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郁挂断电话后又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天色暗下来,上课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到寝室。
姜郁恰好撞上返寝人潮。
即将到门口时,姜郁突然看见一张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孔。
是前几日她和池嘉一起从图书馆出来碰见的那个男生!
姜郁按捺住激动的心绪,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跟前,堵住对方的去路。
男生抬眼,眼前是一个眼眶微红,眼神清亮的女生。
顿时一个激灵:“什……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吗?”姜郁满怀期待地问。
旁边有不明情况的男生吹口哨。
姜郁置若罔闻,紧盯着男生脸,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男生被她盯得脸红,结巴道:“不……不认识啊。”
姜郁原本燃起的希望小火苗被兜头的冷水泼灭。
“我们先前在图书馆门口见过面,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池嘉。”姜郁机械地解释着,“你还问他为什么翘了杨教授的课,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男生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不认识叫做池嘉的人。”
姜郁勉强地笑了笑,“打扰了。”
说罢,她的眼眶越发红了。埋着头,不管身边人的脸上是何种神色,径直离开了石川区。
东野声知道,按照姜郁的性格,不可能轻易接受池嘉凭空消失的事实。肯定要把自己能够找到的证据都翻出来核对一遍才肯放弃。
所以他故意延后了回家的时间。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房间的灯却没开。
黑暗中,东野声依稀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小团蜷缩在沙发上。
他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
“姜郁?”东野声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姜郁手抱着双膝,头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细软的头发有点乱,洁白的后颈在乌发下若隐若现。
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东野声轻轻环抱住她,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姜郁抬起头来,眼睛有点肿,眼尾发红。
“东野。”她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好不可怜。
“我在这里。”东野声轻拍她的脊背。
“人是不能凭空消失的,对吧?”姜郁看着他,眼中带泪。
“当然不能。”
“但是池嘉……我没有骗人,也不是神经病,我真的认识这么个人,他是真实存在过的。”
东野声拿出十足的耐心,问:“你说的池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虽然是男生,但长相很秀气,或者该说,很漂亮,”姜郁边回忆边说,“胆子很小,虽然会说谎但并不是个坏人……”
东野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可是,我今天问了很多人,上课的老师,同学,我甚至还挨间找了池嘉的寝室,我连光影商城里卖爆米花的服务员都问过了,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池嘉。”姜郁咬着唇。
这么多的证据叠加起来,就算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信。
姜郁从一开始笃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到后来溃不成军。
“明天我们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好吗?”东野声温柔地对她说。
“不久前才复查过一次,医生都说我没问题了。”姜郁有些抗拒去医院检查这件事。
“不是去检查头部,而是检查心理,我们去看心理医生。”
姜郁愣了愣,问:“你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吗?”
“我说了不算,要听专业的医生说的才算。”东野声的回答中规中矩。
姜郁垂着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妥协道:“好,我去。”
东野声摸了摸她的头,“别害怕,到时候我会陪着你的。”
“嗯。”姜郁抬眼,伸手抱住他,有点寻求安慰的意思。
东野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幸好姜郁低着头,没看见。
深夜,姜郁宿于客房中。
受到白日经历的影响,姜郁辗转反侧许久都没有睡着。她打开灯,靠在床头,看了会儿教辅书才催生出袅袅困意。
便借着这股困意入睡了。
“我们明天要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时,姜郁知道自己又进入了梦中。
这是贝丽的声音。
贝丽说完这句后后噘着嘴唇,不太情愿的模样。
以往不爱接话的小东野,破天荒地反问了一句:“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七点就要走了,我得回学校上学。”贝丽小声道。
小东野若有所思。
“这次离开,就要等下一个冬天才能来这里了,要等好久好久。”贝丽偷瞄着小东野,似乎想让他来安慰自己。
“你们要开那辆卡车离开吗?”小东野指了指地窝子前停着的蓝色卡车。
贝丽嗯了一声,低头踢弄着地上的小石子,等半天没有等到小东野的挽留,哼了一声后气冲冲地跑远了。
此后无话。
繁忙了一日后,小东野回到地窝子里休息。
同往日一般,他抱着小羊,盖着绣花的破棉被,窝在土炕上。
蒸腾的暖意带出困意,小羊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在推她,姜郁睁开眼,小东野对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羊不解,正要咩,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小东野抱着羊,下了床。
出了门。
外面一片寂静。
夜空中的星星特别明亮和清晰。
小东野抱着她走在没有积雪的荒野上,边走边说:“我们到卡车上躲起来,跟贝丽他们一起离开。”
小羊:“咩?”
“他们要去城里,等去到城里交通就方便了,我可以想办法挣点路费,再坐车回家。”
小东野的脸上闪烁着希望的神采。
贝丽爸爸的卡车是款式很老旧的拉货用的卡车,没有车门,没有锁,很容易钻进去。小东野抱着小羊跳到车厢后,将用来盖货物的防水布叠起来盖在身上,紧紧抱住小羊。
他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清晨,天还蒙蒙亮,贝丽的父亲就带着贝丽动身了。
姜郁听到车厢外传来贝丽和她爸爸对话的声音,叽里咕噜好长一串。
小东野抱着小羊躺平,把防水布盖在身上,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
姜郁能察觉到此时的东野声非常紧张,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看似很担心被别人发现。
这种担忧传染给了姜郁,连带着她也不敢动。
有人爬上了车厢,清点车内的货物。
大概是贝丽舅舅让他们带回去的特产。
听到计数的声音,姜郁确定了爬到车厢里的人是贝丽。
卡车的货厢比较大,借着木箱子的掩映,东野声和小羊成功骗过了贝丽的视线。
不多时,贝丽离开。
前面传来了车门关上的声音。
引擎启动,车子上路了。
小东野坐直身体,他嘴上不说话,但姜郁看他脸上的表情是兴奋的。
车子越开得远,小东野脸上兴奋的意味越浓。
然而开到中途,车子却抛锚了。
这次幸运女神没有眷顾小东野。
贝丽爸爸在货厢里搜寻修车工具箱的时候发现了躲在车上的小东野和小羊。
他二话不说,直接把小东野提溜下车。
出发之前贝丽清点过货厢里的货物,所以贝丽爸爸以为是她包庇了藏在货厢里的小东野。
两人爆发了争吵,最后以贝丽挨了一耳光,抽抽搭搭地哭泣作为结束。
小东野抱着小羊和贝丽爸爸进行了交涉。
这是姜郁第一次听见他用哈萨克语和别人交流,异常流利,不比他的普通话差多少。
可惜,贝丽爸爸对他带了偏见,大概是觉得他又疯又怪,还试图勾搭自己的女儿,所以很是生气,双方没交涉几句话,贝丽爸爸就动了粗。
挨了揍的小东野沉默地站着。
贝丽坐在副驾驶上一边哭一边偷偷往外看外面的情况。
修好车后,贝丽爸爸把工具箱扔回货厢。
临行前,他指着小东野的脸,厉声呵斥了几句,之后便坐上驾驶座,开车走了。
姜郁觉得有点荒谬。
她环顾四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地一片苍茫,除了岩石就是砂砾。
再怎么说把小东野捎带到有车的地方再扔也不迟啊,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法拦到车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天气不错,至少不冷。
风呼呼的吹,吹过岩石的空洞,形成的声音十分诡异,像是女人的哭声。
风里带着细沙,姜郁觉得脸有点疼。
一人一羊顶着太阳,顶着大风,漫无目的地走着。
姜郁望着蓝色的天穹,突然生出自己非常渺小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人多的闹市区是感受不到的。
小羊想,这个世界上,在这一刻,有多少人像小东野这样孤独地行走着呢?
姜郁摇了摇头,觉得身为一只羊,思考得太有深度了不大好。
她仰起头,想看小东野的表情。
然而这一看,可不得了。
小东野竟然哭了。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落,流过他被风吹得皲裂的脸颊。
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是时不时抬手用袖子擦擦眼泪。
被哈里克暴打的时候没有哭,挨贝丽爸爸耳光的时候也没有哭,干活累到腰酸腿疼,手指长满溃烂的冻疮时也没有哭。
唯有现在,四下无人之际,他哭了。
姜郁忽然意识到,他表现得再怎么冷漠和不近人情,归根究底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小羊贴着小东野的裤脚,发出咩咩的叫声,以示安慰。
小东野却误以为她是在喊肚子饿,从包里掏出半块又冷又硬的馕,掰了一小块给小羊吃。
“没关系,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会有车辆经过的。”喂给小羊后,小东野自己也掰了一小块给自己吃。
没有水,单是吃这么一块馕,小东野觉得噎得慌,他努力地吞咽着,咽进去后才接着道:“我们得省着点吃,要是一直没有车经过,我们可能会饿死。”
他不再流眼泪。
只是乌溜溜的眼睛被泪水润得水亮,睫毛湿漉漉的,看起来颇为孩子气。
有了人味儿。
姜郁不知该如何让他心情好一点,只能把前腿搭在他的大腿上,发出可爱的咩咩声。
小东野摸摸她的头,小声道:“没关系,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借他吉言,两人停停走走,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有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经过。
小羊兴奋得咩咩叫。
小东野高兴得踮起脚挥手。
然而,幸运和倒霉似乎只是一线之隔。
面包车在两人的面前停下,后车门打开,一只大手伸出来把小东野揪了进去。
后座上坐着的人是哈里克。
姜郁无从得知一贯除了喝酒睡觉就是揍东野的哈里克怎么会出现在这辆车上,或许是接到了贝丽爸爸的信息?或许是乘着这辆车去很远的地方买酒恰巧碰到的?
在梦里只有小羊形态的姜郁看着哈里克把小东野摁在窗玻璃上,又是一通狂揍。
她的叫声和哈里克的咒骂声,和前座司机的劝架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出悲剧。
小东野在车上吃了一顿揍后,手脚被绳子紧紧缚住,鼻青脸肿地摊在座位上。
如同没有生命的玩偶。
哈里克的怒火没有轻易平息,不单是小东野,连小羊也被牵连其中。
回到地窝子里,小东野被哈里克扔在地上。
两个女人在一旁紧张地望着。
哈里克把小羊拎起来,走到小东野的面前,从兜里拿出带鞘的刀。
姜郁意识到了不对劲,用力地挣扎起来,不过在壮如黑熊的哈里克手中,挣扎是徒劳的。
只见哈里克拔开刀鞘,雪亮的刀刃在小羊的眼中一闪,姜郁听到了死亡的钟声敲响。
这时,手脚被束缚的小东野不知怎么挣脱开脚上的绳子,在刀刃即将擦到姜郁脖子的那一刻,他突然冲过来,像高速弹飞的石块,打中哈里克的肚子。
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哈里克被顶翻在地。
手里的刀也掉在地上。
旁边的两个女人齐齐发出惊呼声,但都没有贸然向前。
趁着哈里克倒在地上还没回过神,小东野捡起地上的刀,反握着动作迅速地割开绳子。
手里拿着刀,怀里抱着小羊往外面跑了出去。
他的腿被哈里克踢伤了,跑起来速度比较慢。
哈里克紧追不舍,宛如盯上猎物的猎人。
小羊往前看,东野往前看。
前面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只有沉默的,一望无际的土地。
小东野停下了脚步,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想清楚了什么。
哈里克的喘气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小东野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羊。
姜郁看见他乌黑的眼睛里,有一簇明亮的火焰正在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暗下去。
“你是——我的小羊。”小东野狠狠拥抱了她。
数秒后。
喉咙挨到冰冷的刀刃,小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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