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介之眼中杀气隐现,这一刻,他不世奸雄那股舍亲卖友的气质坦露无疑,只见他冲着老喇嘛不动声色地微一点头,望也不望秦钟越一眼,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停在王一身上,眼里闪过一丝忌惮,却又淡淡道:“鹰王既然想以有道伐无道,堂堂正正击败我,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他特意强调堂堂正正四字,其实就是想拿话头堵住王一,不让对方插手。
秦钟越脸色波澜不惊,眼神却亮的吓人,朗声应道:“如此最好,也算全了你我昔日的情谊。若我死在当下,那是我技不如人。但你若死在我的手里,那也是你咎由自取!”其实他早已猜到这位智计超卓的老友在玩一些小手段,可他生性孤傲,不屑叫破,偏偏选择堂堂正正打上一场。
王一眉头微皱,只觉得秦钟越有些儿戏。这是生死相搏,又非切磋较量,岂能这般墨守成规。但看他眼中那一分决意,话到口中却又咽了下去,只暗暗叹气,戒备着场中变化,万一不敌自己也好出手施救。
此时场中气氛忽变得极其凝重。秦钟越与老喇嘛双双对视,毫不退缩。他们一个神情淡然,一个意志铁坚。均想从对方身上找出破绽,只不过二人到底境界相差一层,秦钟越在这种对抗之中,明显更为吃力,但他却凭借一股心力,咬牙坚持下来。
“噗嗤!”
就在这时,尚在较劲之中的老喇嘛却突然笑出了声,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轻轻赞道:“想不到,小僧匍一出山,便遇到二位这样的英雄人物,中原人杰地灵,果非藏边小地所能及。小僧苦修《密火轮经》多年,如今能得二位查漏补缺,幸甚!幸甚!”说着,施了一礼:“小僧白教多罗多慧,烦请二位通名。”
王一眉毛一挑,这老喇嘛若不看脸,只看这一番做派,倒真是光风霁月,谦谦有礼。和明空藏那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模样比起来,简直强上太多。
伸手不打笑脸人,武林中人比武之前通传姓名那是应有之义,秦钟越也不拿大,拱手沉声:“蜀南鹰形,秦钟越!”王一微微一笑,同样出声:“湘北形意,王一!”
“好!”多罗多慧大喝一声:“既各为其主,一分高下,如此,小僧得罪了。”说罢,缓缓抬头望向秦钟越,那目光中虽无杀机,却蓦然有一种极度冰冷的味道,就像在看一具死尸,令人望之头皮发麻。
秦钟越脖颈一缩,如芒在背,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临敌警戒。面对强敌,他凛然不惧,眼神如电,漠然扫视全场,身上同样升起一股凛傲天下的气概。
秦钟越先发制人,飞身纵起,起伏之间,已经扑到多罗多慧身前,五指如勾,朝他双眼剜去。同时发声长啸,以声打之术祸其精神,这一啸直震得外间夜鸟齐飞,云遮月落,长空回响,良久方歇。
王一眼神一亮,不由赞道:“好内功!”看得出来,秦钟越对自己传授的气血之法是下了功夫的,如今内功外功都齐臻绝顶,只差混练为一,华夏大地又将添一位金丹。
啸声如雷,爪尖指利,多罗多慧却不为所动,口唇轻颤,无半分语声泄出,但是秦钟越身形却猛地一挫,好似被人以重锤砸中身体,脸色如血欲滴,呼吸如气欲窒。
此情此景,真是奇诡至极,多罗多慧脸色平静如水,轻轻抬掌,秦钟越啸声顿歇,只听“咔嚓”一声,一股气流从多罗多慧身下拂过,好似画圆。再一细看,只见那地砖之上,已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裂缝,而多罗多慧双脚则陷入其中约半寸有余。
王一此时拍飞两个兵人以后,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心中暗道:“内外合一,上下相随,这喇嘛不练三轮七脉,直来直往。怎么学起了中原武学的刚柔相济之道,还把鹰王一身劲力悉数化去了。”
秦钟越心头也是一阵骇然,自己如此凌厉的一招,竟被对方这般轻描淡写地化解。
而且多罗多慧抬掌之时,秦钟越鹰爪居然粘在其掌心,挣脱不得。随后对方轻轻一震,秦钟越身子猛地一抖,就像被一股电流通过,“啪”地一声,弹飞老远。
“南无释迦牟尼佛!”
多罗多慧口宣佛号,轻轻抬步,只见踩塌的两个脚印之内,已经蓄满了汗水,显然刚才应对秦钟越那一击,并不似表面看来这般轻松。
秦钟越终于感受到二者之间巨大的差距,他靠在一边,运功调息。忽地抬头望向黑沉沉的房顶,自嘲一笑,口中喃喃道:“秦钟越啊秦钟越,你真是眼高于顶,暗劲打化劲已殊为不易,如今竟还想以化劲打金丹,何其愚蠢!”
他明显被对方一下子打得地失了心气,直到看见对方脚下湿印,这才眼神一亮,恢复了一些信心。
只听多罗多慧微微一笑,说道:“鹰王好功夫,刚才既是你攻我守,那现在该轮到小僧出招了。”秦钟越心中一凛,扬声道:“来罢!”
多罗多慧闭目合十,房间内忽地吹拂起一阵微风,他宽大的僧袍微微抖动了几下,隐隐能瞧见其下矮小精悍的身材。
“哈日克鲁!”
随着一声爆喝,多罗多慧那肃穆的面容在秦钟越眼中竟然开始扭曲起来。还没等其转念,多罗多慧骤然睁眼,双目开阖间,好似闪过一丝诡异的红色火光,迎上秦钟越双眼。就在二人对视的一刻,秦钟越甚至产生了一丝错觉,好似一朵红色火轮从对方身上飞出,往自己急速扑来。纵然自己心中早已警惕,此刻竟还是生出一分猝不及防的恍惚。
“当心!”王一一心二用,发出一声佛门狮吼,如当头棒喝,将秦钟越从恍惚中叫醒。
秦钟越头皮一紧,打了个冷战,瞬间清醒过来,就见多罗多慧已跃至半空,这凌空一跃看上去气势惊人,却是既无声响,也无劲风,仿佛整个人已化为火轮,照亮夜空。又似虚无缥缈,融于虚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逼近秦钟越,真是奇也怪哉。
秦钟越也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但绝未想过多罗多慧这一出手,便是如此威势。此刻二人身处斗室之内,空间狭小,根本无从闪躲,除非往后疾退,才能避其锋芒。但他心知多罗多慧此招首战心智,再比内功,自己若稍有怯战之意,必定落入下风,纵然能安然无恙避过这一招,只怕也躲不过后续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想到此处,秦钟越已有了定意,但见他虽惊不乱,脚步往前疾踏,沉膝坠腰,马步扎起,双手阴阳翻转,劲力过处,青筋毕露,而后十指如勾,护于胸前。
鹰爪功最重气势,自当遇强越强。秦钟越习练一生,二者早就不分你我,一举一动,都似翱翔的雄鹰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就算是一头老虎闯了进来,自己也敢斗而破之。
只见他手臂似曲似张,胸前虚怀若谷,五指一动,若弛若闭,又似铁画银钩,透出锋锐之气。全身肌肉尽数绷紧,劲力聚集于一点,敌方敢对自己稍加一分外力,这股凶悍的劲力便会立刻脱开束缚,汹涌而出,十倍奉还。
“砰!”
拳爪相碰,空中发出一声巨响,瞬息间,秦钟越面色青白交杂,复又变作潮红,只觉一股劲力在自己体内左冲右突,赶不走,扑不灭,反把自己弄的气血汹涌,烦闷欲呕。好在关键时刻,默运起王一传授的气血之法,这才逐渐平复了体内的乱象。
多罗多慧不料对方竟然接下了自己这一招,脸露诧异,微微笑道:“有趣!有趣!”接着,发出一声低沉的佛号,双目一凝,五指虚握,身体蓦然舒展,仿佛突然伸了个懒腰,而后腰身一转,双臂抽动,竟似个懒人锤一般,对着秦钟越太阳穴打来,看上去轻飘飘浑不受力,实则劲力暗藏,裂骨碎颅,不在话下,可谓凶险万分!
就在多罗多慧的拳头快要打到秦钟越的头颅,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秦钟越一声狂啸:“飞鹰涅槃!”只见他须发皆扬,横于胸前的双爪,左沉右轻,将劲力敛揉成团,闪电般击出。这一爪没有任何花巧,空中都似泛起波纹,生出了热浪,那是因为双爪在空中行进与周围空气摩擦而造成的气温升高,乍看之下才令人生出这样的错觉。
拳爪相碰,又是生死立判的一击,但听“砰”的一声剧震,两人结结实实硬碰一招。
多罗多慧身子猛地一颤,回弹而起,退后七八步,堪堪撞在墙壁才止住身形,只听“咔嚓”几声,背后墙壁往外一拱,竟是又到了垮塌的边缘。他心跳如鼓,腰腹连颤,身体时而轻抖两下,两三分钟后,才渐渐恢复如常。
而秦钟越面色惨白如雪,呼吸短而急促,目光时而混浊,时而清醒,左手软塌塌垂在一侧,他嘴唇微动,似有话说,但一张口,却是“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王一脸色一变,心下大惊,知道秦钟越此时只怕受伤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瘀血,凭他“火里种金莲”的内功,外加自己传授气血之法,一周便可痊愈,不留隐患,但他此时所吐之血鲜红无比,又是狂喷而出,显而易见腑脏受到重创,若是调养不当,一身功夫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他眼珠急转,欲言又止,想要劝止秦钟越,但又怕自己弄巧成拙,经此一败,反令对方生出心魔,一时竟陷入了两难之境。
此时秦钟越脚下地砖尽碎,喷出的鲜血,斑斑点点,借着月色一照,可谓触目惊心。
宗介之站在远处,望着眼前的秦钟越,眼神晦暗,复杂难明。嘴唇微动,复又平静,只是再抬眼,已是满目寒光。
多罗多慧静立片刻,初时沉默,随后张口,却又停顿了一下,再深吸一口气,这才面色如旧,张口叹道:“小僧苦连《密火轮经》六十余载,渐臻密三乘中阿底约嘎之宝境,可谓无上之大圆满。没想到今天居然没能奈何地了你这区区化境,实在愧也!”他只觉眼睛酸涩无比,蓦地一声长叹:“若是明空藏在此处,你此刻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唉,难道我多罗多慧真就不如那明空藏,承不了莲花生大士的衣钵吗?”
“南无释迦牟尼佛!”多罗多慧长念佛号,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秦钟越身边,眼中泛冷:“好一个秦鹰王,好一个鹰爪功,你以粗浅外家功,能够硬撼我密宗真传,只凭这一战,就足以令你称颂武林了!只可惜,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安息吧!”
多罗多慧好似自言自语,眼中欣赏,遗憾等种种情绪一一浮现,他自然看出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只消一掌就能结果了对方,但一想到这样一位高手即将死在自己手下,不免有些寂寥惆怅之感。
王一闻言,脸色大变,又见秦钟越气势越来越弱,知道对方被多罗多慧折了心神,心下一紧,再顾不得许多,开口喝道:“鹰王,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充塞于宇宙之内,发乎于沧溟之间。你还不明白吗?功夫虽有成败,但正气不可稍歇,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是你和宗介之最大的不同,非是你负宗家!只有脱出牢笼,方能另成天地,还不快快醒来!”
一声怒吼,如青霄之雷,直击其顶。秦钟越身子一颤,眼神瞬间清醒,他恍惚看了一眼四周,好似婴儿初生,睁开双眼,陡见天地的广大,心中欢喜之余,似有颗种子越长越大,渐渐长成一颗寒梅,漫天大雪伴着梅花飘洒,宗淑琴就在那寒梅树下,巧笑嫣然。
“淑萍……淑萍……”
他迷迷蒙蒙呢喃几句,随着话语念动,眼神也越来越亮,气势越来越强,并不似从前的尖利,更有一种包天阔地的宽宏。
王一心中大喜,这是心有所悟,立地坐化之境啊!
秦钟越天资卓越,为何困在化劲几十年无一寸进。概因他一代宗师,沦为宗家家仆,看似心甘情愿,实则是自囚其心,画地为牢,以至于事事掣肘,郁郁不伸,犹如锥在囊中,虽然锋芒毕露,却只得其末,将脱不可脱,这也是当初王一和他对战之时觉得他的功夫不错,但又别扭之极,故而问他为何沦为宗家家仆,实则是为了点醒他。ωωw..net
如今秦钟越虽然割袍断义,细数宗介之的诸多罪状,但他们既是好友,又是姻亲,多年感情岂能轻易割舍,心中甚至还在犹豫杀了宗介之,九泉之下有没有脸面去见宗淑琴。
王一这一句话,就是要他审视内心,正邪不两立,岂可以私情而止,不然便是违了习武的初衷,连根都给破掉了,不破不立,破的便是那一颗犹犹豫豫之心,只有脱出窠臼,才有未来。
多罗多慧见他异状,也是脸色微变。当机立断便要把他拍死。正待出掌之时,心中忽地猛跳,鼻尖轻嗅了几下,只觉一股所有若无的梅香飘来,接着心口一痛,猛地跳开,低头一看,胸口不知何时已多了几道抓痕。
多罗多慧瞳孔陡睁,心头微惊,他是何时出手的?
“呵呵呵……”一阵轻笑从秦钟越口中发出,他轻轻说道:“多谢王小友点拨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王一哈哈一笑:“鹰王功夫老辣,自然水到渠成,我不敢居功!”
秦钟越微微一笑,低头感慨,口中自言自语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淑琴,当日你离我而去,我创出这一招,取意便是一去不返。如今我终于明白你的心意,将来,会带着她好好活下去的!”说着,他蓦地抬头,眼中神光四溢,朗声道:“上师看好了,这是家妻予我之三宝,持而保之,正是今日我能以化劲战你金丹的决心所在!”
多罗多慧眉目紧皱,手掐法印,口中喝道:“忽尔轮喀摩诃索!”
秦钟越见他气势越盛,不退反进,每走一步,脚下都是一个血脚印,那暗香浮动,越来越浓,他的双眼也越来越亮,指尖也越来越白,变成白玉模样。
就在这时,秦钟越一声怒喝:“慈故能勇!”
天际好似打了一声惊雷,接着第二颗惊雷又跟着落下。
“俭故能广!”
这两道雷恰似劈在了多罗多慧头上,只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嘴唇越来越青,身子竟开始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这时乌云散去,月影摇动,清冷之意越来越强烈,那股梅香点缀于其中,令人心神不由沉醉下去。
“不敢为天下先……”
秦钟越此时已经声嘶力竭,竟有血沫喷出,但他气志之坚,世所罕见,所发之声,正是浩然正气,连接天地,就连王一都忍不住赞叹,此真豪杰也!
“故能~成~器~长~!”
长喝声中,秦钟越七窍流血,浑似血人,但那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却化身为他的身板,天塌地陷,亦不能折。
一言已毕,多罗多慧突然轻咳一声,露出微笑,口中叫道:“好好好!”
说罢,嘴角流下一丝血线,直挺挺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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