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处,一些仆人正在抢救增德大师屋里的东西,但火势蔓延的很快,他们只来得及将靠近门口的一些箱子搬出来。
那些箱子却不太结实,好像榫接之处已经岌岌可危,几个仆人扛着箱子,才往院子里一放,箱子就全散了架。
白旭宪领着众人和言昳进入北竹苑,正看到这一幕。
箱子里一堆瓶瓶罐罐散落在地上,白旭宪凝神看过去,目光没挪开,对奴仆挥手:“赶紧救火!还等什么呢!”
夜色中,屋里时不时吞吐出各色的火焰,确实看起来有些可怖。有些奴仆窃窃私语,似乎在说增德大师会不会招惹了恶鬼报复,可按理来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该如此啊。
白旭宪却往那破碎的箱子那边去了。
箱子里装满江湖术士才会用的瓶瓶罐罐,机关道具,却没见到几本佛家经典。白旭宪脸色难看起来。
又有几个奴仆,着急忙慌的扛着一两个箱子来,那箱子还没落地,就几乎散架,里头的东西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一个精致的木匣率先在砖地上滚了半圈,落在了白旭宪的脚边。
白旭宪微微蹙眉,将木匣从地上捡了起来。
木匣打开,里头竟然是一尊白玉雕,雕刻着桃花蛱蝶缠枝,并不是什么宗教器物,甚至像是女人屋里的摆件。
言昳没见过这玩意儿,也探头去看。
只是这木匣和玉器都很值钱的样子,单说玉器的成色,在白府的库房里也算得上排得上名号的宝物了。
她不知道这件器物是什么,但显然白旭宪是知道的。
他握着匣子的手指指节泛白,竟然弯下腰去在这几个破碎的箱子中翻找起来。
增德大师入住北竹苑这半年来,甚至连白府的奴仆都以“佛门清净”为由被拦在院门外,谁也不知道增德大师在北竹苑放了什么东西。
也就白旭宪跟增德大师在这院子里喝过两次茶。
这几个破碎的箱子,似乎把增德大师的另一面全抖出来了。
很快,白旭宪就翻到了她预料到的东西。
几件肚兜,还有女人的镯子和指套。
她九岁了,当然是可以认出肚兜的年纪了,蹲在了白旭宪旁边,伸手去拽那肚兜,惊讶喊道:“这是什么呀!”
白旭宪咬牙,一卷扔进碎了一半的箱子里,转头对仆人道:“送二小姐回去!”
言昳不纠缠:差不多了,剩下就靠白旭宪细品了。
这一晚也不用干别的,府里各路人马就好好品吧。
火势也控制的差不多了。
奴仆把言昳送回了独住的院子,言昳没到门口,就瞧见了满脸紧张的轻竹在院门口乱打转,瞧见她长舒一口气,大步跑过来。
进了院子,丫鬟们乱成一团,她们耳朵最尖,早打听到一些事儿,窝在一团叽叽喳喳的议论着。瞧见她,都连忙涌上来,七手八脚的捧着言昳,把她放到主屋小榻上,给她检查有没有受伤或熏燎了头发。
言昳都差点被她们给扒了,她趴在小榻上,自认威严的怒气冲冲的拍着软枕:“你们放手!你们敢动我试试!”
只是喊出来,嗓音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奶。
几个丫鬟在这方面可不听她的,直到确认她确实哪儿也没受伤,才松了口气,一哄而散。又去做柳枝水,又去拿熏香,来给她驱邪。
只有芳喜没跟她们一块,说是身子不舒服,躺下了。
言昳换了一身石榴红的小裙,怒瞪她们,给自己整了整衣领,搭腿端坐,才道:“把芳喜叫起来吧,她怎么不舒服了。”
一会儿,轻竹领着芳喜过来了。芳喜脸上似乎有点泪痕,外衣没穿的太齐整。
言昳挥手,轻竹掩门退下。
言昳指了一下榻边小凳,看她坐下后,道:“吓到了?”
芳喜抬起头来,看向言昳,眼里除了恐惧,还有些无法走回头路的决意。
芳喜急道:“二小姐看不到这么大的火势吗?就不怕这火一直烧遍府里,把这南北院子都点了吗?还是说二小姐早就想好,让我这个做事儿的人直接去顶罪。我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人信是二小姐教唆我的!”
言昳正对着镜子给自己抿鬓角的细软胎发,轻声道:“我爱看火,烧遍府里就烧遍府里。你看我会在乎吗?”
芳喜一口气噎住,显然被她吓到。
言昳从镜中斜看她一眼:“我把你拿出去顶罪?我身边大丫鬟是个纵火狂,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我给你挑的做事的时间,正是增德大师做法的时候,府上太多人都去了,增德的院落平日又不许人靠近,不可能有人瞧见你。”
芳喜这会儿才垂下头去:“可我突然后怕了……”
言昳前世还是有些会做事儿的靠谱手下,但现在局势所迫,只能用用身边丫鬟。
若前世,手下人跟芳喜这样叽歪,她早让人滚蛋了。
但如今没辙,看在她之前做的事还算利落的份上,言昳只好多说了几句:
“三步,才到第二步你就怕了,本来我听府上人讨论,说你可能跟增德好了几个月了,就觉得事情稳了,但看来你没那个能耐保住自己的命。老爷过不了多久就要来找你问话了,你要是后怕就跟他如实说吧。”
芳喜瞧见镜子里言昳稚嫩中透出美人模样的小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会儿再退缩,就是死路一条了。
芳喜心里那个一发狠的劲儿又上来了。
想到白老爷逼她端着酒去敲那位爷的房门;想到自己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恐惧的夜晚;想到她再一次去软倒在那个增德大师的怀里;想到她将增德大师的几个箱子拖到门口,而后火折子扔向倒满桐油的房间里……
或许二小姐也是其中一个把她利用完了就扔的人。
但她必须要把路走下去了。
芳喜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了,言昳又重新开始打扮抿头了,也起身靠过去也给她整理脑后小辫。
言昳缓缓松了口吻:“五天前你去放下的东西,已经被发现了。不着急,他祸祸的人不少,你不过是被问话中的一个。”
芳喜拿起梳子,应了一声。
言昳:“你找增德那天,让你戴的那些钗环首饰,还是要还我的。”
芳喜确实没啥脑子,脸上露出一点失落:“……哦。”
言昳真无奈了:“老爷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很可能会让人去你的屋子给翻个底朝天,到时候说你是偷东西的贼,你能解释清楚吗?要首饰还是要命啊!”
芳喜脑子终于转过来了,应了几声。
果不然没一会儿,白旭宪手边的仆从过来找人。
找的自然是芳喜,芳喜把肚子垫的像是有点显怀了,正好能错开那个男人来府上的时间,又跟增德大师的时间对的上。白旭宪又不可能看她肚子,喜脉也很难摸出来月份。
芳喜脸上敷了点粉霜,显得有些病累,便跟着过去了。
芳喜走后,言昳一个人坐在屋内,她是习惯性的身上慵懒,脑子狂转,上辈子工于心计,却总是因为种种巧合事与愿违。现在重生,她先下几手棋,总算给自己迎来几分生机。
言昳总算心里舒坦几分,拉开靠桌的小抽屉,准备一边抹手,一边想想要不要订几套新夏装,她是喜欢红,但总穿红,把白瑶瑶显得跟个小白花似的也不行——
她要趁着自己还没长开的时候,也装几年小白花啊。
言昳想着,正摸到自己装玫瑰油膏的水晶圆盒,忽然摸到了那下头似乎压着个纸片。
言昳皱了一下眉头,将圆纸片拿起来。
一块粗糙的黄纸,上头只有一个字。
“债”。
用炭笔潦草写成。
她一惊,下意识的将黄纸捏成一团。
债……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把某人当狗使唤,是要给报酬的。
他也不是一般人物,哪怕幼年又怎么会轻易被她威胁。山光远现在是要结账了。
言昳长长叹了口气,扶住额头。
果然,那封跟看图猜词似的信,透露的信息很明显,很快就会被他认出来了。山光远甚至还提示了原因,很有可能是她手上涂抹的玫瑰油膏的味道。她用这种油膏,在府中虽然不是秘密,但他又是怎么认出是她的?
难道山光远还有狗鼻子,哪怕远远见过面他也能闻得到?
言昳把那纸片撕碎了,扔进窗台上花盆的泥里。
她是不怕山光远,可有时候面对他,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心生忌惮。
他想要什么还这个债?金银还是情报?是助他复仇吗?
可前世他也没有成功为山家复仇……
言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好像又跟这个混蛋纠缠上了。上辈子还是因为俩人都落魄□□患难一阵子,这会儿言昳绝不允许自己再落魄下去,怕是连上辈子那点“友谊”都没了,要彻彻底底的变成相互利用了吧。
言昳撑着脑袋发愁的时候,李月缇身边的婆子来了。
说是大奶奶觉得今天府上不安定,不好让二小姐独住,便请二小姐搬到西院去,今天一起住。
李月缇身边的婆子以为二小姐可能吓坏了,却没想到她竟换了衣裳,神采奕奕的走出来。
那婆子姓黎,因为年岁大,又好像是李月缇的乳母,来了府上还算有点地位,大家都叫她黎妈。
黎妈平日见白瑶瑶很多,跟这位二小姐接触的却很少。
不像白瑶瑶的好脾气好拿捏,二小姐显得特别有主意。
若说以后嫁人,白瑶瑶估计是在男人那儿百依百顺的小娇妻,二小姐估计就是掌家的泼辣子,真惹急了估计连自家老爷都敢打。
二小姐不要人抱,也没坐小轿,就跟着她往西院走。
后头一群奴仆抱着她的小被枕褥,茶碗熏炉。
到李月缇住的西院,李月缇已经散发,在屋内靠着窗子读书,手腕纤细,长发如瀑,手里拿着一份书报。
李月缇似乎有些近视,手里拿着一副带金杆的圆框玻璃眼镜,瞧她过来了之后,白瓷似的脸上没太多表情,只冷淡的点了下头,而后继续埋头看书报。
而白瑶瑶打扮的像个小玉兔似的,乖巧坐在角落的软凳上,十分困难的读着一本千字文。
黎妈走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李月缇有些别扭的抬起头,对言昳伸手:“过来让我瞧瞧。”
言昳有些奇怪的走过去,李月缇跟被人架着演慈母似的,道:“你可有受惊?刚刚在正堂,是我吓到了,走了之后才想起来找你,可又没瞧见你了。”
李月缇语气跟念戏文似的僵硬。
言昳摇头:“没事,我也是害怕之后瞎跑了。后来碰见爹爹,我就跟爹爹在一起了。大奶奶知道阿爹在哪儿吗?”
李月缇道:“他应该在增德大师旁边,火也灭的差不多了,正在找郎中给他治疗。”
言昳:“可怎么把我屋里的芳喜给叫过去了呀,芳喜也不会治病。”
李月缇说话倒是不遮拦:“听说是增德跟府内不少丫鬟有染。”
黎妈狂瞪李月缇。像是还把李月缇当孩子似的。
李月缇不说话了,低头继续看书了。
言昳只能装傻:“呃……哈哈有染是什么呀?”
黎妈过来牵着言昳和白瑶瑶,带她们俩去后头的屋子,说让她们先乖乖看书,看累了就叫丫鬟来伺候洗漱睡觉。
这屋里架了两张小床,言昳也没辙,就挑了一张靠门的小床,半靠着读书。
小屋里也摆了许多书架。不如说从西院进门以来,到处都是书,几乎每个房间可以没有摆件屏风,但必须要有书。
她嫁过来的时候,是找了多少车马运送的这些书啊。
言昳放下手头那本千字文,到书架上去找几本书,却发现好些书都并不是汉文的。当然也不是藏文或者蒙文。而是法语……或者英文的。
现在商贸发达,港口开放,外商众多,各国流通的书籍也不少,但能读懂这些书的人很少。
言昳靠着穿越前的英语水平,辨认出几本书籍,都是哲学或者社论,还有几本数学论……李月缇读书倒是够深的。她拿了两本,翻了看看就头晕,她这双势利眼还是适合看账本算钱吧。
白瑶瑶这时候凑过来了:“这都是大奶奶的书吗?二姐姐你看得懂吗?”
言昳立刻走开了:“看不懂。”
白瑶瑶扭着手指,过一会儿,又道:“刚刚在正堂,我瞧见了那个人。”
言昳:“谁?”
白瑶瑶咬了一下嘴唇:“就是在马厩里掐我脖子的那个……奴仆。”
言昳当场装傻:“掐你脖子?我不知道。”
白瑶瑶瞪大眼睛:“二姐姐明明就看到了……”
言昳睁着眼说瞎话:“我只瞧见你要给他手绢。怎么了吗?他伤害你了?你要去告诉爹爹吗?”
白瑶瑶连忙摇头:“不……他其实挺可怜的,或许是我吓到他了。告诉爹爹,爹爹肯定就把他赶出去了啊。”
言昳:他可是差点掐死你了啊妹妹!你这不是娇软,是软脚虾啊!还给他找理由,他知道你这么向着他,肯定会高高兴兴的掐死你的。
言昳:“……哦。”
白瑶瑶坐在床边,神色忡忡:“我看他连鞋子都没有像样的,姐姐要不要下次陪我一起去给他送双鞋子?
言昳:……贱还是您贱!咱俩去又能干嘛,送给他双杀吗?
也是,您是女主,这份温暖送不出去,以后少一条好狗,多可惜啊。
言昳翻了个白眼,随手拿了一本书,仰躺在床上:“我不去,我又不认识他。”
白瑶瑶还想说,忽然外头屋里,响起了白旭宪的声音。
言昳凑到门边,将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白旭宪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李月缇起身给他奉茶,问道:“增德大师怎么样了?”
白旭宪半晌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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