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 根本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医院的。
回到家,我睡了一整天。
心脏在这半年里,像是失去弹性的橡皮筋, 过山车般的忽高忽低, 希望或者幻灭一次, 同样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
都是报应。
那么难过, 都是报应。
之后的一段日子, 我继续努力工作, 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每天筋疲力尽躺回床上倒头就睡, 第二天继续日复一日。
做梦的时候,我有梦见了肖恒。
他约我出去,我们坐在一起喝下午茶,相谈甚欢, 梦里他笑得很开心,他说他可以原谅我,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异常真实。
真实到我醒来以后, 拿着手机查询了几遍来电显示,确定从未有人给我电话, 才终于看清这不过又是一场黄粱美梦而已。
有时候, 我会想起那个愚人节的夜晚荒诞的幻象。
渐渐觉得,那恐怕也只是我做的一个细节接近真实的梦而已, 可食指上还没有痊愈的V字形疤痕, 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弄伤的呢?
到底哪里是梦境、哪里才是现实?
作曲大叔经常晃悠在我身边,旁敲侧击地问:“怎么了?最近好颓废, 是不是之前说的那个甩了你的初恋嫁人了?”
我没心情理他, 他就在一旁高唱“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被他气得好笑又难受。
半夜回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口。
他转过身,我也慢下脚步。
“抱歉,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回来呢!”夏明修看到我有点吃惊,略带尴尬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说,“我、我只是来拿一些落下的东西的。”
“不过既然碰见了,我刚好把这个还给你。”
他依旧灿烂明亮,气质不凡,和记忆中的好像一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不记得我已经多久没有认认真真地审视他,所以他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我竟完全不清楚。
我请他进来,房子里属于他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搬走大半,我之前也没有发现。
这半年来,满脑子都是肖恒的事情。
他早已经看透,却什么也没说,半年前那句“你可能早就喜欢上肖恒了”的断言,现在想起来,犀利得令人发指。
那时候已经明晰的事实,被我活生生逃避到最后一刻。
一切明察一切放纵一切好意相劝让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坏得无可救药——彻底伤害了肖恒,又狠狠伤害了他,究竟谁能待在我身边,最终还能是完好无损的?
坦白了断其实不难,可我却没有。
用时间来淡化因为时间延长而加深的伤痕,却其实只是伤人伤己,终究还是要面对。
夏明修坐在沙发上歪着头微笑,和很多年前初遇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个夏日的午后睡在阳光下的天使,第一次让我知道,自己可以对男孩子心动。
于是那一幕,变一度化作记忆中失落的美好。以至于我只记得那可以点亮世界的笑容,却没有觉察到,自己心里面那个特殊的位置早就被另一个人、另一端更强烈的感情早早扎根。
我那时候多傻,多执拗,死活不想承认那么美丽的东西,居然是错的。
于是努力抗争,试图赎回已经沦陷的心。
可明明,心选已经择了它想选择的方向,可情感居然不知道。
“被逼无奈”答应了肖恒的契约,以受害者自居。
无视其中明显自欺欺人的漏洞——他说的十年,我明明一笑而过就可以。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尽心尽力帮我,根本没道理要我拿任何东西去换。
可我换了。
还不肯承认,最后却伤害了所有的人。
“对不起。”尽管我知道,再诚恳的道歉也于事无补。
夏明修笑笑,摆摆手:“没关系啦。”
可他越像阳光,我就越像是无处遁形的黑暗影子,他那么好,我都做了什么。
“我爱的人是肖恒,一直都是,可我那么久,却一直没发现,抱歉。我真的……”
“我知道啦,”他表情还在笑,眼里的晶莹开始缓缓积聚,“我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说:“你可以恨我。”
他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可是洛予辰,我不恨你,当初因为有你我才能够活下来,因为有你我才能够有今天。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我生命里,拯救了我。你给了我太多,我没有理由得到了一切,还贪心地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洛予辰,谢谢你陪我那么久,现在你该去你真正应该守护的人身边了。”
嗯。
可是,我真正想要守护的人,他不要我了。
他后悔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
他说,那十年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不要了。
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是我自作自受。
我自找的。
夏明修很快收拾完了东西,拎着袋子,我们道了别。
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两瓶藏酒:“啊对了,这个我们拆了吧?”
“以前买的,说过一起喝,结果也没喝。”
“临别干了吧。”
“祝我们彼此都能前程似锦,幸福快乐。”
“……”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两人举杯畅饮,都刻意逃避了沉重,就像两个半熟不熟的老友,最后各自昏昏沉沉地睡了。
宿醉很难受,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一个头胀得像两个大,夏明修醒来,也嘟囔着头疼。
我们两人都在地板上。
“啊!本来想喝两杯就回去的,这酒……劲儿也太大了。”
夏明修很懊恼,打了个哈欠,抓抓头。
拎起袋子:“我回家了……好困。”
他像是一个普通的狐朋狗友一样,普普通通地离开了。
墨镜和帽子都还留在沙发上。
幸好走得还不远,我忙追出去给他送,随手顺了顺他皱巴巴的衣服和杂草一样的头发,他之前一直维持的阳光暖男形象,这副样子走在大街上要是被狗仔队抓拍了就麻烦了。
他任我摆弄一番之后,我招了一辆计程车,把他塞上车交代好司机才了事。
知道出租车离开,我的余光才突然注意到什么——在马路对面,有一个人,正抱着什么东西站着。
肖恒正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他手里抱着一只玩具大狗,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
他眼里没有什么惊讶,好像司空见惯或者漠不关心一样,对着我一塌糊涂的紧张和无所适从,只是平淡地问候道:“嗨。”
我在那一瞬间死的心都有了。
“你……”
他走过来,我连说出一句简单的“你怎么会在这儿”都费劲。
刚才那一幕,在他眼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剧情?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微敞,很英挺帅气,却完全不符以往的风格。
在我的印象中,肖恒一直是柔和的白,他有很多白衬衫,穿着其中一件坐在窗边做白日梦已经成为了他的经典专利。
而面前的他,无论是神态还是衣着,都好像一个脱胎换骨的人,冷峻严肃、气势逼人。
我突然警醒,他身为病人,不该在这里。
“你怎么跑出来的?”我忙问他,“你出来,医生同意了吗?”
“我偷跑的。”他倒坦率,然后无厘头地把手里抱着的毛绒大狗往我怀里一塞说,“给你。”
我把那只长耳朵、神情很骄傲的毛绒狗抱在手里,不明白,我很开心收到“礼物”,可以说是受宠若惊,却又惊慌失措,一如既往地不知道他又是什么奇思妙想。
他看我迷惑的样子,解释道:“看它跟你长得很像,不小心就买下来了。”
肖恒还是老样子,一旦进入了某种想象力丰富的状态之后说出来的话让人很难接。我举起来那只狗很认真地看了看,越看越丑:“哪里像?”
他却不接我的话:“好,狗你留着,我先走了。”
我忙追上去。他并没有停下脚步,我就跟着那不算快也不算慢的速度在身后问他:“你专程跑来一趟就是为了送我这个?”
他还真的似乎想了一下。
然后很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说罢又要走。
“肖恒!”
他转过身,双手插在口袋里,仍旧没有表情:“还有事?”
“那个,刚刚我和夏明修,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来我们家拿东西,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洛予辰先生,我对你的私生活没有兴趣。”他打断我,停了一下,突然伸手从我手里抢回那只毛绒狗,“真是,送你东西都是浪费。”
他的前半句扎扎实实地刺了我一下,很难受,我下意识就拉住狗的腿。
他:“放手。”
我摇头。
他抢不过我,干脆不抢了,把那只狗丢到我脸上:“你喜欢就拿着吧,再见。”
“等等——”
我再度拽住他的手腕。
他的眼睛里已经带了些耐心丧失的警告,再一次问我:“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不是,我没有。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既然来了,我们的、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就在身后。
但他看都不看它一眼。
我想,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他想要发泄或想要报复,我都能接受。
可他的选择,却是一言不发把一切封存,这种感觉让我很害怕。
每一次见面。
希望都逐渐减少,那种“再也回不去了的强烈恐惧\",却一次比一次强。
从前,他总是无比温柔地凝望着我。而现在,却总像一只受伤的刺猬一样竖起浑身锋利的刺,柔软、坦诚、荡然无存。
是不是,他真的后悔了。
是不是……他真的,真的不要我了。
“跟我回家。”在这种恐惧的压力下,我突然强硬地拉起他往回走。
现在就要把他带回家。
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一会儿陷入绝望,觉得自己这个人真的一无是处就活该孤老终生;一会儿又自信心过度膨胀,觉得手里的这家伙本来就是我的人,我凭什么不能捉他回家、好好养!
“放手。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家?”
他被我拽着,竟然还能冷静得像是在谈判桌上的方写忆一样。我胸口更疼,我的肖恒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面对别人或许能做到镇定自若,可是对着我的时候从来不该是这样的!
要说如今我对他而言,早就和其他人无异。
我不认,死也不认!
“那是我们的家,你就得跟我回去!”
“是吗?”他嗤笑,“你不是忘了吧?我还没走,你就迫不及待收了钥匙,从那一刻起,那个地方就不是我的家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是!”
他说什么,我收了钥匙?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但是……应该是发生过的吧,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在我甚至不记得的细枝末节上就已经累积了那么多伤害。
一句“再也不是”,笃定到叫人心寒。
我却无话可说,我想不起。
我们僵持在道路转角,他低头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意,再抬头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洛予辰……其实,你的新专辑很不错,听的时候让人觉得很感动。”
我愣了一下,记起那段没有他的日子,在猖獗的思念和无解的矛盾的压迫下疯狂地写出来一遍遍唱的那些情歌的时候,可是,他又打断了我稍稍浮出水面的一点点奢望。
“我承认我在来的路上还在犯傻,我想看看……”
“想看看到底我们,有没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结果,我看到夏明修从你家里出来。”
“真是的,差点又做了一次傻瓜。谢谢你,让我彻底清醒了。”
“肖恒!”我心急如焚地解释,“我说过了,夏明修真的只是来道别!你心里明明是知道的,为你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还要冤枉我,肖恒!你明明就知道!”
他:“是啊,我‘都知道’,我无理取闹。”
我一梗,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跳到这样的结论来的,努力地想着我到底哪里又说错话了,紧张又委屈。这样喘不过气的小心翼翼,真的很挑战我的神经。
他似乎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洛予辰,夏明修这段时间,来找过我这里很多次。”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每天都怎么过的,你为我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一件一件讲给我听。”
“所以我,我几乎要以为……”
他的表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矛盾的思虑。
修长的指节无意识间放在了淡色的唇间,他咬了自己一下。
“所以洛予辰,我不想再装成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了,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确实我放不下,我没有那么潇洒,失去了你我会很难过,但是我会好好活下去。”
“所以,你真的不需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情,不需要再委屈任何人,你明白吗?”
他说得很慢,说得很认真,像是要催眠我的心。
可我几乎都要被他的固执己见给折磨疯了。
他为什么,还在怀疑我的感情?
那么多年了,他那么了解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蠢。反应慢一点、又后知后觉,可是向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确实对他不好,没有珍惜他,可是什么时候骗过他?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才能相信我?”
我问他,他却只是摇头。
从他再次醒过来之后,他这样用平静的态度毫不留情地抗拒让我每次都要疯掉。
宁可他直说他恨我算了,一刀杀死总比千刀万剐来得爽快。
“你,其实,傻乎乎的。”
“洛予辰,你……傻傻的,所以什么都注意不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竟是我最熟悉的落寞。
“你知道的吧,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转,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向他所在的那个方向倾斜。”
“就像刚才你对他的动作,我在对街看得很清楚。你对他……如果不是很珍视,一定做不到那么温柔。”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
他突然走上前来,手伸到我的颈边。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离我那么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眼前的景物蓦地有点恍惚。
他的手指熟练地拉动衣服,帮我翻好领子,整理好衣襟,好像十年里的每一天他在我出门前为我做的。
不可思议的温暖直达心底,发酵着埋藏着的思念和孤寂,被他指尖不经意碰触的肌肤一寸一寸都好像火烧一样。
在我冲动之下几乎要伸手抱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推开了我。
“你看,一个看似普通的小动作里面有多少温度,感觉到了没有?”
我如遭雷击。
但是,不是的。
我只是……一直以来形成的习惯,会天然对夏明修比较温柔一点而已。
但是,这种天杀的理由能说出口么?
十年间,我从来没对肖恒做过一点点类似这样温馨的事情,才会让他误以为那几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要比我空口无凭说出来的任何感情都更有说服力。
冤枉得一塌糊涂,我却无从辩驳。
“我真的该走了。以后……或许还是不要经常见面了,为了大家都好。”
他认真地看着我,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
在左耳的地方停顿了片刻,没说什么。
我却吓坏了,不仅仅是因为我丢了耳坠,而是我眼前的他——好像只是片刻之间,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如纸,嘴唇发乌,而他自己却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眼睛的焦距也开始变得茫然。
“肖恒!”我扶住他。
他皱眉,终于浮现出了难受的表情,却摇摇头:“没事……”
他的身子不正常地高热,呼吸异常急促,身子摇摇欲坠。
我扶住他,他一只手抓着我的衣服抖得像是在抽搐。我叫着他的名字跟他说不要怕,一把将他抱起来叫了辆车直奔医院。
车上,他的衬衫大片被汗浸湿,我紧搂着他,他在我怀里大口喘息着。
我不停地冲司机吼说开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伏在肖恒耳边安慰他让他再忍一下。
他的身子蜷缩着又松开,我问他是哪里疼,他却只是咬紧牙关不肯泄出半个字。
“肖恒,肖恒……”我喊他,低头亲吻他的前额。
他突然伸出手攀上我的背,力气大得惊人,就好像在溺水的时候抓住浮木一般用力抓着我的衣服,眼睛微微睁开,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般,空洞的黑瞳里透出出恐慌和无助。
“别怕,我在这,我不会走的……”
我抱紧他,只觉得喉咙里哽咽发苦。
他在我怀里好一会儿,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并没有昏过去,而是迷迷糊糊地把头靠在我左胸的地方,淡色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像是满足的浅笑。
铺天盖地冲上鼻梁的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难道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敢再次不遗余力地抓住我吗?
我把他,逼到这种地步……
我手里抱着想要守护一生的珍贵宝物,手背上的青筋却一直在跳。
我的心里除了心疼之外,弥漫的竟然全部都是憎恨——而那个被憎恨的对象,就是我自己。
一次次失望,一次次伤害,无论无心还是有意,都经过时间的蹉跎变成了狰狞的伤痕。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究竟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一丁点他给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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