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过体育馆,沿着竹林中的小道到达体育馆的背后。体育馆曾经是小镇上最洋气的建筑,有着弧形的屋顶和闪闪发亮的玻璃外墙,但源稚生最熟悉的却是它幽深的地下室。虽然那里遍布着霉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弃设备,没有人愿意接近那里,那里就变成了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在那里他们俩是自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累了就从那一大堆体育课用的垫子里抽出一张最干净的来,躺在垫子上开始幻想将来的事。那时候源稚生还幻想着权力地位和时尚的生活,源稚女无所谓,他会跟哥哥去任何地方,哥哥愿意去的地方一定是好的。
满是铁锈的门跟当年一样只是虚挂着锁,推开门后沿着台阶逐级而下,越转越深。开始墙壁上还刷着白垩,后来只剩下原色的水泥墙面。
源稚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极乐馆下方会有那么森严可怖的地下室,那是赌客和赌场交易的地方,每间小屋里都埋藏着欲望和龌龊不堪的秘密,极乐馆地下室里水泥色的楼梯就跟这间体育馆里的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源稚女并没有真的长大,他的记忆、他的怨恨、他的孤单,都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推开咿咿呀呀的门,他回到了这间废弃的器械储藏室,欢迎他的女孩们默默地站在通道的两侧,穿着华美的戏服,眉目生春。
《鸣神》中的云中绝间姬、《源氏物语》中的藤壶和浮舟、《助六由缘江户樱》中的扬卷、《笼钓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桥……都是盛妆的美人,如此的青春靓丽。
源稚生和这些注塑的尸体擦肩而过,来到储藏室的中心。那里放置着一口沉重的铸铁浴缸,浴缸里盛满了注塑用的化学药剂,气味浓重刺鼻。源稚生拄着蜘蛛切在浴缸前坐下,默默地等待着弟弟的归来。
风间琉璃用“梦貘”把他带入这个梦境,就是要把梦境作为舞台,多年来他一直滞留在这个梦里,等着源稚生的归来。
风间琉璃布下了一个杀局,他自己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他现身的那一刻,杀局就开始。
但源稚生并不紧张,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如止水,倒像是一段枯木。
橘政宗曾经带他观赏过一幅浮世绘,画面上是披着甲胄的武士,面前插着长刀,显然是将要奔赴战场,但武士却在弹奏一张琵琶,弹得非常投入。橘政宗说稚生你想明白了么?为什么一个将要奔赴战场的人能沉浸在音乐中呢?分明他连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橘政宗说,这是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连生死都已经放下了,这时他的心里海阔天空。一个心里海阔天空的人,当然能欣赏琵琶之美。
源稚生的心里海阔天空,所有的事情,在他跟昂热见完面之后都想明白了。
海阔天空的时候,很多事都能那么轻那么自然地涌起在心头。他想起那一年他花了整整一个暑假,用地瓜酿造的土酒讨好了守望森林火情的护林员,好让护林员教他怎么驾驶那架简易的直升机。在护林员去东京述职的几天里,他把机库的钥匙交给了源稚生。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源稚生带着怯生生的源稚女摸进了机库,源稚生奋力地拉着绳子,打开了机库上方的活动帘门。夜幕下简易直升机像是巨大的蜻蜓那样拔地而起,源稚女惊呼说哥哥这样我们会摔死的!源稚生大笑着说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你哥哥驾驶的直升机!我们不会摔死的!我们会飞到最高的地方去!
今天回想起来,那还真是很危险的事情,分明在那之前他只是在有护林员在场的情况下,摸过不过二十分钟的操纵杆。一番手忙脚乱之后,他终于控制住了飞机,在固定的高度上巡航,头顶是澄澈如洗的天空,下方是绵密的森林,树冠密密地簇拥起来,就像是一个个深绿色的花球,在风中一波波地起伏。群山就像是巨人坐在天空之下,直升机像是神话中的飞车,带着他们翱翔云端。那时候的天地看上去那么童话,兄弟两个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源稚生说:“生日快乐!”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强悍的狮子座,所以他的生日应该是在灿烂的夏天。他是狮子座,他的弟弟也是狮子座,他要为弟弟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但是没有钱,所以他想方设法地学会了驾驶,搞到了机库的钥匙。他说生日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英雄,盯着弟弟的眼睛希望他露出欢喜的神情来。
可源稚女无声地流下泪来,源稚生吃惊地问说你不喜欢么?源稚女说,不,我很喜欢,可是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啊!
当年他觉得弟弟真是蠢得不可理喻,如今想来那个蠢弟弟的话竟然应验了。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今夜之后他们再无欢乐。
冥冥中似乎有掌握命运酌神祗发出了嗤笑的声音。
轻盈的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听起来有人正轻快地奔向地下室的底层。源稚生扶着刀柄起身,转身看向那扇咿咿呀呀的门。听起来风间琉璃正带着那个流血的猎物赶来,赶赴这场无法改变无从挽回的结局。
源稚生轻轻地按动刀柄,蜘蛛切出鞘一寸。被古龙胎血强化的身躯在梦境中是没有用的,梦中的源稚生十七岁,是执行局最年轻的干部;梦中的源稚女也是十七岁,是刚刚堕落的恶鬼。
温暖的液体滴落在源稚生的虎口上,鲜明如红豆。源稚生仰头看向屋顶,日光灯明灭不定,屋顶红得就像是血,大颗大颗的红色水滴从水泥中渗出来,下雨一样滴落。
梦境开始扭曲了,超越常规的东西开始出现,这说明梦貘的控制者正在逼近,风间琉璃强烈的怨恨正在扭曲这个环境。他出现的时候,他身边的空间也变得像是地狱那样森严可怖。
“这么多年,你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狱里么?”源稚生轻轻地抚摸着刀柄。
他低下头,听着水声潺潺,鲜红的液体缓缓地漫过鞋底,就像站在血池中。
所以源稚生没有看见,背后的浴缸中,血红色的人影缓缓地上浮,那具在塑化药剂中炮制的尸体睁开了眼睛。那是赤裸的风间琉璃,手中提着锋利的长刀。
他无声地行走在血泊中,金色的眼睛里带着残酷的笑意。从一开始达就是一场杀局,无论源稚生选择哪条道路,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个依恋着哥哥的源稚女已经在梆子声中被埋葬,活下来的只是怨恨的恶鬼,风间琉璃。他越接近源稚生,笑得越开心,笑容简直是如花绽放:他克制不住地奔跑起来,刀锋突前,撕裂了空气,无数的水滴在那柄刀的刃口上被破开。他的速度远远地超过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高速将整个空间里的水都卷起,在他背后形成了腥风血雨。
长刀完整地贯穿了源稚生的心脏。最后一刻,风间琉璃从背后狠狠地抱紧了哥哥,用胸口顶着刀柄,把刀身全部顶了进去。他感受到那颗心脏挂在刀上痛苦地跳跃,于是不由自主地发出狂笑。
多年之前,他也是这么拥抱源稚生,但心脏被刺穿的却是他。他狠狠地拧转刀柄,感受着那颗心脏中的血泉喷射出来,溅得他胸前一片温热。
源稚生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出,背后的血光仿佛瀑布。这是在梦貘引发的梦境中,在这里无论是皇血还是龙王胎血都没法治愈他,在这场梦里他只是十七岁的少年。
这么多年来,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始终停留在十七岁那年,皇的身份对他来说只是闪光的铠甲,铠甲里装着一颗普通人的心脏。
但风间琉璃不同,他是等待了十年之久的恶鬼,他的仇恨在此刻化作山洪般的力量。他狂暴地打击着源稚生的后背,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源稚生的手臂和肋骨纷纷折断,曾经居高临下的皇倒在赤红色的积水里,被野兽般的风间琉璃骑着殴打。
有人推开了地下室的门,是一个盛妆的女孩,就是她的脚步声引开了源稚生的注意力,给了风间琉璃刺出致命一刀的机会。女孩有一张精致的脸孔,脸上敷满白粉。她穿着歌舞伎《杨贵妃》中杨贵妃的戏装,手中握着锋利的怀剑。那些雕塑般的女孩也都动了起来,云中绝间姬、藤壶、浮舟、扬卷和八桥……歌舞伎史上的绝世美人们从戏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带着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女鬼般扑到源稚生的身上,一瞬间源稚生就被各种华丽的大袖遮蔽了。
风间琉璃一步步地后退,远离了这场杀局。已经用不着他自己动手了,他的傀儡们会把源稚生拖死在这场噩梦中。
这是风间琉璃的噩梦,这里的一切都随着风间琉璃的意志被扭曲。在他的意识里,这些穿着戏服的尸傀儡都是活的,都是可爱的女孩子,他们共同生活在虚幻的王国里,永无止境地载歌载舞。很多年前他就疯了,所以他才会是绝世的歌舞伎演员,对他来说表演并不只是表演,每场演出都是真实的生离死别。他在舞台上大笑和大哭,自己的心里也是伤痕累累。
源稚生渐渐停止了挣扎,就被那些女狼般的傀儡拖着前往地下室的中央,那些纤细美丽的手腕握着刀起起落落,一道道的血泉扬起在空中。
在这血腥而惨烈的一幕前,风间琉璃激动地捂住了脸,发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声音。
为什么要哭他说不清楚,分明源稚女的人格已经死去了,他根本感觉不到那种被亲人背叛的痛苦。为什么要笑他也说不清楚,他这个鬼是从源稚女的性格里分出来的,为了复仇而顽固地活到今天。今天他复仇成功了,他的存在意义也就失去了。从今而后,他只是这个世界上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连引他入魔的导师王将都死了。
他神经质地叫喊着,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要离开这里,他要把这个梦境永远地埋葬在自己的心底最深处。而这个梦境的最深处,尸傀儡们永无止境地杀着他的哥哥。
梦貘是最凶险的言灵,因为如果有人相信自己死在了梦貘制造的噩梦中,那么他的意识真的会消亡,现世中的他也会渐渐冷却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风间琉璃在心里杀死了源稚生,因为在心底最深处,源稚生竟然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他使用了橘政宗留给他的古龙胎血,带着暴徒神官们气势汹汹地驾临红井,却没有带着一颗杀人的心。
折回的楼梯一层又一层,风间琉璃疯狂地奔跑着。片刻之前他还是复仇的妖鬼,现在他像是个害怕的孩子。那些短刀起起落落带出鲜血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他捂着耳朵,要跑出这个自己营造出来的地狱。
跑着跑着他停下了脚步,前方是一扇咿咿呀呀的门。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门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刀刃进出人的身体才会发出的可怕响声。
怎么会这样?他分明已经跑过了很多层,到达了另一扇门前,可这扇门里也在上演血腥的一幕,谁又在这里杀谁?难道这个世界的每一扇门里,都在上演杀戮的戏剧?
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门,生满霉斑的器械储藏室,中间的铸铁浴缸里,血红色的水起落,绝艳的女人们如恶鬼那样把垂死的男人按在浴缸里,狞亮的短刀起落。
那个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清秀的手暴露在空气中,风间琉璃不可能认错那只手,那么多年里都是这双手拉着他从梯田的田埂上走过。他竟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最深处,看着他自己的尸傀儡们杀他的哥哥。
无法言喻的恐惧控制了他,他转过身想要再度逃走。但是他迈不开步子,他的眼前是分叉的楼梯,去向上下左右四方,每条楼梯都是水泥色的,每条楼梯都回字形曲折。
这个世界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站在迷宫的最深处。
这是怎么了?他自己的梦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地做这个梦,对这个梦境中的一草一木已经了如指掌,这根本就是他记忆中的鹿取小镇。但现在这个小镇正扭曲为一个巨大的迷宫,他成了迷宫中的小白鼠,就像是那些初次走进极乐馆地下室的客人,心中都会生出一种踏进去就再也无法离开的恐惧感。
他向着某个方向的楼梯冲去,喘息着狂奔,但在转过不知多少个弯之后,他再度回到了那扇门前。
他转过身接着奔逃。他已经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般跑在这个迷宫里,避开每一扇门。但他总与这些咿咿呀呀的门劈面相逢,门里传来令人崩溃的杀戮之声。
是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扇门背后,都在上演杀戮的戏剧,那个被杀的男人,是他的哥哥。
他捂着耳朵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但没有人应答他。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他和哥哥寄住在养父家里,源稚生喜欢在晚上偷偷地开灯读书,为了省电养父总是把他们屋里的电闸拉掉,他们所住的那间屋子又没有窗,于是每次源稚女从噩梦中惊醒,面对的都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他觉得黑暗中的每个角落里都藏着吃人的魑魅魍魉,吓得瑟瑟发抖,这时候唯有哥哥的呼吸声能让他意识到自己仍在人世间。他竖起耳朵倾听着源稚生的呼吸声,很久之后才能安下心来沉沉地睡去。
他从小就是那种多愁善感的男孩,随时觉得自己会被这个世界遗弃,不会遗弃他的只有哥哥。现在童年的担心应验了,世界抛弃他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中,而他的哥哥已经在尸傀儡的围杀中停止了呼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现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没有人陪他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像疯子一样冲破那扇门,号叫着把尸傀儡们从浴缸边扯开,扑进那缸血水中,把已经冰冷的哥哥死死地抱在怀里。
源稚生的身上都是血洞,但那些伤口里已经没有血渗出来,他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干瘪,却又那么安详。风间琉璃凑近哥哥的胸口去听,胸膛中那么寂静,他忽然想起,原来是自己洞穿了那颗心。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驱散他的恐惧,他疯狂地摇晃着源稚生,恐惧地尖叫着,尸傀儡们在他的身边徘徊,烟视媚行眉目生春,她们当然不会觉得恐惧,她们早就死了。
被囚禁在躯壳深处的小小男孩哭泣起来,稚子和恶鬼的双重表情在风间琉璃的脸上高速地切换。
他明白了,他并非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而是被困在了源稚生的梦境里。那座仅仅存在于记忆中的鹿取小镇拘禁了他和哥哥的灵魂,这么多年他没能离开小镇,源稚生也没能离开。兄弟两个人的噩梦如此地相似,梦貘将他们的意识贯通,也把两个噩梦融合在了一起,源稚生走进了他的梦里,他也走进了源稚生的梦里。他在噩梦中一直徘徊在雨夜的鹿取小镇上,等着哥哥回来,又渴望着向哥哥复仇,极端扭曲的情绪令他的性格分裂,两个几乎完全独立的人格并存在一个身体里。
而源稚生的噩梦反复地发生在这个幽深的地下室里,在这里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从此再也没能走出去。无论逃亡多少次,他仍旧会回到那间杀死弟弟的地下室里,默默地躺进浴缸里,想象如果那天夜里死的是自己。所以他那么想离开日本,大家长的位置或者熏天的权势对他都不重要,他短短的一生都生活在杀死弟弟的痛苦中。
现在轮到风间琉璃被困在这个噩梦里了,他才意识到哥哥的噩梦有多可怕,远比自己的噩梦还要令人悲伤。
这就是正义的代价么?该是多么坚强的灵魂,才能为正义支付如此惨痛的代价?
这么多年来风间琉璃一直生活在两种人格之间,源稚女的人格渴望着和哥哥的重逢,风间琉璃的人格渴望着复仇,最后风间琉璃彻底地掌控了这具身体,将源稚女囚禁在心底最深处,完成了复仇。
可现在风间琉璃觉得自己压不住心底的男孩了,男孩哭得那么绝望,浓郁的血气带着彻骨的疼痛从心底升到喉头,他大口地吐血,同时克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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