惊的低呼。
“那边怎么了?”慕湮看着方才还载歌载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么事?”罗诺头人也是一惊:“糟糕,莫不是冰夷军队又来了?”
这些年来,冰族管制着大漠上的各部,强制他们不得迁徙,必须在帝国圈定的土地上定居,日常宗教祭祀也被禁止,连五月十五驱逐邪魔后的谢神仪式,各部也不得不在夜里进行。
但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里冰夷的镇野军团就赶来驱赶牧民了么?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静静燃烧,映红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着两个人。其余牧民在惊呼中退后,将火旁的场地空了出来。只余下小公主央桑,捧着一条五色绚烂的锦带,怔怔地看着面前白袍来客,浑身微微颤抖。云焕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平举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焕儿?”“央桑?”空桑女剑圣和曼尔哥的族长同时惊呼,双双上前。
“啪!”那个瞬间,呆若木鸡的小公主忽然动了,一鞭子抽向云焕,又急又狠。众牧民眼看公主向女仙带来的贵客动手,纷纷惊呼着上前阻止。
云焕看着鞭子抽来,也不闪避,只是竖起手臂生生受了这一记。央桑公主这时终于说出话来,嘴唇微微颤抖,猛然大哭起来,劈头盖脸地猛抽鞭子:“你、你说什么?你不要,你不要?你说什么……”
“抱歉,我不能要。”鞭子倒没有多少力道,只有云焕对这番风波有些不耐。若不是师父在旁边,且不能和这些牧民翻脸,他早就夺过鞭子折为两段。“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岁织了这条云锦腰带后,多少英雄勇士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来,从未有如此的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红衣小公主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用尽全力一鞭抽过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杀了他!”这一鞭刚触及云焕的小臂,忽然啪的响了一声,节节寸断,散了一地。
是轮椅上的慕湮并指凌空斩来,将皮鞭粉碎。所有牧民见女仙动怒,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敬畏的神色。“胡闹!”罗诺族长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人群,心中又急又怒,一个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儿脸上,“不要脸的丫头!居然把云锦给冰夷!”话一入耳,慕湮感到云焕肩背陡然一震,她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拉住云焕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对他微微摇头。感觉师父温暖的手拉着自己,云焕心头一震,将光剑缓缓松开,低头笑笑。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亲当众责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道,“为什么打我!是父王说的,云锦腰带给谁由我高兴——哪怕是给盗宝者!”
“给盗宝者也不能给冰夷!”罗诺头人向来把女儿看作自己的骄傲,妻子去世后对她们宠爱至极,但此刻看到小女儿公开向一个路过的冰族示爱,还被拒绝,登时愤怒得犹如一头狮子,他再也顾不得那冰夷是和女仙一起来的,咆哮着夺过女儿手中的云锦,几下撕碎,丢到火里,“我罗诺没有嫁给冰夷的女儿!曼尔哥部也没有向冰夷献媚的女人!他们夺走我们的土地,欺压我们的牧民,侮辱我们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杀的!如果不是我躲得快,早被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尔哥人被杀!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尔哥部落?慕湮感觉云焕的臂膀忽然震了一下,他不动声色的脸起了奇异的变化,看着罗诺族长的眼睛竟透出恶毒的仇恨。
“焕儿?焕儿?”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察觉出了身侧闪现的杀机,紧紧拉着弟子的手,“你要干什么?把杀气收起来……这里没有你要杀的人。”
“有。”云焕一眨不眨地盯着慷慨陈词的族长,冰蓝色的瞳孔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认出来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强盗。”
“焕儿?”慕湮忽然明白了弟子说的是什么,脸色更加苍白,“不要动手,我们回去。”云焕虽然知道此刻决不能动手,但看着火光映照下那张粗犷的脸,记忆最深处的那扇大门轰然打开,扑面而来的,是地窖里弥漫的腐烂的血肉味道,还有饥渴、恐惧以及崩溃般的绝望。而地窖头顶上那些暴民在大笑着喝酒……那些声音……十五年来从来不曾忘记!
他一直以为那些声音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现在发现原来还没有。
那个蛮族的头目在对女儿和民众大声咆哮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满耳只是回响着的“冰夷”两个字,只觉得无法移开脚步。云焕冷冷盯着那张脸,眼里不知不觉泛起军刀才有的铁灰色。“焕儿……我们先回去。”慕湮紧紧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开,光剑便会斩入人群。但这样说着,她感觉胸口的不适在慢慢加强,仿佛有什么在侵蚀着,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按着胸口,不住咳嗽,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弟子。那一瞬间,云焕眼里竟然有绝望和杀意!
“啪。”在云焕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剑的瞬间,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松开了。“师父!”霍然转身,帝国少将脱口惊呼,在看到轮椅上再度失去知觉的人时,眼神迅速改变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鞘瞬间封住了本已炽热的刀。
被父亲的盛怒吓住,央桑一时忘了云锦被撕掉了,只讷讷看着父亲,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说他是好人啊……女仙说的!”
那样一句话让罗诺族长愣了一下,所有牧民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边,但那儿已经空空荡荡了。所有人低呼了一声,再度转头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门正轰然落下。
“湘!湘!”轰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断了光线,横抱着失去知觉的师父冲入室内,云焕呼唤着自己的鲛人傀儡。内室忽然传来“刷”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但急切中的云焕来不及多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灯!”
过了片刻,湘才从最深处的石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进入内室,用火绒将石烛台上的火点起。云焕抱着慕湮站在那里等呆,感觉怀里的人死去了一样,身子在慢慢冷下去。虽然明知是类似“灭”字诀那样的休眠,但恐惧还是如第一次看到师父倒下时般袭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三个月的大限,他注视着师父苍白清丽的脸,总觉得有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
三个月……三个月后,这眼睛就再也不会睁来了。“主人,好了。”湘点起了火,但云焕的脸色却是阴沉的,仿佛没听到一般站着,许久许久,才俯身将怀里轻得如同枯叶的人放下,却不肯松开手,坐在榻边,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缓缓将剑气透入体内。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用剑气透入师父的肩井穴,竟同上次一样觉察到她体内有凌厉的气劲反击,但这一次,师父却并不像小憩——怎么回事?
“师父?”恍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云焕颓然停手,任没有知觉的身躯靠上他的肩头,发丝铺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隐隐感觉师父体内的剑气如潮般汹涌,却紊乱无序。不是昏死,也不是睡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倒下,恐惧便压顶而来,比十五年前的地窖里更加剧烈。他曾在那地窖的黑暗里濒死挣扎,立下种种誓言:决不要再落到这样的境地……决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也决不会再去期呆族人和亲戚来救他。
然而,一双手打开了那隔断一切的门,将他从绝地里带走的,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这一双苍白的手。“师父……师父。”云焕喃喃低下头,握起那双手,轻轻递到唇边,颤抖着亲吻没有温度的指尖。
八年来,帝都里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笑脸,觥筹交错间称兄道弟的同僚,朝上军中纷繁复杂的人事,名利场上权谋和势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样,每日在胸中来去,湮没昔日所有。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实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万丈地从这片大漠离去,从帝都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鹰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开门迎接他的依然只会是这双手……云焕陡然觉得师父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内息在瞬间微弱下去,却平静不乱。
“师父?师父!”狂喜地脱口,云焕扶起慕湮,可虽然开始呼吸,脸色苍白的女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迹象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云焕长长松了一口气,阖上眼睛:“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脸上的神情,云焕吐出了两个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高窗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云焕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弹指,“啪”的一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下来,发出受伤的呻吟。蓝狐缩成一团,显然被他气劲伤到了,呜呜地叫。
“哼。”云焕冷笑。“焕儿你……又欺负小蓝。”忽然间,怀里的人开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蓝狐。他竟没觉察师父是何时醒转的。蓝狐负痛蹿入主人怀里,慕湮怜惜地轻拍着它被剑气伤到的前肢,这次不知为何,却没有立刻开口责怪云焕,只是低头无语。
“徒儿错了。”这样的静默反而有种无形的压力,云焕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请师父责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慕湮温柔的神色里有某种奇异的悲哀,“孩子偶尔做错了事,怎能随便责罚?只是记住以后不可随便欺负人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样的话平平常常,却让云焕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低头答应了一声。“小蓝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轻轻抚着蓝狐的背,目光温柔而复杂,“你看,它的毛都开始褪色了……也难怪,孙子孙女都已有几十个了。我每次把它赶出去叫它不要回来,它都不肯,每月去窝里看一次子孙,然后拖家带口地回来。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这里来看看师父的墓……”云焕这时才发觉,跟着蓝狐从高窗里蹿进来的,还有一队毛茸茸的小狐狸,个个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云焕,躲在一角,不敢上前。
云焕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对那一群小狐狸伸出手去。
但小狐狸们警觉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军人,咿咿呜呜了几声,却没有一只上前。只有小蓝不计前嫌,从慕湮怀里跳了出来,一瘸一拐走到云焕身边,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抬头看着八年前相伴的故人。
“师父,得找人来照顾您。”亲热的接触让云焕有些微不舒服,他生硬地拎起了蓝狐,一边为它揉捏伤处,一边低声道,“我回头去找些可靠的人来服侍您——这里镇野军团的南昭将军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师父一个人住惯了。”慕湮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焕儿,如果……你真的可以和此处的将军说得上话,你让他少找牧民的麻烦吧。这些年,我总是看到军队把这一带的牧民们像牲畜一样驱来赶去的。”
“那是为他们好。”云焕眉头微皱了一下,“帝都二十年前就颁布了命令,给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让他们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奔波——可是往往有刁民不听指令,南昭将军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而为之。”
“呵……”慕湮也没反驳,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想把鹰的双翅折断。”云焕忽然一震,沉默不语。
沧流帝国在沧流历四十年霍图部叛乱之后,为了加强对边陲的控制,决定将其余三部牧民分撒定居,不再允许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荡。但这项政令遭到了强烈反抗,除了向来温顺的萨朗部在布纥拉高原逐步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尔哥部和达坦部都有抵触——虽然不敢公开反抗,却一直拖延敷衍。
十五年前那场叛乱的起因,便是曼尔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强制迁入定居处,铤而走险绑架冰族人质,试图让居上位者改变政令。然而帝国回应的却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铁腕——放弃了那十几个人质,命令镇野军团出击,消灭一切暴动的牧民。那一场小规模的叛乱平息后,曼尔哥部再不敢反对帝都的任何意见,很快便在博古尔沙漠附近安居了下来。
“帝都的政令也是为了大漠的安定。”云焕声音顿了一下,才道,“以前,这里几乎每年都有战乱瘟疫,但如今各部休养生息,吃穿都不曾缺乏。”
“笼子里的鸟是不愁没水米的。”慕湮微笑着摇头,“焕儿,我看过百年的变迁,但我不知道目前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是,把人当牲畜随意使唤,总是不对。”
“师父说的是。此事就作罢——说到底,对南昭我也不是很放心。”云焕不想多说,只是先答应下来,“弟子一定让他约束手下,怀柔戒暴。”——最多一道命令将古墓附近设为禁域,不让那些纷争被师父看见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眉间隐隐有些不适的神色。片刻后,仿佛那阵不适终于过去,她才开口:“焕儿真是厉害,你看大漠上最美丽的公主都为你倾心。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是个可爱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啊。”
“我一靠近他们就想吐。”云焕眼里忽然有嫌恶的神色。慕湮霍然抬头。“那种气味……那种驼奶和烈酒的气味!”云焕用力将手绞在一起,从牙齿里吐出几个字,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闻到就想吐……”忘不了在地窖里饿得奄奄一息时,他们曾怎样没有廉耻地乞求暴民们施舍食物——换来的却是被泼到地上的残酒。一群拖着镣铐的冰族人如同疯了的野兽一样,匍匐着舔食渗入沙土的奶和酒,甚至将沙子放在嘴里咀嚼。头顶上有人在大笑,踩着他的头颅。
“一闻到就想吐……十几年来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强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涌起来,云焕皱紧眉头,抓着领口喘息,“这群不被套上铁圈就不安分的猪!”
“焕儿,焕儿……”慕湮连声叫着弟子,抓着他的手安慰,“都过去了……你不要再记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两三岁,不关她们的事。”
“罗诺。”云焕冷冷回答了两个字,“我记得他。”
“罗诺头人……”慕湮想起当初打开地窖时看到的惨况,叹了口气,却又极力开解,“焕儿,他在那场动乱里也死了很多亲人。他其实是个不错的头人,牧民都爱戴他……他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和年老的父亲。”
“年老的父亲?”云焕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是的,而我却没有!”他的父亲,死于十五年前那场牧民暴动。慕湮霍然一惊,不知说什么好。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掰开弟子握剑的手,将光剑收回他腰间:“你还有师父啊……如果罗诺族长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偿还你了——答应师父,这件事一笔勾销,不要再追究了。”云焕却是沉默,眼里的光阴冷狠厉,隐隐不甘。这一生,他向来恩怨分明,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开处死,也定会不择手段地暗算对方——然而师父却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剑。
“师父的话你不听了么?”慕湮轻轻叹息,“真是长大了。”
“我听。”许久,帝国少将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师父的话,弟子从来都是听的——师父说不许找曼尔哥族长复仇,那么弟子便不找了。”空桑女剑圣吐了口气,眉间有如释重负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样酷烈的脾气,忍不住再问了一句:“真的答应不报仇了?”
第二句追问让云焕心中陡然一窒,揽襟愤然而起:“师父不信我么?”
“焕儿!”刹那间知道伤了弟子的心,慕湮脱口。
“好,我发誓——”云焕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灯台旁,眼睛却一直看着慕湮,横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罗诺报仇,定然死无全尸、天地不容!”誓言一字一字地吐出,如冷而钝的刀锋拖过慕湮的心。
少将的手直直地横在火上,任烈焰无情地舔着手掌,将誓言烙入肌肤。
石墓里的灯渐渐燃尽,而高窗外的天色也亮了起来。
残灯下,慕湮用白布细细包裹着弟子的手,最后在手腕处打了个结。
“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着师父细心包扎的样子,云焕忍不住说。
“以后不许再这样乱来了!”慕湮俯身咬断长出来的一截白布条,眼里有痛惜的光,方才弟子的反应实在是吓坏了她,“手如果烧坏了,还怎么用剑?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这样不管不顾?如果在帝都也这样,可真叫人担心。”
“在帝都不会。”云焕低声道,“只是受不得师父一句重话。”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抚摩云焕的脸,然而凝视着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微微一变,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别傻了……别傻了。你已经长大了,师父也要死了。以后要自己对自己好。”
风沙呼啸,篝火尚自跳跃温热,急促的马蹄声却敲碎了黎明。蒙蒙黄沙中,隐约可见大队的骑兵从空寂城方向往这里疾奔而来。
“冰夷来了!冰夷来了!”刚喝完酒的牧民们一眼瞥见,一跃而起,纷纷攀上马背,连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马狂奔离去。这些年来,按照沧流帝国的严苛律例,各部的牧民没有允许绝对不可擅自离开定居的村寨在别处集结,否则将受到严惩。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马背上想拉姐姐上来,黄衫的摩珂却抱着琴四顾——十二弦琴犹自扔在火边,琴师却不见了踪影,一个盲人琴师,又能去了哪里?
“别管了!冰夷军队就要来了!”央桑在马上回头,看着那一股黄尘越来越近,焦急地大呼,这时做妹妹的泼悍烈性发挥了作用:再也不理会姐姐的挣扎,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说就把柔弱的姐姐横抱上马,挥鞭狂奔离去。只短短片刻,旷野里上千牧民便奔逃一空。
“妈的,那些沙蛮子倒是跑得快!”黄尘散开,当先魁梧的军人勒马,望着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边一个士兵的箭袋上,居然发出“啪”的一声大响。
“还没出一箭之地呢——将军,要不要令将士们放箭?”旁边有副将模样的人勒马献策,用鞭梢指着人群末尾的一骑,邪笑,“难得这次曼尔哥部的姊妹花都来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来,以谋反的罪名带回营里去?”
“你个宣老四……”南昭将军大笑起来,用鞭梢敲着副将的头盔,“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还两个!加上你嫂子,三个女人一台大戏——我怎么吃得消?”
“将军吃不消就留给属下好了。”副将生着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孔,和这大漠黄沙大大不合,笑着一挥手,身后士兵呼啦啦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
“别闹了,有正事儿。”见副将真的要抢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脸,翻身下马,“这次也不是来抓那些沙蛮子的。”
“正事?”副将宣武怔了怔,看南昭认真起来,连忙挥手阻止士兵,“将军不是来抓沙蛮子?那么半夜忽传军令,点起人马来这里是做什么——总不成和那些沙蛮子一样,来拜什么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啰啰唆唆。”南昭大手一挥,“是云少将来了!”
“什么?”宣武副将吓了一跳,瘦脸上眼睛睁得老大,“云少将?云焕!是您在讲武堂的那个同窗么?巫真的弟弟,征天军团少将云焕?军中都传称将来会是巫彭元帅继任者的云焕少将?”
“真啰唆……”南昭大步向古墓走去,“是啊,我在讲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时分接到传书,是云焕的鲛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来此处迎接。
当日讲武堂里,自己还比云焕高了几科,而云焕那时沾了当圣女的姐姐的光,刚从属国以平民身份进入帝都,在门阀子弟云集的讲武堂里颇受排挤,而他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郁郁寡欢。同样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的几个和他走得近的人。那时候不过是惺惺相惜才和这个年轻人称兄道弟,并非有意讨好权贵。却不料云家发迹如此之快,不过几年,圣女云烛便获得“巫真”称号,跻身帝都显贵。而这个年轻人以箭一样的速度在军中晋升,如今已赫然成为征天军团内最有实力的少将。
而同样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这个偏远的属国中,当着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小小将军——按沧流军规,镇野军团、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虽然并称,但刚出科的讲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镇野军团或靖海军团,磨炼五到十年的步战、马战和水战,若表现出色,才会被调入征天军团。
这些年他维持这方大漠的安定,也算有些成绩,五年内晋升少将也算难得。如今虽然官阶和云焕相同,可帝都过来的征天军团少将和驻扎属国的镇野军团少将之间,谁都知道那有云泥之别。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命啊……南昭心里也不是没有感慨,但这次云少将忽然前来,手里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于公于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听其调遣。
“将军,抓到了几个小沙蛮!”正在想着,耳边忽然听到属下的禀告。南昭抬头看去,只见士兵不知从何处抓了三四个牧民孩子,正一手一个揪了过来押到马前,“怎么发落?按聚众叛乱枭首示众?”
“放开我!放开我!”那些孩子很野,不甘心地挣扎,“我们不过是在给女仙上供品!我们没有叛乱!”
“女仙?”南昭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眼看去,却见石墓台阶上果然放着好几个篮子,里面盛满了各类鲜美水果,篮子被彩带绸缎装饰得极为绚烂,坠满了彩色石子和羊骨头,显然这些孩子费了好大精力去弄这些献给女仙的礼物。
“妈的,这些莫名其妙的沙蛮子!多少次警告他们不要随便聚集喧哗,从来不听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头火起,踢翻了一个篮子,大骂,“***,就喜欢到处乱跑闹事,帝都的律令你们当是放屁?你们当放屁,老子可要老老实实执行——不然怎么对上头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来赶你们,以为老子不要抱着老婆睡觉?”半夜集合的镇野军团士兵们也有困意,此刻听得将军发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欠,个个眼里也有不耐的狠气:这些贱民,非得套上铁圈才会听话。
两个牧民孩子不停扭动,一口咬在提着他们的校尉手上,牙齿在铁制的护腕上发出一声脆响。那校尉也火了,用膝盖猛然一顶其中一个孩子的胸腹,引出一声惨叫。“将军,别和沙蛮子浪费时间,可不能耽误了见云少将。”副将一听帝都来的少将到了这片,眼睛放光,挥挥手,“拉下去斩了,把人头挑在竿子上放到这古墓周围,不许取下!看那些沙蛮子明年还敢来这里聚众叫嚣?”
“是!”校尉总算得到了答复,一手拖一个孩子就往外走,一边招呼刀斧手。“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红了,挣扎呼救,可哪里是人高马大的士兵们的对手,大骂大哭,被拖了下去。坐在马上的刀斧手从背后抽出长刀,表情轻松,甚至还笑嘻嘻地看着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们的女仙怎么不出来救你们?”
一时间军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马背,扬起长刀对准牧民孩子的脖子。
“吵死了。”忽然有人出声,“谁都不许在这里杀人。”
“***!”副将在军中除了南昭,一向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乍然听到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命令,抬眼看到一个穿着白袍的牧民正走入军中,大怒扬鞭,“你这个沙蛮子想造反了?给我——”
“少将!”南昭却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几步迎上去,抱拳,“南昭来迟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轻人从石阶上走下,同样抱拳回礼,又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举起,“征天军少将云焕,奉帝都密令前来,即刻起此处一切军务政务,均须听由调度,不得有误!”那是一面刻有双头金翅鸟的令牌,九翼——包括南昭在内的所有战士一眼看见,立刻跪下,不敢仰视。
这样的令牌在云荒上不超过五枚,每一枚都象征着在某一个地域内君王般的绝对权力。其中三枚给了大漠三个部落的族长,一枚给了派往南方泽之国任总督的冰族贵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只有当发生机要大事之时,才会动用。双头金翅鸟令牌到处,便象征着帝都十巫亲自降临。云荒土地上任何人,要绝对服从令牌持有人说出的每一句话!
所有冰族战士翻身下马,持械跪倒,哄然答应:“唯少将之命是从!”
看到双头金翅鸟的令牌,副将心中一惊,腿便软了,一下子从马背上滚落,匍匐在黄沙里,跟着众人一起答应——他本想了满脑子的方法来讨好这位帝都贵客,却不料第一个照面就得罪了。
“起来。”云焕微微抬手,示意军队归位,对身边的美丽少女吩咐,“湘,将巫彭元帅的手谕给南昭将军。”
“是!”湘从怀里拿出密封的书信,交给南昭。
南昭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拆开,一看之下脸色微微一变。看毕也不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将密信撕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军中惯例处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咙,抬眼注视着云焕的脸,缓缓握剑:“南昭奉元帅之令,一月内将听从少将调遣。”从打开那封密信起,云焕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脸上,注意着每一丝变化——他也不知那封密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持有令牌,就已能随心所欲调用空寂城的兵马,巫彭元帅这一封给守将的手谕,难道就是再度重复这个指令?
“如此,辛苦将军了。”从南昭脸上他看出了某种变化,但云焕的语气依旧冷定。“还请少将移驾空寂城大营。”南昭抱拳,“已备好行馆。”
“不必,”云焕却抬手反对,“我在此处尚有事要办,暂时不便回营——南昭将军听令!”“末将听令!”南昭听到云焕的声音忽转严厉,立刻单膝下跪。
“即刻起一个月内,军队不得干预牧民一切行为——聚会、游荡、离开村寨均不得约束,更不许盘问。”云焕手持令牌,面无表情地将一项项指令传达下去,“此外,调集所有驻军整装呆命,一个月内枕戈呆旦,令下即起,不得延误!”
“是!”虽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声领命。
“令军队驻防各处关隘,严密监视过往行人,一个月内,这片博古尔大漠只许有人入、不许有人出!”
“是!”南昭点头领命。云焕顿了顿,低头想了一下,声音凝重:“这片石墓前的旷野不许任何军队靠近,如有牧民前来此处,半途上决不许拦截。”
“是!”
云焕吐了一口气,抬手命同僚起来:“南昭将军,回头将这一带布防图送来给我。我这几天就先住这古墓,有什么事立刻来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问什么,只是答应着,最后才迟疑补了一句,“饮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将备齐了送上?”
“不用。”云焕摇头,眼睛却瞟向一边几个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这几个曼尔哥部的崽子不能杀,但目下也不能放,暂且关上一个月。传我命令,一个月内不许军队和牧民起纠纷。”
“是。”南昭有些诧异。
“还有……以后都不要在这一带杀人逮人,弄得鸡飞狗跳的。”云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里带了一丝笑意,低下头敲了敲南昭的肩甲,“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个月。怎么样?以前你欠我的人情,如今还管用吧?”
“没问题。”南昭一愣,吩咐士兵们一边呆命,拉着他转到僻静处,用力捶了一拳,大笑起来,“***,听你前面的语气,唬得人一愣一愣,还以为你小子五年来变了个人呢!”
“差不多也算变了个人吧。不变不行啊。”云焕笑笑,眼睛深处却闪烁着冷光,“哪儿像你,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拥兵逍遥,老婆孩子一大堆。”
“你难道还未娶亲?”南昭意外地看向帝都过来的少将。“订了婚事,尚未娶。”说起那门婚事,云焕眉头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幺女。”
“巫即?巫即家现在长房疲弱,二房正得势……那不是更好?”南昭虽多年远驻西域,但毕竟是将军,帝都的情况还是了解一二的,不由抚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巫即的女儿漂亮不?可别像我家那位河东狮……”
“哪儿想得到那么远。”云焕笑了笑,眉间却是阴郁的,“如果这次我失手,那这门婚事就算告吹了——帝都很多人想我们云家死,你知道么?”南昭一愣,说不出话来。“南昭,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云焕霍然回头,静静注视着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对我玩什么把戏,我就在劫难逃了,但是,那之前令牌在我手上,这里一切我说了算。”
“哪里话!”南昭脸色变了,握剑愤然而起,“我……”
“先别忙着辩解,”云焕微笑了起来,眼光却冷而亮,“我把你当朋友才把丑话说在前头——南昭,这些年你为了调回帝都,一直在国务大臣巫朗那边走动,没少下功夫啊。”一直豪爽的将军陡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我没出伽蓝城之前,你便得知此事了吧?”少将看着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却是捉摸不透,“我此行责任重大,出发之前,更不会漏了盘点这里的一切人事。你的事,我都知道。”
“巫朗大人在信里隐约提起过这事,可、可是我并没有——”被同僚轻言漫语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气,南昭回过神来,愤然反驳。
“我知道你没有。”云焕神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然我怎会和你有商有量地坐在这里说话——南昭,你从来不是卖友求荣、会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会这么些年了还在空寂城驻守?”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帝都少将。“抱歉,时间紧急,所以我没有耐心和你绕圈子,上来就把事情说开对大家都好,”云焕用令牌轻轻拍着手心,剑眉下的眼睛是冰冷的,隐隐有某种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顺利,回到帝都便会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调你回京和家人团聚。”
“不用了……”南昭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刚刚在手谕里,巫彭元帅令我好好听从少将调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顾。”
云焕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帅的那份密令,默不作声地吸入一口冷气。
“哈,哈哈哈……”两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抱拳,踉跄而退,“云少将,末将告退了。”
“南昭。”云焕有些茫然地抬头,想说什么,终归没说。
南昭看着同僚,嘴角动了动,仿佛也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但凡有事,传令兵会立即禀告。末将在空寂城大营枕戈呆旦,随时听从少将调遣。”
所有人都散去后,城外古墓边又是一片空旷,只有黄沙在清晨的冷风中舞动。
云焕回身拾级而上,刚要抬手,石墓的门却从里开了。白衣女子坐在轮椅上,在打开的石门里静静看着他,脸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云焕心里一冷,不知方才那些勾心斗角的话,师父听到了多少。他俯下了身,轻轻道:“师父,外面风冷,回去吧!”
“我看看日出。”慕湮却摇了摇头,坐在石墓门口,抬头向着东方,朝霞绚烂,映在她脸上,让苍白的脸都红润起来,她的长发在风中微微舞动,声音也是缥缈的,“焕儿,你就在这里陪我一会儿。”些微迟疑后,云焕依然点头:“是。”
“现在这里没人看见,你不用担心。”慕湮的脸浸在朝阳之光里,也没有回头,静静道,“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个空桑师父。”
“师父。”云焕一惊,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却不分辩,“对不起。”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父说对不起……”慕湮微笑起来,仿佛力气不继,声音却慢慢低下去,“但那几个曼尔哥孩子,一个月后、你要放他们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让牧民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你扣住了那几个孩子,师父很高兴你没有用别的方法堵他们的嘴。”云焕忽然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只是俯身点头:“一定放。”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着叹息,靠在轮椅上看着天边——那里,广漠的尽头,隐约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么都变了,只有那座白塔永远存在,仿佛天地的尽头,“那时候我不懂语冰,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还是不能认同他。不管出于什么初衷,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该死的——”又一次听到师父说起那个名字,云焕心里紧了一下。忽听慕湮轻笑了一声:“后来天罚了他,让他死在百姓的手里。也幸亏如此……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下不了手吧?师父是个很没主见的人——明知对方该死,仍是不忍心,就这样放过了。”
云焕感觉师父的手就停在自己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发抖。那个瞬间,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几乎就忍不住握剑跃起。
“主人!”或许是看到主人受制于人手,傀儡脸色变了,拔剑上前。
云焕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头也不抬地单膝跪在轮椅前,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所以,对你也一样。你如何呆我,我都不怪你,但是……你真的不可再杀无辜了,不然师父终究有一天会后悔没清理门户。”慕湮的手轻轻垂落,搭在他肩头,声音一下子轻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营了。曼尔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汉子,他们如果找到如意珠,便会送来当作供品放在门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附近,到时候来拿就是了。”
声音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很久,云焕感觉师父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剧烈颤抖,居然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那、那也是师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你要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可以走了……永远不必回来。”
“师父!”忽然听出了不对劲,少将霍然抬头。他看见的是血色的白衣——那个瞬间,他以为是被朝阳染上的颜色。但那只是错觉,云焕看到有血从慕湮的嘴角沁出,随着再也难以压制的咳嗽,点点溅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云霞。空桑女剑圣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犹如一触即碎的玻璃,隐约有大限到来的死气。
“师父!师父!”瞬间的恐惧压顶而来,云焕忽然没有了力气,想要站起来、却踉跄着跪倒,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往前爬了几步,伸手去拉师父的衣襟。然而轮椅无声地后退,慕湮放开了捂着嘴的手,一用力,便驱着轮椅退回了石墓,墓门擦着她的衣襟轰然落下,将一角白衣压在石门下。
“师父!师父!”云焕踉跄着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门,心胆俱裂,“开门!开门!”石屑纷飞中,他的手转瞬间满是鲜血,刚刚包扎好的绑带散开了,带伤的手不顾一切地拍打着巨石,留下一个个血印。那个瞬间帝国少将几乎疯狂,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带着剑,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个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样用血肉之躯撞击着那扇石门,疯了一样大喊里面的人,直到双手和额头全都流满鲜血。
这样骇人的情形让鲛人傀儡都连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震动。“师父,师父……开门。”身体里的力气终于消失,云焕跪倒在墓门前,颓然用双手扶着巨石,筋疲力尽地喃喃着,“开门……”
没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沙呼啸在耳边,忽远忽近。云焕低头看到石门下压着的一角白衣,忽然而来的绝望和恐惧让他几近崩溃。
师父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在一墙之隔的这块巨石后面?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样退入古墓,斩断和他的最后一丝联系……明明说过还有三个月,却那样突然!其实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乱,在心中筹划过好几个方法,试图回京后用一切方法来推迟师父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里,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险一行的。
可一切忽然间都被落下的石门截断,再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不行……不行。师父,你不开门,我就——”身体疲惫到极点的时候,空白一片的脑子反而缓缓有了意识,云焕霍然抬头看着面前厚重的石门,抬手撑住地面站起,踉跄退了几步,反手拔出光剑。如果不能斩开这道门,就算调动军团前来,也要将面前这块隔断一切的巨石劈开!
“何必费那么大力气?这座墓不是有透气的高窗么?”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建议道,接近空白的脑子一震,想也不想,云焕转身准备奔去。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站住了脚,缓缓回身:“湘?”
“云少将。”那样清晰的话语,却从一个傀儡嘴里吐出。朝霞中,娇小美丽的鲛人靠在石门旁,手指上轻巧地转动着佩剑,眼里再也没有了一贯的木然,清亮如电,她冷笑起来:“你总算正眼看我了。”
云焕只是震惊了刹那,但在此刻顾不上这件事,便想从高窗跃入古墓。
“不用急,虽然你师父已身中奇毒,但暂时死不了……”湘大笑起来,继续转动着佩剑,一直茫然麻木的眼里有着各种丰富的表情,“不过她一定很伤心,在觉察到了自己徒弟给她的那颗‘金丹’居然是毒药的时候。我真奇怪,为什么刚才她不杀了你呢?”
“你说什么?!”云焕只觉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霍然回头,脸色苍白,“你说什么?那颗玉液九转金丹是毒……”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过来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拼合起来——为什么师父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却失去了意识?脸上那层淡淡的死气,以及说话时经常停顿蹙眉的表情。
原来,是服用了他带来的那颗药丸之后,身体便开始渐渐不适。可师父从来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在觉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药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在忍受着体内毒发痛苦的时候,她还在篝火旁为他拜托罗诺族长。
“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个空桑师父。”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父说对不起……”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
“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不了手——所以,对你也一样。”
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眼里间或出现的、温柔而悲哀的凝视——只因为师父那时已经认定面前一手带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务后就要杀她灭口!可那时候她为什么不杀他?如果她动手,事情可能还有澄清的机会。然而师父却始终不曾动手,只是那样微笑着,接受了那个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携的弟子带给她的死亡。
她就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责怪?如果师父那时候对他动手,质问他为何下毒。如果她会稍微反抗一下……就决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也决不会让敌人有机可乘!
那个瞬间,他只觉吸入的空气都在胸中燃烧。云焕颓然后退,一直靠上石壁,因为极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那颗药经了我的手,你忘了?那时候是我递给你的……”傀儡微笑起来,眼里冷光离合,“我也是碰运气。我猜收藏得这么好的贵重药丸,必然是带给某个重要的人。少将何等精明,在你饮食中下毒我是万万不敢,只有另寻他法了——万幸你师父却是个没心机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刷!”语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闪电,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迅捷更多,湘根本来不及拔剑,光剑就已经停在她血脉上不停颤抖:“解药!”
“解药不在我身上。”湘神色是冷定的,显然早已考虑了退路,毫无畏惧地看着脸色铁青的云焕,“你若杀了我,我的同伴就会将解药毁去,你师父……嗯,倒不会马上死,不过毒会慢慢发作,到时候她只怕想立时死了也不能——”
“住口!”杀气在眉间一触即发,光剑却始终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着,轻松地一退就从少将的剑下安然离开,利落地反手拔剑,对准了云焕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还敢如何呢?云少将?别忘了你师父的命在我们手上。”多年的隐忍后,一朝扬眉吐气的鲛人傀儡傲然冷笑,轻松地压住了少将的光剑,“十几年了……我们都说、如今征天军团里最难对付的就是你云少将,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说别的,就说几个月前你就差点杀了我们左权使炎汐……”
“我们拟定过许多计划,想除掉你。可惜,你几乎无懈可击。不好色,不贪杯,不敛财,精明干练,为人谨慎……”那样盛赞的话从她嘴里吐出,却带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剑指住云焕的心口,冷笑,“你谁都不在乎:你和妹妹自幼分离,彼此冷淡,你对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我们都说,你唯一的弱点或许在幼年抚养你的姐姐身上——可惜那个弱点不是弱点:巫真云烛,日夜侍奉在智者身边,谁能打她的主意?”长长吐了口气,湘仿佛也有些庆幸,“老天有眼,潇那个无耻叛徒出了事,帝都让我来和你试飞伽楼罗——呵,那时候我就发誓:决不能让沧流帝国成功!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你拿回龙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鸟灵遭遇的时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师父。你的师父?呵呵,我自问对你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师父。我就想,你这样隐瞒自己的师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对了。”说到这里,湘轻轻吐了口气,烈艳的眼神忽然暗淡,“你竟是空桑剑圣的传人?你这种人,怎么配有这样的师父——如果她知道你是拿着如意珠去试飞伽楼罗……”
“不过我告诉你,即使这次我没能制住你师父,让你拿到了如意珠,到试飞时我不惜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伽楼罗飞起来!”鲛人傀儡扬眉冷笑,声音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凉和壮烈:“你知道为什么伽楼罗试飞屡次失败了吧?那之前,我多少位姐妹……也是这样和伽楼罗一起化为灰烬。”
听到这里,几近崩溃的神志终于慢慢清明起来,云焕看着蓝发碧眼的鲛人,喃喃道,“复**?你是复**的奸细?”
“呵呵。”湘笑了起来,转动手腕,“在征天军团内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将你搭档试飞伽楼罗!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你没有服傀儡虫?你在征天军团内当了十几年的傀儡,从未……”惊讶于军团中最负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云焕回忆着一切关于湘的资料,脱口,“和你搭档过的那些将士,从来没有任何觉察?怎么可能……”
“你以为冰族会比我们鲛人更聪明么?那些贵族出身的酒囊饭袋!”湘冷笑起来,扬眉之间眼中有不屑和厌恶的光,“眼里除了我的身体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很容易对付,每次我被调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呢,从来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什么。”连续的对话中,感觉溃散的神志在慢慢凝聚,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只是冷笑:“飞廉也一样么?”
那两个字让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艳的脸上笑容微敛,侧过头去:“那个蠢材不一样……在整个征天军团里,我称之为‘主人’的那些军官里,唯独你和他与众不同。”顿了顿,鲛人碧绿色的眼里起了讥诮,“但是,你和他根本是两种人。”在湘脸色变化的刹那,云焕有种押中的胜利感,那样的感觉让他摇摇欲坠的神志清楚了一些,慢慢开口,“你既然是奸细,飞廉一定也和复**脱不了干系——无耻的叛国者。“
“他不是!”湘脱口。那个刹那,云焕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是与不是,那要等刑部拷问完毕,才能判断。你也听说了吧?刑部‘牢狱王’辛锥手下,还从没有不吐真相的犯人。”
“飞廉什么都不知道!”湘不由变了脸色,身为复**战士,那个酷吏的名字如雷贯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他的事情。你不可诬陷同僚!”
“说得好。”云焕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却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关我师父的事情!”没料到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被压住气势,湘不由沉默,但刹那之后就大笑起来,她一跃而起,提剑后退:“想用飞廉威胁我?做梦!他算什么?一个冰夷……一条不会咬人的狗还是狗!”大笑中湘剑一划,将云焕逼退三丈,眼睛里闪着冷光:“云少将,我告诉你:不管是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还是你自己派军队找到如意珠,如果一个月内你不把龙神的东西归还我们,你就等着你师父的尸体在古墓里腐烂吧!”
“就算师父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个月,你威胁不了我。”云焕淡淡指出,“你交出解药,我放你走,决不会连累飞廉少将。”
“是么?”湘退到了石墓墙边,抬头看着那个高窗,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的沧流帝国少将,嘴角浮出一个笑,“听起来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见了,我几乎就要接受这个‘公平’的条件了。”
“看见?”云焕脸色微变,“看见什么?”湘嘴角的笑更深,混合着种种情绪,变得不可捉摸,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近乎耳语:“我看见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没有醒来的时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头发。是不是?那时你的眼神是多么迷恋和痛苦啊,啧啧。真不可思议!我都看见了。”
“住口!”恍如被利剑刺中心口,云焕脸色转瞬苍白,厉声喝止,“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么?”复**战士大笑起来,“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你师父她也知道呢!那次我明明看见她睁开眼睛了!但是她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感觉……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近乎耳语的声音忽然中止,湘眼里涌动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声音,冷而厉:“云少将,不要再否认了!她是你在世上最爱的人。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为了让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来换!”
鲛人战士握剑一跃而起,手攀上高窗:“我就在古墓里,等着你把如意珠送进来——若不尽早,解了毒身体也会溃烂大半。可要加紧啊,少将。”
黄沙纷飞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云焕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古墓——厚重的石门隔断了一切,坚实的石壁高处,那个高窗犹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看不见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后,他再也没有此刻这样绝望过。那时,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将没有任何族人或敌人来解救他,在这个天地之间他孑然一身;而如今同样的恐惧和黑暗没顶而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后的救赎。
颓然将手捶在石壁上,那个瞬间,云焕一直勉强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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