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这一套。”
隐在人群中听了半晌的邱百世,有被气到。
作为地方官,他也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地头蛇抱团,比如村子、宗族太过团结。
如此种种,令他很多政令都无法真正地施行。
此刻,尤妈妈继子一家,让他的不满达到顶点。
“去年就说不是,今年又反口?如此戏弄本官,本官定……”
他自语着,抬步大步朝酒楼内走去。
不过,刚走两步,便被彭淑拦住了。
“大人,还请稍等片刻。”彭淑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
其实,现在便可以治罪了。不过,彭淑觉得不够,得等他们再作死一会。
邱百世被拉住倒也没坚持进去,又继续在人群中默默看着。
“全村都可以作证?去年你们全村不是作证她不是你们的母亲吗?”那翠红娘道。
不认继母,继母老了将其赶出家门,此等行径太过恶劣,去年闹到衙门去时,很快便传遍了附近城镇。
尤其是,溪云村是钿水镇管辖下的村子,自然是大部人都知晓些。
“就是,去年县令大人升堂时,我还去看了呢。当时尤大姐多惨啊,哭得昏死了过去,你们不但不关心,还大骂她讹你们。现在人家富贵了,就过来认娘?”
“你们溪云村莫不是土匪窝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朝廷没有法度的?”
越来越多的人帮尤妈妈,他们或许是真心,或许是别有用心,但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令尤妈妈感动得泪流满面。
去年告到衙门时,也有人帮她说话。可,这些人都不是溪云村的人,他们说的话不管用。
“你们说什么都无用,你们的儿子,或者孙子,没戏。我母亲有儿子,她的东西,自然是我们继承,哪里轮得到你们?”
年纪最大的那个继子无比得意,“今天我话就放在这里,谁敢跟我们兄弟三人抢,就休怪我们不客气。”
“章良才,我看你真是辜负尤大姐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你哪里是良才?你简直就是个泼才。”
尤妈妈在定远侯府时,便是当家主母的大丫鬟,从小主家教她读书写字看账本。嫁入章家后,觉得继子女们的名字,实在太过于随意,便给他们取了良才、良玉、良程的名字。
就连他们的孩子,名字也是极为好听。
村里别人都叫大柱、二牛等,他们却叫谦皓、谦瀚……
可,名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坏种的事实。
“多说无用。”章良才三兄弟,以及他们的妻子,说着便要强行将尤妈妈拉走。
尤妈妈早已警惕,他们刚动身,她便避开了。而那些想要过继自己孩子给她的,也纷纷上前护住。
“怎么?想动手?”一名男子道。
他姓尤,小儿子也来参选。
这位尤姓男子,生得人高马大,身后还有兄弟撑腰,根本不虚章良才三人,甚至上前几步,逼得章家三兄弟后退了几步。
“母亲……”
见硬来肯定是不行了,三人立刻给妻子使眼色。
当即,三个女人带着孩子,哭丧似的大哭起来。
“祖母,呜呜呜……祖母不要谦皓了吗?您以前可是最喜欢谦皓的,没有祖母在,谦皓都睡不好……”
“我也是,祖母……”
章家三兄弟,是尤妈妈的银子养大的。他们的儿子,她也是从小开始带,哪能没有感情?
当即,她心如刀绞。
就是这些她养大的,她带大的,伤她最深。
她还记得,去年县令大人问谦皓,问她是不是他的祖母,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说不是。
“闭嘴!”
想到那一日,她的心既痛又冷,连带着脸色也难看至极。
“我不是你们的祖母!”她再次申明,然后对那些带孩子过来,想得到她青睐的家长道,“诸位,继子我只选一个,最后没有入选的,我也有重礼厚谢。今日,大家既来了,便用过饭再走。”
随着她话音落下,酒楼掌柜笑哈哈上前,“诸位,还请各自找座位做好,马上要上菜了。”
掌柜的说罢扬了扬手。
随即,小二也站出来,拱手乐呵呵道:“各位,鄙店桌椅有限,现已在隔壁借了些过来,还请大家让一条道来。”
众人听着,纷纷议论。
“这尤婆子真是发了,竟包下镇上最贵的酒楼,还请那么多人吃饭。”
“若能做她的嗣子,读书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就算读不出什么来,光识字也是好的。”
“是啊,难怪那些姓尤的抢破头。”
“听说尤大姐还会做账呢。我听说,她以前也想教章良才兄妹几个,可惜,他们懒,嫌学那些累,硬是不肯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尤妈妈不禁泪目。
她作为后母,尽责尽职,想要将自己会的倾囊相授,可几个孩子不肯学。她为了让他们愿意跟她认字、学做账,严厉地拧过他们耳朵。
可,不过是拧了下耳朵,他们便去婆母和公公跟前告状,婆母和公公觉得她这个后母心毒,将她狠狠打了一顿。
从此以后,她只要提读书两字,他们立刻便去告状,说后母又打他们了。
婆母和公公,根本不听她解释,又是重重的惩罚。
章良才三兄弟,压根不管尤妈妈此刻的心情,他们只听到她要免费请这些不相干的人,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吃饭!
这不浪费吗?
作为继母,她的银子,当然就是他们的。
这是浪费他们的银子啊!
“不行,我们不同意!”章良才大声怒道,“这银子,我们不花,你们滚,都滚。”
“滚!没人请你们吃东西,还在这么好的酒楼,做梦呢?”
三兄弟蛮横地往外赶人,他们的妻子,亦是跟泼妇没什么两样。
看着这样的继子和儿媳,尤妈妈只冷笑。
真是活该啊!
婆母和公公,还有她那没本事的官人太护着,几个孩子没长出个人样儿,他们亲自挑的儿媳妇,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她忽地想起婆母看中镇上肉铺老板的女儿,想让她说来做儿媳。那肉铺老板跟她关系颇好,她若去说,定能说来。可她没去,直接拒绝了。
如今想来,幸好没厚着脸皮去求娶人家乖巧懂事的女儿,不然后悔都没药吃。
“我的银子,要你同意?”尤妈妈大声质问,“该滚出去的,是你们!我可没打算请你们。”
说话间,她已摘下腰间荷包,从里头掏出几颗金豆子递给酒楼掌柜,“劳烦了,这是订金。”
“尤大姐,就凭你在国公府当管事,足这一点,我便信你。订金就算了,吃过后,咱们再结算不迟。”掌柜的摇摇头,笑呵呵婉拒了。
“天啊,原来是在国公府做管事,难怪这么有钱!”周围人惊呼,“我听说在国公府做管事,一个月能有十几两呢,还不包括四季衣裳,和逢年过去的赏钱。”
“我一朋友,他朋友就在国公府做二管家。我们找不到活做的时候,他朋友直接安排他全家进了庄子,活儿也不重,每个月就有二两拿呢。”
章家几人压根没听周围人在说什么,他们直勾勾盯着掌柜婉拒的那金豆子。
金子!
那可是金子啊!
“母亲,我给你保管!”
章良才直接冲过去上手抢。
尤妈妈仿佛防范不及的样子,眨眼间,钱袋子便被抢走了。
“哥,多少?”那章良玉急切问。
“好多金豆子,起码二三十颗!”章良才激动。
随身带的,就这么多银子,那她家里,岂不是有更多?
“大哥,你拿了金豆子,那母亲刚买的那处院子,我们就住了。”章良玉的妻子道。
“大哥拿金豆子,二哥住新院子,那我就要母亲准备买的水田吧。母亲,你买的时候,直接写我的名字就好,省得再过户了。”那章良程厚颜无耻道。
“休想!”
尤妈妈激动地从怀里掏出房契,愤怒道:“与其给你们,不如我现在撕碎了!”
“住手!”
章良玉眼看房契要被撕碎,箭步冲过来,一把抢过,顺带将尤妈妈推到在地。
“老虔婆,敢撕我的房契?”
“你!”
尤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许久,才愤恨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公然抢劫!我要告官!”
“母亲,大哥二哥都得了好东西,我的呢?要不你回去把剩余的银子拿来,我自己去买?”章良程都不知道扶一般,居高临下俯瞰着。
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有人仗义执言道:“你们也太过分了,这么欺负一个老人家!”
“关你什么事?她是我们的母亲,她的就是我们的。”章良程什么都没得到,心头团着一股火儿。
“当你们继母,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围观众人纷纷摇头。
“走走走,你们哪来回哪去,还想窥视我们的财物?简直不知死活。”三兄弟又出言赶人。
“报官。”人群中,彭淑大声喊了句。
“对,报官。”
随着她开了个头,围观众人,也纷纷附和起来。
一时之间,钿水镇整齐的声音,响彻云霄。
看了许久,早已忍不住的邱百世,知道自己该上了。
他大步向前,扒开人群走进酒楼,威严道:“何人要报官?本官就在此。”
躲在人群中时,就有好几人怀疑了,此时他大声喊话,那些只是怀疑的,立刻便确定道:“邱大人!他是我们池县的县令邱大人。”
“参见邱大人。”
老百姓们见到邱百世,立马起身要下跪,他急忙喊住了,“各位无需多礼,本官今日休沐,来钿水镇走走,没想到,竟看到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大人,民妇要状告此三人,抢夺财物!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尤妈妈见邱百世进来,立刻爬起冲过去,噗通跪下,“还请青天大老爷给民妇做主。”
“本官都看到了。此三,一人抢你金子,一人抢你房契,一起逼你给银子买田地。”邱百世走到最中央的位置站定,端起一县之长的派头,威严的目光扫向章家三兄弟,“你三人,可知罪?”
“大人,我们拿自己母亲的东西,算哪门子罪?”章家三兄弟有恃无恐。
“胡言乱语,去年你才亲口与本官说,此妇人不是你们的母亲。”邱百世说话时,所有人都闭嘴了,故而他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里。
众人听着,纷纷点头。
去年那件案子,他们有的亲自去看过,也有人听别人说过。
不管是自己去看的,还是听别人说的,都是这三兄弟不认继母。
世人对继母多有偏见,当时他们也不以为然。如今,看三兄弟的行径,便知谁是谁非了。
“大人,我们全村人都能作证。”章良才又道。
他没想到县令会突然出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抬出村里人。
“去年你们全村给你作证,说她不是你的母亲。今年,你们全村人若还帮你作证,说她是你母亲。你道后果会如何?”邱百世语气有几分森然。
“能如何?”章良才没多想,只想着这一次请村里人作证,可能要花些银子。
不过,没关系,他相信那老虔婆身上还有。
除此之外,其余的事,他一概想不到。
他根本想不到推翻之前的口供,既意味着做伪证,做伪证是犯罪。
只要邱百世将这利害关系,与溪云村的人讲明白,相信有部分人,不会选择再继续帮他。
只要两个人不帮他,那他就翻不起风浪。
“让将你们都送进大牢。”楚灵珊笑盈盈大声道,“无知,还有脸问为何。”
“小丫头片子,关你什么事?信不信老子大棒子堵住你的嘴,让你说不了话。”章良才怒道。
“哈哈哈……”
章良玉和章良程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整个场面,只有他二人在笑,所有人都沉默着凝视他。
楚灵珊闻言脸色陡然一沉,眼里杀意迸现。
她边上的彭硕,也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可遏止的怒容。
“什么狗东西,邱大人,跟此人同住池县,我觉得丢人,能将他赶走吗?”
沉默中,一名少年问。
“你还好些,只是同住池县。我跟他同是钿水镇人,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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