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宰相的衙署在勤政殿,是距离宣政殿最近的地方。原先,勤政殿是太祖批阅奏折的地方,后来因旁边琼华宫发生地陷,整个皇宫被往后移动了三千多米,而勤政殿完好,便独立了出去,用作宰相们的衙署。
阿四这回走得很快,几乎是健步如飞,奔向勤政殿。
此刻,勤政殿内,左右宰相吕送、张淮相顾无言。
两人是真的很无语。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吕送苦着脸。
很显然,宫门外的事,他们知道了,知道后心情相当复杂。
“当年,我七八岁那会,我们镇上首富家的儿子们争遗产,你猜怎么着?”张淮问。
吕送闻言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着?家族败了呗,还用猜?老夫我为官这么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还别说,你说对了。就是败了。本来那家,蒸蒸日上,都快赶上州首富了。再拼一拼,赶超也不是不可能。就在这蒸蒸日上的空挡,老爷子吧唧,一下子没了。几个儿子就争啊抢啊,抢到最后,只剩下薄田两亩。”
“单个家族怎么斗,怎么争,我不在乎,可朝廷那是一家,一镇的事?再这么闹下去,哼,西边那群人早晚打过来。”
吕送摇摇头,将手里的文书一扔,指着门口便破口大骂,“那彭远泰,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彭顺公后人呢,不知为江山社稷考虑,自降身份跟小辈争长短!”
两人说话间,有小吏来报:“大人,阿四公公来了,说请两位去见陛下。”
此话一出,两人立刻闭嘴,并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八成是为宫门外那一出。”吕送压低了声音道。
两人各端一盏茶,凑到一块说起了悄悄话。
“陛下觉得四皇子不祥,若不出意料,八成不会立他了。”张淮分析。
“不过,难保他还有别的办法。”吕送点点头,“大皇子又昏迷不醒,醒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陛下这几个儿子,哎……”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作为老搭档,张淮可太知道他要说了什么了,眼眸一动,接话道:“若那位有心,吕公如何?”
“张公又当如何?”吕送很鸡贼的反问。
“哈哈哈……”
张淮没明确回应,只笑着往外走,走到门前将茶盏往小吏手里一放,出了殿门。
“两位大相公,陛下龙颜大怒,您二位可要想个法子,将宫门外那群人劝退了才好啊。”阿四也不绕弯子,直接点出症结。
吕送落后一步出来,闻言长叹了声,“不好劝啊,阿四公公,今日又是谁惹陛下不快了?”
这句‘不快’就很灵魂,就差没明着说承乾帝昏庸了。心情一不好,就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那是大罪,恶罪,有争议,牵扯广的大案,才会涉及到三司会审。
而彭淑那点区区小事,却大张旗鼓的调用三司。
这不是昏庸是什么?
阿四有些尴尬,但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房柳氏说的那些话,如实相告了。
“这个房柳氏,在城外有洪涝,君臣需同心协力共抗灾情的时候,搅弄风云,她的背后,是会给她的胆?”张淮语气冰冷。
“张公言之有理。灾情当前,一切当为赈灾让路,她以年迈之躯,逼迫陛下,不得不下旨对彭姑娘三司会审,其心可诛。”吕送打着哈哈附和道。
“对嘛,陛下素来尊老爱幼,彭姑娘已及笄,当然便要委屈她一些了。房柳氏未免也太算计些了。”
阿四:“……”
他眼睛瞬间亮了。
今日的症结在于彭淑,而三司会审旨意陛下已出口,想要他改口必然没那么容易。
可,若是被迫的呢?
那……
陛下收回旨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彭淑不用被三司会审,自然也不用被着急忙慌的抓入刑部大牢,而是等洪灾过去,再议。
届时,彭淑想必已找到办法自证……
思及此,阿四对两位大相公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得是两位大人,一下子就给各方人马找到了面子,有了各退一步的理由。
至于那房柳氏……
本也是她挑事在先。
觉得事情能处理后,阿四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不多会,三人来到秧禾殿。
进殿后,张淮吕送同时行礼,“陛下,老臣知道您担心城外灾情,可您的龙体也要保重啊。百姓们若是知晓您因担心他们,而愁坏了龙体,怕是心里难安。”
秧禾殿内的鲜血已被清理,可浓重的血腥味,还是充斥在鼻尖。
两位大相公进门,便先给承乾帝戴上高帽,将他捋得通体舒泰。
他们也不想拍马屁,也不想说违心话。
可,他们的治世目标还未完成,这壮志未酬的,若不说些违心话,怕是保不住位置。
若为了心中的大目标,说两句违心的话,便可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前进,他们他们是愿意的。
“两位大相公。”阿四见承乾帝炸开的毛被捋顺了,立刻便提醒道:“宫门外六十多家……”
“陛下!”
阿四话还未说完,吕送便声音拔高,“陛下,老臣听说宫门外的人,都是来请罪的。这是陛下之福,天下之福!老臣恭贺陛下,得此良臣良民。”
“一切都是陛下爱民如子,才有的今日局面,吾皇英明!”张淮也跟着拍了句马屁。
承乾帝:“……”
他有几分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更气了。
指着张淮和吕送,“你二人,是得了谁的好处,在这里睁眼说瞎话?”
“陛下,老臣怎会说瞎话?”吕送一副委屈的样子,“老臣句句肺腑之言,也句句属实。”
“老臣亦是。”张淮忙着附和。
两人说着,余光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余光的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苦。
为了心中那远大的抱负……
再苦,再难,也要坚持!
“哼。”
承乾帝都气笑了,但心里更怒,他怀疑自己的两位宰相被李肃收买了!
“他们分明是在逼宫!如此多的老弱妇孺跪在雨中,不是逼宫是什么?”他恶狠狠道。
说着,又激烈的咳嗽起来。
这一次,他极力的忍耐。
可能是大力出奇迹,竟没喷血,全咳在了手帕上。
“陛下,怎算是逼宫?他们的儿子,或兄长,或族人犯了国法,他们心中有愧,前来请罪,陛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心里好受些?”吕送不卑不亢。
他知道承乾帝想做什么,无非就是让他和张淮口径一致,说是李肃指使了。
毕竟李肃抓了六十多人,那些人在他手里,他们的家人,便随便他怎么威胁了。
可,他们自然也不肯相信这是李肃做的,他的人品,二十多年了,每一次都经得住考验。
且,若真顺着承乾帝的意思做了,那么,大启朝离大乱便不远了。
这不是他们的初衷。
作为本朝宰相,他们可以说比皇帝还要希望开创盛世。
天下是皇帝的,但也是他们的。开创盛世,是他们从始至终的梦想。
“顺水人情?”承乾帝讥讽冷笑,他指着吕送,“来,你说说朕如果给顺水人情。”
“陛下,道歉之人,多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当然,老臣也不否认有那真情实意的。但,根据老臣的了解,这六十多家的人,大抵是想用请罪的方式,抵消心中的愧疚,毕竟他们家出了触犯国法之人。陛下责罚他们,便是顺水人情了。”
阿四:“……”
他嘴巴长成O字,还能这么理解?
“呵……”承乾帝也被说得语塞了,他的宰相,还真有颠倒黑白的本事。
“那朕杀了他们,也是顺水人情?”他故意为难道。
“陛下宅心仁厚,您若想杀了他们,又何须寻老臣过来?老臣斗胆,请陛下责罚他们给城外的灾民捐款,帮他们重建家园。根据他们自家的能力,分派些灾民给他们带,您觉得如何?”
“吕送此法好。不过,老臣觉得尚且不足。竟敢来宫门口跪,惊扰陛下。若没他们惊扰,陛下这回不知安抚了多少灾民了。老臣提议,每人打五十大板。”张淮紧跟着出主意。
“对!尤其是那房柳氏。若不是她带头,那些人敢来宫门口跪?老臣觉得,法不责众,但领头的不可姑息。”吕送点头如倒冲,仿佛有几分可爱在身上。
承乾帝:“……”
“朕听出来了。你们是想让朕抓了房柳氏,宽恕彭淑?你们可知,那彭淑……“
”陛下,老臣都听说了。“张淮胆大包天的打断承乾帝的话,“那房柳氏质疑彭淑要做天下的主,您要三司会审她,也是情理之中。”ωωw..net
“陛下所言甚是。”吕送也无比认真的点头,并不否认。
他说罢凌厉的眸光,如利剑般扫向张淮,大声呵斥道:“大胆张淮,陛下还没说要打宫外那群人五十大板呢,你便说要打板子,这天下,是你做主,还是陛下做主?!你该当何罪!”
张淮:“……”
他一脸我冤枉的模样,“吕送,陛下还没说给顺水人情呢,你就说什么顺水人情,这天下是你做主,还是陛下做主?你这是要造反!”
“我何时说过?你莫要栽赃陷害!”
“我方才说过!”
“我没说过……”
“你说了!”
“我没有!”
说着,两人便开始用手指着对方,开始跟泼妇似的,对骂起来。
阿四:“……”
好家伙,这是闹什么?
他看不懂。
承乾帝:“……”
他听了半晌,听出来了,这是嘲讽他上纲上线呢。
“好了!”他怒斥一声,“洪灾当前,先以赈灾为主,房柳氏以老迈之躯跪在宫门口,属实有扰乱赈灾之嫌,你二人处理吧。至于彭淑,罢了。你们也一并处理吧。”
这话,他说得很不情不愿。看似他自己做的决定,可还是被臣下挟持了。
可,心里不爽归不爽,他也不得不这么处理。
如今,江山还要仰仗两位大相公。
且,他也知道这两位有开创盛世的远大目标,并不会造反什么的,对他还是忠心的。
“多谢陛下。”
装疯卖傻的两位大相公暗暗松口气,并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里,都有几分无奈。引经据典的劝导,他们也不是没有过,效果没装疯卖傻好用。
“退下吧,朕乏了。”承乾帝暂时不想看到任何人,只想安静的呆着。
“老臣告退。”
两人也想赶紧离开,好不容易忽悠过去了,若晚走一步,陛下回过神来,又改变主意,就不妥了。
揖礼后,两人后退两步,急哄哄转身出了秧禾殿。
出得殿门后,吕送长吐了口浊气,“张公,宫外的事,就劳烦了。我去户部看看,若没有银子,得尽早募捐,不然时疫一起,损失便不可估量了。西边那群还虎视眈眈呢。”
“吕送辛苦,我去去便回。”张淮拱手道。
出得门来,两人哪里还有那剑拔弩张,有的分明是惺惺相惜。
雨渐渐停了,宫门外的人,迟迟等不到宣召,各自心里都开始慌乱起来。
彭远泰眉头紧蹙,但还算镇定。今日局面,不管陛下如何处理,对他都是没什么损害的。
倒是皇甫严,他等久了,便有些不确定起来,一颗心忐忑不安的,一直在思考,要不要传令皇甫钰继续。
方才晕倒的房柳氏也被救醒了,只是中风了,嘴歪眼斜,几个太医围着她,又是扎针,又是喂药。
就这样了,房家人都不肯离开。
只不过,她们看着这样的房柳氏,再看看方才跟她一起晕倒的那些人,他们压根没什么事,心里便别提多气了。
然而,更气的,正朝这边走来。
张淮亲自带人来到宫门口,他先看了眼房柳氏,见她嘴斜眼歪,微微摇摇头,叹了声,“何必呢?”
“张大人,陛下怎……”
房家一名耆老上前想说话,张淮已转身,只听他语气冰冷道:“诸位,城外洪灾泛滥,诸位却在宫门口长跪,是嫌陛下事不够多?”
“张大人,我们是来请罪,不是来求情的。”那丁周氏道。
“陛下已知悉,纵是来请罪,也该挑了个好时候。”张淮说罢目光一转,又落在房家众人身上,“房家带头长跪宫门,惊扰陛下,妨碍赈灾,罪不容赦。但念在诸位年事已高,便不予以追究,只罚房家白银五百两,充作赈灾银。回去吧。”
房家众人:“……”
怎么与预想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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