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清晨的荒原上,浓雾翻卷,遮住天光,时间仿佛都未曾流动。
季平安坐在石头上,迎着魏华阳晶亮的眸子,迟疑了下,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倒也没有隐瞒的想法,虽然对这位重生的女侠莫名有些好感,但倒也不至于避讳这些,真正的问题在于:
“不好说。”
他犹豫了下,忽然语气低沉地说:“我也错过了很多个。”
“错过?”
魏华阳一下子提起兴趣来了,大修行者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有一颗喜欢八卦的心。
恩,对方既然是钦天监内的天才,又在神都那等地方,优秀的人总会获得许多异性的青睐。
所以对于“很多”这两个字,她虽不耻,但还能理解。
但“错过”就有些内涵了。
季平安点了点头,自嘲一笑,眼神有些飘忽地说:
“其实和你差不多吧,也是人生旅途中会机缘巧合遇到一些人,然后喜欢,或者被喜欢,但因为种种缘故,止步于此,没能真正在一起,所以,算错过。”
离阳那一世,一早因为家族血仇,一心复仇,所以没有接受首山派内一些师妹、师姐的爱慕。后来又因西海派辜负了那个大胆表白,并苦苦等了自己许多年的魏姑娘……
再然后,被九州追杀,如丧家之犬,虽然也机缘巧合,与包括琉璃菩萨在内的一些女子发生过一些情愫,但……
那个时候,自己都朝不保夕,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个明天,如何敢承担一份感情?
等到国师的一世,又整日打天下,更没那个心思。
即便有一些如雪姬在内的……也相忘于江湖。
直到天下歌舞升平,作为“守护神”的自己行走各州,那时候又限于身份与长生……担心若干年后,配偶死去,独留自己痛苦。
所谓:
只要我无情,就不会受伤,就又拒绝了许苑云们……
只是万万没想到,群星归位,一千年来积攒的暧昧对象一起杀回这个世界……季平安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好渣。”魏华阳不知道季平安的内心历程,只认为,是其“玩完不负责”,连个名分都不肯给人家,还美其名曰“错过”。
不禁冷笑:
“你才多大,就这般老气横秋的口气,还错过许多,分明是不想负责。”
季平安想辩解,毕竟他觉得自己过去还是挺专一的,但突然又觉得没底气,便干脆躺平任嘲,苦涩道:
“或许吧。”
魏华阳看他沮丧模样,不似作伪,摇头鄙夷道:
“如你这般的天才,乱花迷人眼,倒也正常。
不过也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要渣就彻底一些,也算个大丈夫,修行者本就寿命绵长,这世界又向来是强者为尊,如那皇帝不也是三宫六院,强大的女修同样可以豢养诸多面首……
你若有些男子气,便一起娶了,又如何?我都算你有骨气……如这般一副想要又不要,看似专一,实则不负责的姿态,着实令人不耻。
你们男子不都想着左拥右抱么,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必伪装?”
来自华阳掌教的鄙视!
季平安笑了笑:
“说的也是。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想通的,过往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勇气,无惧世间一切敌,可却始终回避了某些东西。
所以,你说得对,或许我的确应该更‘入乡随俗’一些,三妻四妾,在这里本该是寻常事。”
魏华阳满意颔首,然后好奇道:
“不过,你这般说法倒是奇怪,在你们男子看来,三妻四妾不才是正常?怎么你倒是反过来了。”
季平安笑了笑,当然不会说,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本质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在某些观念上,当然不同。
他想了想,说道:
“可能因为我是修行者吧。”
魏华阳没听懂:“什么意思?”
季平安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笑道:
“其实之前我要求停下来休息,并不是我累了,而是我察觉到你可能走累了。”
魏华阳一怔!
没来由的心脏柔软了下,眼神也古怪起来。
是了,先前她就觉得巧合,就在自己很疲惫,但又不想丢面子,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季平安喊累,递上来一个台阶。
当时她还松了口气,却不想,竟是对方故意的?
季平安解释道:
“我知道前辈你以前很强,但毕竟重生归来,换了一具孱弱的身体,而破九境界尚没有根骨完全蜕变的时候,还处于凡人阶段,即便有灵素加持,也会饿,也会累……
更何况,之前你一直赶路,又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体力上,应该不会比我好。”
顿了顿,又道:
“而我……毕竟是钦天监的天才嘛,在神都的时候,用不少天材地宝做药浴,锻炼这副躯体,又是男子,相比下,会更体力充沛些。”
魏华阳小鼻子皱了皱,神态间冷色稍减,甚至有些娇憨。
语气复杂道:
“所以,你跟在后头,观察到了我的疲惫?故意喊累,好让我休息?”
从而……照顾我身为“前辈”的自尊心?
当然,这后半句话,她没说出来。
只是看着季平安和煦的笑容,突然觉得,这家伙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恩,起码是个贴心的,比太多男子强了……魏华阳心中默默评价,嘴上却一副冷淡模样:
“所以,你说这个与你的观念有何干系?”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这正是观念的体现啊,在我看来,这世间的男女关系,是割裂与分层的。”
突然专业了起来。
魏华阳好奇心升起,小耳朵竖起,忍不住身体前倾,道:
“继续说,怎么个分层?割裂?”
季平安谈兴突然大起,好为人师的DNA动了,他稍微坐直了一些,被绑缚住的手伸出手指,指着地面隔空画了个圈,说:
“这是芸芸众生,九州上的凡人男女。”
旋即又在他与魏华阳之间,画了个圈:
“我们这个层次,是修行界的男女。”
并强调道:“虽然同样是男女,但修士与凡人是不同的。”
魏华阳一脸困惑:“当然是不同的,修士本就是超凡脱俗……”
“不,我不是说这方面,”季平安摇头,正色道:
“是地位变化,导致的观念不同。”
他组织了下语言,说道:
“在我看来,这凡间男女,因为生活在红尘中,受到生产力……呃,你可以理解为资源的限制吧,总之,男耕女织。绝大多数女子,都难以只凭借自己独立在凡间赚钱,过上不错的生活,至少也要依靠亲族保护……
所以,男女成为夫妻,便是一个‘供养’的关系,丈夫给予物质与安全的保障,妻子则需要提供抚养,包揽家务,乃至于被要求三从四德,给予夫君足够的……呃,情绪价值。”
魏华阳侧耳细听,虽然觉得有些词汇很怪,但同样可以理解:
“继续。”
季平安说道:
“因为是供养的关系,所以彼此分工明确,夫君不会要求娘子赚钱养家,但会要求对方体贴照顾,反过来,娘子也不会期待,从夫君那里获得什么体贴照顾……
恩,自由恋爱除外,但这种很少的,就算大周国师努力推行,改善风气,但成效有限……
只有一些大户人家,情况会好一些,毕竟女子有娘家撑腰,会更硬气,其实到这里就已经存在一些分层了,但还不够明显。
毕竟,大户人家的女子同样是依赖他人,而非依靠自己。”
魏华阳皱了皱眉,说道:
“所以,你是说,修行者不存在这种状况?”
季平安认真点头:
“是的。因为修行天赋可不分男女,世间顶级的强者行列中,女子身影亦从不缺少……所以,一旦成为了修行者,女子就可以凭借自身生存,而不再依赖他人,甚至就算终生不嫁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所以,男子修士,与女子修士地位是平等的,当他们结为道侣,就不再是‘供养关系’,而是‘合伙关系’。”
“而合伙关系意味着,双方不再有明确的‘分工’,彼此都可以获取资源,也都需要为对方提供情绪价值。”
顿了顿,季平安摇头道:
“只是,修士毕竟是从凡人来的,一些旧有观念根深蒂固,会有所残留。所以许多男子脑子里还保留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来自于‘供养关系’的观念。
想着:
我负责获取资源养你,对你‘负责’,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并以此为荣。你则要体贴照顾我,修为不要太高,当个美丽的花瓶就好……
甚至会抱有一种坚定的想法,觉得只要自己修为足够高,其他女修士就会喜欢我,什么女修都能找到……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修为这个东西,高固然好,但脱离了供养关系后,男子不再是只要修为高就行了,还需要体贴照顾,还需要……好看。而越是自身修为高的女子,越在意这些。”
魏华阳安静地听完,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忽然低声说:
“所以,你会在意我累不累?会纠结于是否三妻四妾?”
答对了,没有奖。
季平安轻轻点头:“差不多吧。”
魏华阳沉默下来,她的确没有想过这些,但现在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可是女修行者,还是普遍希望男修士比自己更强吧,却又索要情绪……呃,情绪价值,还要好看,可能还要觉得喜欢……不会显得很贪心吗?”
季平安笑道:
“的确很贪心,所以才容易剩下……所以我才说,大家都是来自于凡尘,很多东西扎根在脑子里,难以改变。好在修士生命很长,贪心的话……就慢慢找呗。”
魏华阳想了想,说道:
“也是。”
浓雾翻卷,双方忽然沉默下来。
季平安说的这些,在后世纯属烂大街的论调,或者说共识。
但放在这个世界,便是魏华阳这种修为无比强大,曾屹立于人间顶层的大修士,也没有思考太多,猛地一听,受到的冲击自然巨大。
甚至,不亚于聆听讲道。
“其实……”魏华阳想了想,忽然抱起双腿,说道:
“我以前走散的那个……道友,虽然没你这样能说,说的这样明白,但也是个会体贴和照顾人的。”
季平安“哦”了一声,并不意外。
就像是凡尘里一些古代海王,也无师自通,懂得取悦女子,获取好处……也不少: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华阳回忆了下,说道:
“心里有很多事,但会埋在心里,不说出来,平常嘻嘻哈哈,很……有趣,会说一些怪话,逗人开心,又很有分寸感……还很……”
说着,她突然恨恨地咬了咬牙:“很过分!”
恩?!
季平安眨眨眼:姑娘仔细讲讲?
不要怕,我路熟,你放心开……
但魏华阳明显没有分享感情史的想法,不过经过这一番交谈,先前那种疏离感淡去许多。
只能说,果然分享感情史容易拉近距离……
“咚!咚咚!”
忽然,魏华阳身上的那一页道经自己震动起来,纸页表面,鼓起一个又一个“包”,仿佛有东西在乱撞。
季平安说道:“给我,是那具铜尸在折腾了,得放出来重新封印。”
魏华阳看了他一眼,忽然将手中的锁链一抖,捆缚他身体的铁索突然打开,在季平安错愕的眼神中,她将道经丢给他:
“怎么弄?”
这是……刑满释放了?
季平安活动了下手腕,突然还有点怀念被捆的感觉……他掐着道经,轻轻一抖,一具活蹦乱跳的铜尸就头朝下,栽在了地上。
并未放出姜姜与黄瑛。
“铁捕头”一头扎进地里,怒吼声被堵住,变成了“呜呜”声。
而魏华阳显然不讲武德,不等铜尸将身体拔出来,举起长剑劈向铁捕头张开,呈现“Y”字型的双腿中央……
“嘶……”
季平安下意识夹紧双腿,只见一阵火星绽放,伴随金属摩擦声,还有“铁捕头”骤然尖锐的怒吼声。
不多时,魏华阳收剑回鞘,铁捕头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被重新封印完毕。
仰头望天,一副“累了,毁灭吧”的表情。
“……”季平安将其重新收入道经,然后看了她一眼,试探性地将道经收回了自己怀里。
魏华阳斜着眼睛看了他片刻,却没说什么,起身道:
“好了,休息够了,该继续赶路了。”
季平安先是“恩”了一声,捡起地上之前用锁链绑在他身上,充当烧烤签子的古朴长剑,抬头望向云雾笼罩的山谷,然后皱起了眉头:
“等等。”
魏华阳刚走了几步,闻言扭头疑惑看向他:
“怎么?”
季平安皱眉道:
“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们在这里休息了这么久,按理说,晨雾早应该散去了,但怎么越来越浓郁了?”
魏华阳愣了下,霍然抬头望去。
只见四面八方,原本还能隐约看到轮廓的山川悉数被大雾遮蔽,以二人目力,却只能看到周围百米。
……
……
大雾笼罩区域,二人翻过的某座山头上。
一队四圣教徒聚集于此。
身材魁梧,披着黑紫色披风,蒙着面罩的中年大护法负手站在最前方,身后背负一柄宽刃大刀,刀刃染着一抹猩红。
面罩上,露出的一双眼眸冷冷地凝视前方,声音低沉:
“尸巫,确定就在前方吗?”
闻言,他身后那名身材佝偻,头顶只有一缕白毛的老者慢悠悠走了出来,手中拄着骷髅法杖。
山风拂过,掀动他那绣着墨绿色花纹的四圣教长袍,露出干瘦的躯体,他手掌摊开,一只金色蛊虫在其掌心爬来爬去。
发出“沙沙”的声响,听着格外渗人。
老者一红一绿两只眼球盯着审视片刻,笑道:
“在呢,在呢,只可惜山林太大,目标太小。”
后头,传来雪姬嘲弄的声音:
“找到又如何,还嫌人死的不够多?”
有人扭头看去,只见穿着一袭黑袍,肤色极为白皙,盘着发髻的绝色“魔女”站在人群边缘,笑吟吟望向这边。
眼神一片冷漠。
大护法没有理会雪姬,似乎对这个疯女人的嘲讽已经免疫,又好像回答一般,说道:
“之前派出去的几个喽啰死就死了,对方连夜冒雨逃走,说明胆怯,而这一路奔逃,又还剩下几分力气?我有预感,再给一点时间,我们就能找到对方。”
顿了顿,他说:
“但前提,是不能让他们乱跑了。”
说着,大护法扭头,望向人群角落,一名侏儒站在与其他人稍远些的位置,正挥舞着一杆比他人高出一大截的白色的幡子。
“呼啦啦……”
“呼啦啦……”
巨大的白幡挥舞间,喷吐出一团团雾气,在山巅凝聚为一团云。
而这云又源源不绝扩散下去,沿着山川流淌向下方的平原与山谷,吞没了一切,将密林化为云海。
似乎感受到注视,侏儒扭过头来,露出一张丑陋的脸孔,咧开大嘴,说道:
“放心,我这大雾迷阵一出,借山川地脉之气,观天之下别想找到方向,便是坐井修士,也得给我陷在里头,打转个十天半月。”
大护法笑道:
“用不着十天,最多三日,取其首级。”
……
浓雾中。
季平安与魏华阳走了许久,终于再次停下脚步。
“的确不对劲,这绝不是正常的天象,我们可能陷在了某种天地阵法中。”魏华阳表情严肃,眉头紧皱。
季平安看了她一眼:“没办法吗?”
魏华阳沉默,她方才偷偷用道门的术法尝试破解,但失败了:
“我的修为还远远没恢复,并且,布阵之人绝对是个强者……恩,我指的是与我同样从星空归来的古代强者。”
季平安点了点头,他在恢复了少许修为后,同样用占星术进行了推演,毫不意外地失败。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破解方法,我们会一直陷在这片浓雾中。认知被扭曲,可能我们走了再多路,也还是在原地打转,而追兵却会慢慢寻找到我们。”
季平安平静询问。
魏华阳点头,脸色难看道:“似乎的确是这样的。”
龙困浅滩,这一刻,离阳与华阳竟然都被一片云海困住了,而敌人却都没有看见。
绝境吗?
季平安抬起头,望着不见天日的云海,忽然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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