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楚灵珊,彭淑站在门前,伫立了许久,才转身进屋。
打开小书房,屋子里被温婉砸得差不多的画,只剩下聊聊几副了。不过,好在她最满意的那一副还在。
“阿影,磨墨。”
她直径走向桌案后的椅子,利落坐下,镇纸铺开,提笔便要开始写。
阿影没多问,立刻很默契的磨墨。
一方墨磨好,彭淑提笔沾了沾,在空白纸上,写下一个并不陌生的人名——何笑翰。
此刻,贤王府。
李肃刚将彭淑那边送来的银子发下去,老八便直接到他跟前禀报皇甫家门前,和户部衙门门前之事了。
“本王知道了,你下去领赏。”
听了禀报,李肃揉了揉眉心。最近事多,他几夜未合眼,昨夜又保持一个姿势,抱了彭淑一晚上,此刻手臂有些酸疼。
但,就算是手酸疼,几夜未合眼头疼,他此刻也不能休息。
“来人。”
“王爷。”
刚办完一件事回来,一口水没喝上的许笑急匆匆本来,“有何吩咐?”
“告诉老三,可以行动了。”李肃头为抬,揉了揉太阳穴后,继续毛笔沾墨,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若彭淑在此,一定会很惊讶,因为李肃正在写的名单,正是她书写的那一份。
——前世她查抄的匿税家族名单!
此时,皇宫。
李星让入宫后,一言不发,先在秧禾殿门前跪下,然后砰砰磕头。
太监禀报到阿四哪里时,他吓得紧忙出来看。当他来到近前时,李星让额头已磕出了血。
“四殿下,您这又是何苦?”阿四想上前去扶,却被撇开了,他只能抱着拂尘站在旁侧,苦口婆心的劝,“陛下正歇息,太医说,不能打扰。”
“阿四公公,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觉得我不祥吗?”
李星让眸光悲凉,俊逸的脸上,满是不甘和愤怒,但没有恨意。
这一点很重要。
阿四被他突然这么一问,语塞了,霎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了片刻,他才诚惶诚恐道:“殿下是皇子,尊贵无极。”
“哈。”李星让闻言苦笑,“你现在也不愿跟我多说了。”
“殿下……”阿四是真不知该如何安慰,更不敢多说,说多错多,他现在老了,眼看着新旧天子就要交替,他不想在这空挡出什么差错,只想平平安安干到荣休。
“本殿来此,不是喊冤的,公公无需紧张。本殿知道,事关国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可本殿就是不甘心……让父皇失望了,终究是没能成为他最优秀的儿子。”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阿四听,或者想说给承乾帝听。
说罢,他擦了擦眼角泪花,“你去伺候父皇吧,被人诬陷不祥而不能自证,是我无能,我跪着,心里会好受些。”
阿四想着承乾帝对这个四儿子也有些内疚,便不多废话,吩咐小太监伺候好,便进屋了。
承乾帝睡眠浅,很快便醒了。
“陛下,四殿下在宫门前跪着呢,他说被人诬陷不祥而不能自证,对不住您,跪着心里舒服些。”
睡眠不好,心情便容易暴躁。
承乾帝闻言,对那幕后之人,更是恨之入骨了。
“清江改道的事,查得如何了?”他冷哼问。
“林大人还未传信回来,不过贤王府送来了一份受灾详情书,奴婢放桌上了,请陛下御览。”
阿四是穷苦出身,多少也心系黎民,他说话间,已动作轻轻的将奏书拾起来,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许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太差,承乾帝看到奏书,心里便升起一股排斥,本能的不想看。
但,不想看的念头刚起,另一个大权旁落的念头,紧跟着冒出。
作为帝王,最是忌讳大权旁落。他不敢耽搁,接过奏书随意的翻了翻,“朕怎么总是碰到这些破事?别的君王,收复山河,开疆拓土,朕这一生,都在为鸡毛蒜皮的事,劳心劳力。”
他一边看,一边埋怨,“户部才跟朕哭穷,李肃便要如此巨额的赈灾银,朕不得不怀疑他中饱私囊。”
阿四在旁边听着,闻言不知该如何答话。承乾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他只是看到如此巨额的赈灾银,又想到国库空虚,便感有心无力,又疑心重重。
“不孝子星让,特来拜别父皇。”
正烦心,殿外跪了许久的李星让终于忍不住了,他扬声高呼,“儿臣不祥,不能留在京都,也不能留在父皇身边了,还请父皇擅自珍重,务要龙体安泰。儿臣纵是远在天涯,也会时时刻刻祈祷上苍,请求神明,庇护父皇。”
他语气真挚,令人闻之动容。
承乾帝本便有些愧疚,此时听闻儿子要走,立刻放下奏书,扶着桌案站起来。
阿四见他要起身,急忙去扶。
“让老四进来。”承乾帝颤抖的手,指着门外。
“快宣四殿下觐见。”
阿四扶着承乾帝,生怕他摔了,磕了。
很快,李星让被请见宣政殿,他没有靠近,只远远跪着,“儿臣不祥,靠父皇太近,恐有不妥,儿臣有什么要交代儿臣的,儿臣洗耳恭听。”
“你打算去何处?”承乾帝见儿子为自己考虑,心里感动,几次想说,勿要信那些怪力乱神。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了。
江山社稷,他不敢大意。
“儿臣本想去皇陵守灵,可又生怕扰了列祖列宗清净。”李星让神情苦涩,声音都微微颤抖。
人的声音和神情,都有感染力,但承乾帝听说他想去皇陵时,不但没同情,反而觉得不妥。
又听他说不去,紧张的心,才暗暗松下来,觉得四儿子还是懂事的。
李星让低着头,没看到他的神情,但迟迟未听到挽留,一颗热热的心,迅速冷却,凝结了冰。
“儿臣思来想去,唯有弃城,方适合儿臣。儿臣打算去弃城,还望父皇恩准。”他语气悲凉,但毫无恨意道。
听不到恨意,承乾帝想要试探的心,也作罢了。弃城是大启朝与西荒国的交界处。
因此地没有任何天然屏障,无法驻军,任何一国抢了此地,都守不住。故而,此地便成了弃城。
弃城很混乱,汇聚了无数在逃的罪犯,以及逃奴等等。
但,既是一座城,便会有城主。
大启朝和西荒国,都在城内有自己的势力,久而久之,弃城便被一分为二,一半儿归大启朝,一半归西荒。
这些年,弃城的大启朝派遣官员,有些不听话,承乾帝正想换个人呢。可又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人选,若亲儿子过去,便再好不过了。
主要是,弃城距龙脉远,就算再不祥,应该也影响不到。
“如此,朕便允了。”承乾帝重重长叹一声,他颤颤巍巍走过来,扶起李星让,满脸的慈爱模样。
然,纵是满脸慈爱,李星让也是不信他对自己有半分疼爱的。
若真疼爱他,便不会同意!
“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理应是第一个封王的。朕今日便封你为齐王,享亲王尊位,五世递降。”
“奴婢恭喜齐王,拜见齐王,齐王千岁。”
阿四闻言,极有眼力见的,立刻便招呼宫女太监们跪下拜见。
顿时,秧禾殿内,一派祝贺声。
可李星让心里却半分高兴不起来,他本可是太子的,做了太子,将来便是九五之尊,哪里是一个亲王可比的?
更何况,什么齐王?
他去了弃城,父皇封他为齐王,与弃谐音,是弃王!
“儿臣,多谢父皇隆恩。”
纵是心里不痛快,恨透了这个封号,他面上也还是要表现得很高兴,三叩九拜的谢恩。
“齐王免礼。”
承乾帝将儿子扶起来,轻拍他手背,满意的凝视他。
没看到恨意,这很好。
“父皇,您是九五之尊,有天庇佑,与儿臣接触,自是不惧,可母妃不同,她只是个弱女子,儿臣便不去与她告别了,还请父皇时常记得母妃,逢年过节,替儿臣给她送晚干净面。”
李星让拼命的忍着没有求情,他了解自己的父皇,作为九五之尊,他最恨有人教他做事。一切,需得他自愿。
不得不说,他是有点了解自己父亲的。承乾帝闻言心中愧疚更甚,他想着,自己因儿子不祥,便允准他远去弃城,儿子对自己还毫无恨意,又何苦难为他的生母?
当即,他叹了声道:“你既已封王,你母妃也不合适在冷宫里,让她出府,随你同去吧。只是,你母妃所犯罪行国法不容,位分便不恢复了。”
“儿臣多谢父皇大恩,儿臣与母妃到了弃城后,一定日日祈祷上天,庇佑父皇。”
李星让面上激动,心里却失望极了。母妃以前是淑妃,在宫里也算有头有脸,可如今,连位分都没有,父皇是半点不考虑他这个儿子的颜面。
“去吧,接你母妃出宫。”
承乾帝想到淑妃做过的事,要放她出去,便极为勉强,心里很不痛快,刹那间,连李星让这张脸便不怎么想见到了。
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冷漠,李星让也不愿多留了,拜别后,去了冷宫。
“陛下,彭大人、何大人求见。”
秧禾殿刚清净下来不久,彭远泰便到了。
巧的是,何笑翰也抱着奏书,落后一步赶到。
“彭大人,本官今日,便要对不起了。”何笑翰难掩得意,捋着胡须,已经在幻想将彭家查个底朝天,然后彻底扳倒了。
“何大人,小心得意太早,马前失蹄。”彭远泰和蔼一笑,并未慌张。
见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何笑翰忍不住了,冷哼道:“说起来,彭家还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呢,下官这里恭喜彭大人了。”
“哼。”
彭远泰没接他的阴阳怪气,只冷哼了声。
秧禾殿内,听了禀报的承乾帝眉头紧蹙,又揉起了太阳穴,“户部这群废物,没有银子,就自己想办法,找朕朕有什么办法?若事事都要朕出面,养他们何用?”
赈灾在即,许多事,都要给赈灾让路。再则来说,承乾帝更在意关于李肃的所有消息,户部衙门前的事,便被底下的人,压在了后面,还没禀报过来,他只以为何笑翰是来讨银子的,当即便很厌烦。
“那陛下是见,还是不见?”阿四小心翼翼问。
“哎。”承乾帝烦躁的叹了声,不耐烦道:“叫彭远泰进来。”
殿外等候的何笑翰还不知自己讨嫌呢,满心期待的伸长了脖子。
可,等啊等,等来了宣彭远泰觐见,他一下子心慌起来。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了。匿税还能逃脱?他就不信了!
陛下虽只是个守成之主,却也不是那昏庸之辈,肯定不会姑息!
这般一安慰自己,他心定下来了,继续安静的等着。
彭远泰进殿后,几步上前,严严实实,噗通跪在白玉砖铺的地板上,“老臣有罪,彭家有罪,老臣特来求陛下赐死微臣,褫夺彭家爵位的。”
承乾帝:“……”
他有些懵。
发生了什么?
这个彭远泰,素日里虽有几分淡泊名利的意思,可绝做不到不要爵位。
阿四:“……”
好家伙,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怎么不知道!
“爱卿,发生了何事?”
同样一头雾水的承乾帝问。
“老臣今日才知彭家竟匿税千万,老臣失察,老臣有罪,还请陛下降罪。”
彭远泰一脸诚恳和痛心,“若不是老臣的侄孙女大义灭亲,老臣还被那群泼才蒙在鼓里。陛下,老臣恳求陛下降罪彭家,褫夺爵位。唯独,淑儿还请陛下宽恕一二。她是个好孩子,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
承乾帝:“……”
跟彭淑又有什么关系?
阿四:“……”
那帮吃干饭的,到底在干什么!他现在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与彭淑有何关系?”承乾帝不懂就问。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陛下您也不是外人,老臣便说了。”彭远泰老泪纵横,痛心疾首。
“老臣的二弟走得早,老臣没尽到做叔父的责任,没教好柏涛,导致二房如今的不堪。好在淑儿是个好孩子,她主动分担了家里庶务,还查出彭家匿税之事。可家里那群泼才,竟然为了不让她禀报于老臣,将她逼迫离家,后来又多次陷害,这孩子实在找不到机会禀报于老臣,只能去户部密告……老臣有罪啊,陛下……”
说罢,他呜呜的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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