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来的生番皆面如死灰,仿佛害怕着“归来的死神”要拿他们的血肉喂养手下的怪兽。
怪兽该不会是他们说的“无角大马鹿”,也即是马?
“你们谁是领头的?”郑克殷严厉地问道。
生番们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才有一人缓缓起身。
“我算是吧……”
起身回应的,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壮年男子。
郑克殷走到对方面前,以依然冷冽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乩落氏族的酋长吗?”
此人答道:“名字,叫澳力士(熊)……我不是酋长,只是带大家打猎的。”
郑克殷追问:“为什么要攻击我们?你们既准备了陷阱,又带这么一大帮人伏击,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澳力士有些惊慌,眼神左右游移。
“我们不是准备好攻击你们的。陷阱是拿来抓狐狸和土狼的,而我们聚了这么多人,是有人发现你们从东头走来之后,我们再互相通气聚起……”
郑克殷眯起眼睛,以蔑视的眼神望去,“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对方叹了口气,道:“因为你们是归来的死神危卫,我们都想做英雄革弩,不然我们都会惨死……”
游隼神革弩以五箭杀灭石身死神危卫的故事,所有澳龙人都耳熟能详了。如果真的信了明人是归来的死神,也难怪他们会那么害怕,必除明人而后快。
“你们是听谁说,我们是归来的死神?”郑克殷继续问道。
“呃,”澳力士迟疑了一下,“我是听巫公说的。”
澳力士旁边的人则说:“巫公好像也是听别人说的……”
“是酋长说的吧?”
“好像是翁斯。”
这些生番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他们认为的传言源头,一连说了好多个名字,有些被点到名字的人就在现场,连连摇头说自己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你是听谁说的?”郑克殷问向那人。
郑克殷听到的回答,令他心头一个咯噔——
“磨水,是磨水说的……
“对,我也是听磨水说的。”
“明人……你问什么我们都回答了,不要杀我们……”
郑克殷一时间都没有太听生番们都说了什么,只是怔在原地,觉得林中的空气有些清寒。
终于找到你了。
谭磨水。
或许现在应该叫纪磨水了吧——郑克殷先前已经规划好要给乩落社赐姓为纪。
郑克殷长舒一口气。关于纪磨水,他还有许多的疑问。
“磨水,这人还在你们社里吗?”
生番们再一次面面相觑,澳力士有些尴尬地回答道:“他……死了。”
在郑克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下,他也总算拼凑了出了关于纪磨水的重要情报——
这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猎人,按照乩落社男子们的描述,其打猎能力恐怕不亚于豹闪闪。
尽管性别不同,但纪磨水与豹闪闪有一点相似,那便是与旁人缺乏了解与合作,往往喜欢独来独往。
纪磨水的父亲很早就死在狩猎之中,那是不幸地遇到了一家子活动的土狼;而纪磨水的母亲在几年后还是忧郁而亡,使纪磨水沦为孤儿。
原本社人都因纪磨水父母双亡而对其关照有加,但纪磨水孤僻寡言,外出打猎时也只一人上阵,从不与人组队合作,社里的集体活动他也并不参加,比如汗屋,纪磨水就几乎没有走进去过。
唯一能和纪磨水说上话的,是社里的前任巫公,但那巫公在两年前寻找巫术护符的时候遭伏杀而死——澳龙人总是认为巫公只会因出其不意的袭击而亡,其他的任何办法都杀不死他们。
由于他们发现巫公的尸体时,尸体已经被秃鹫啄得差不多了,他们没法从血肉模糊的尸体判断巫公究竟是被何人所杀。
但在那之后,纪磨水竟偶尔会跟人说话,说的便是那些乘着能在海上移动的山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也即是明人,是从死者之地而来,他们是死神危卫的一部分。
死者之地,在扶桑番人各族看来,恰恰便是他们西面的大洋。明人从西方而来,恰恰吻合!
谣言逐渐传开,人们说归来的死神危卫选择了大绵部作为他们的爪牙,以至于东方平原上的部社逐渐变得强大,仍住在山上的各部社领地与猎场则遭到侵蚀,猎人们相遇时,从平原来的人竟嚣张至极,出手伤人,以至于多社被迫退缩!
无论是酋长还是新任巫公,似乎都信了这样的说法,接着便是全社人都信了。
从这些情报似乎不难判断,纪磨水对明人的仇恨可能来自于前任巫公的话语。当然也可能来自于对前任巫公之死的推断,纪磨水可能会认为,前任巫公是被明人所袭杀。
“所以……你们明人,确实是归来的危卫吗?”有人紧张兮兮地问道。
郑克殷摇了摇头,“不,我们是好人。我们与大绵部和谐相处,不是为了将他们培养成我们的爪牙或手底下的怪兽。
“无论是蓝米道士部、大绵部还是你们所属的越汕部,我们都未有欺压之行,更别说杀害。
“你们可以把我们视为带有翅膀的巨蛇的后裔,这样一来,便能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如此强大,同时也不会再把我们当成死神。
“继续跟我说,后来磨水又怎么了?”
番人们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既然郑克殷这么说了,他们也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后,纪磨水仍是独自行动,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会回到营地,大家也习惯了,但也有人担心纪磨水会被明人所杀。
直到有一天,纪磨水长期地离开了乩落社,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时间长了,都认为他一定死了。
直到前些日子,人们在这大角峰上发现了他的尸体,由于尚未吸引食腐动物前来就被人发现,尸身还是完好的,只是有呕吐的迹象。
毛兴喃喃道:“该不会他用毒杀先司长的毒草自杀了?”
按照郑克殷的认知,他很难想象澳龙人会有纪磨水这样行事计划严密、最终还选择自杀的人。
如果是自杀,那么纪磨水又是为了什么?在成功杀掉明人首领之后决定殉道而死?或是为了保住什么秘密?
但纪磨水死在这里,引发了乩落社对明人更大的恐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发现明人前来的时候会马上聚集起来搞一场伏击,人人都争相学习英雄革弩。
郑克殷还是回问:“他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你们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我们很快给他办了葬礼,把他烧了。”澳力士诚实地回答道,“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我们认为是神力的惩罚……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伟大的祖神,才会染上恶疾。
“或许还有别的神托梦给他,告诉他登上大角峰,但他还没有登顶便撑不过去。
“这大概是古狼神和蜂鸟神之间的赌局吧……”
任何无法解释的事都爱归咎于神灵和巫术,完美符合郑克殷对前殖民时代的澳龙人等原住民的认识。
只是这个时代的明人真的好不到哪去,许许多多的明人照样喜欢拿弥勒、观音、妈祖或者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来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现象;文人尽管接受了四书五经的熏陶,却照样认为一切都是遵循所谓“天理”纲常运行的。
无论如何,纪磨水这一死,使得郑克殷与最终的真相之间仍有一段重要的空缺。
纪磨水孤身潜入合儒郑府毒杀郑克臧,绝不只是前任巫公怂恿说明人是归来的死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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