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深处,一位身材瘦弱、面容姣好的少女正跪在苏文面前,听其宣旨。
“恭喜公主,终于能从这永巷中出去了。”苏文堆起了笑容,示意身后的小黄门递上天子的赏赐。
刘细君听罢,微微颤抖。
“敢问公公,那乌孙王是个怎样的人……”
苏文闻言笑了笑。
“怎么样的人?那乌孙王的年纪,可比陛下还大呢!您嫁过去之后,可不得被好好疼着!”
“什么?!”刘细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比当朝天子还老,岂不是都能做她的祖父了。
“怎么,公主是想抗旨不成?这可是陛下亲自给您安排的一门亲事,您嫁去乌孙后,可得努力维系好两国之间的关系……”
苏文接下来的话,刘细君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不……”
“嗯?”苏文看向眼前这位和亲公主,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不是抗旨,细君……愿意接受国家的安排,前往乌孙和亲。”刘细君朝对方磕了个头,接下了皇帝的旨意。
“这才是我大汉公主的样子嘛——”苏文笑了笑,转身离去,留下这个无助的姑娘跪在地上啜泣,双肩止不住地抽动。
宗室女又如何?诸侯王之女又如何?还不是匍匐在我脚下卑微地听调,连个屁都不敢放。
苏文一脚踩过门槛,感觉到浑身舒畅。
家奴出身又被逼入宫的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权力的滋味。
……
“噔,噔……”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刘细君赶紧起身,用手背抹了抹脸。
难道是刚才那个苏公公又回来了?
她朝门口看去,却见到一个身着青衣,面容俊朗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黄门。
由于自幼在永巷长大,刘细君并不熟悉皇室中人的模样,但从对方的衣着来看,显然地位不低。
“您是……?”
“这位是太子殿下。”俞仲开口答道。
“啊!”刘细君惴惴不安地行了个礼,“不知殿下前来,请恕我未修容貌之罪。”
太子虽然只大她八岁,但是从辈分上讲,却是她的堂叔,更何况其身为一国储君,身份尊贵,自己万万不敢失礼。
她连忙理了理裙角,用纤细的手挽起鬓角的碎发。
“不用多礼。”刘据心疼地扶起了她,端详起眼前这位姑娘。
白皙的鹅蛋脸,远山眉,樱桃口,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
却要在十六岁的年纪,变成政治牺牲品,被当做一件礼物送给猎骄靡那个老头子。
可惜,可悲。
“刚才陛下已经派人来宣过旨了?”刘据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刘细君低下了头,勾起衣角擦了擦眼泪。
“此去乌孙,路途遥远,可有什么想带过去的?”
刘细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本是罪臣之女,能活下来已经是很幸运了,还敢有什么奢求的。留在这永巷也好,去那塞外也罢,都只是命运的安排。”
她抬起头,看向刘据。
“殿下是为了此事,亲自前来这永巷?”
“正是。”刘据深吸了一口气,“孤……为你前去乌孙一事,深感自责。”
“这不是陛下的旨意吗,太子殿下有什么好自责的。”刘细君绞着衣袖,轻声说道,“您不用感到难过,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阻止的。就算没有我去,也会有其他女子被送去和亲,大汉和乌孙之间必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我是罪臣之女,就当是我为父王赎罪去了……”
刘据闻言,惊讶地看向对方。
没想到,这位和亲公主还有如此大局观,却又如此可怜。
而她的父亲——江都王刘建,生前荒淫乱伦,又诅咒皇帝,密谋造反,最终落得个自裁的下场。
真是讽刺啊……
他的心宛如被刀猛地扎了一下,愈发难过。
“你父亲的事,与你无关。”刘据出声宽慰道,“你也不用把自己的牺牲当做是一场赎罪。”
刘细君垂下了眼帘,似乎不再想提及这个话题,“敢问殿下,我什么时候启程去乌孙国?”
“下个月。”刘据握紧了拳头,“到时候,孤会亲自送你离开长安。”
“有劳殿下了。”刘细君朝着刘据行了个礼,看向了身后的屋舍,“我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想必也是时候离开了。”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在永巷中长大,自小便受尽了白眼,深知世间人情冷暖,原本以为就会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却没想到命运再次向自己开了个玩笑。
刘据听罢,低了下头,沉默不语。
少女宽慰自己的话,在他听来却是如此无奈。
秋风刮过略显逼仄的小院,将院外的梧桐树吹得簌簌作响
一片金黄色的叶子落到了这位和亲公主的头上,
看得刘据出了神。
“殿下?殿下?”一旁的俞仲连忙提醒他道。
“啊——”刘据猛地回过神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拿去刘细君头上的落叶。
“叶子……掉头上了。”
“嗯。”刘细君轻轻应了声,“多谢殿下。”
“俞仲!”刘据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喊道,“把它拿出来。”
“诺。”俞仲朝后拍了拍手,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用锦缎包着的物什。
刘据亲自接过这个东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院内的石桌上,仿佛这里头装着什么宝物。
随着他缓缓打开锦缎,一件乐器展现在众人眼中。
“这是孤前些日子,命长安城里最好的匠人为你打造的秦琵琶,你看喜不喜欢?”
刘细君的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她将双手放在上面,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谢谢殿下,细君……心里很感激……”
“那就好。”刘据松了口气,“希望它能缓解你这一路上的思乡之苦。”
说罢,他向后退了两步,指了指桌上的乐器,示意道:“试试看?”
“好。”刘细君福了福身,拿起这件乐器开始弹奏。
只见一双玉手在琴弦上弹拨了几下,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少女的指尖溢出,回荡在小院中。
时而如山间清泉淙淙流过,时而又如山顶烈阳煌煌凌空。
过了一会,曲调急剧反转,开始变得哀怨、凄怆,沉闷之中带着些许无奈。
一曲弹罢,刘据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那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感。
过了良久,他抬头看了会天,双眼泛红,走到刘细君的面前,缓缓开口道。
“到了乌孙后,好好活着,如有什么委屈,随时写信回长安。孤,先走了……”
说罢,他带着俞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刘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这条永巷的,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也不愿再回想起这段记忆。
那是一段屈辱的、无力的回忆。
他亲眼看着美好的东西在自己眼前逐渐破碎。
明明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位公主在未来的岁月中,将会面临哪些悲剧。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他一步步地走在宫道上,脑海中回荡着这段歌谣。
这首《悲愁歌》,正是刘细君和亲乌孙后所作。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空空落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了。
“啊!——”他怒吼一声,一拳打在宫道旁的石柱上,仿佛要将此刻心中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在这一拳上。
一道道鲜血顺着他的指骨缓缓流下,滴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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