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知道有很多事应该要忙, 有很多事应该处理,但忍不住还是在入夜之后离开原先三大营的驻扎地,到言昳那座灯火通明的府宅去。
一路上有人笑脸迎着开门, 也不多话, 他便裹着风和春雨,撞到她屋子里去。
但连接几日, 言昳都不在,没人拦他, 他就拽掉披风在她平日睡的床铺上趴一夜, 第二天早上在她府上,站着塞几口早点就骑马又走了。
最近是正乱的时候, 一帮军将推山光远或言实为都督接手京师, 另一边则是新旧士子们推举韶星津, 说什么“以武治国, 则天下兵阀大乱”之类的话。
山光远无意去当什么华北大都督,言实显然也在外一直收拢、平息京师附近的小动乱,对此无意。只剩下韶星津在舞台中央摇旗呐喊。
但谁会坐上即将统领大明南北的位置, 不是韶星津摇旗呐喊就能决定的。如果说言昳对西北、对福建两广还能说控制力不足,但华北和江浙都是她老家了, 韶星津今天能在广场上振臂高呼,都是因为言昳给他舞台, 默许他这么做了。
这一日, 山光远又在春雨细密如丝的深夜,进了府宅去,他反正为数不多的一些家当都在这儿,以前的山府上,听说孔夫人和老鬼都已经俩月没给他打扫过屋子了, 也没法住了。
一路上奴仆还是那样见了他喜气盈盈的叫“山爷”,无人阻拦,他困顿的拖着步子,撞进屋里去。
依旧是没点灯,他早就摸清她屋里的结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左脚踩右脚的摘了披风,扑倒在床铺上。
而后就听到猫踩了尾巴似的一声尖叫。
山光远惊得还没来得及撑起身子,就感觉一双微凉软手在他脸上乱拍,指甲还气恼的掐着他:“啊!你要吓死我吗?!我都睡着了!”
山光远趴在被子上,眨了眨眼睛,外头没有月光,某个人顶着一头乱发,隔着被子对他气不过的又踢又打,而后滚下床,摸摸索索的要去找火石。
山光远趴着没动:“你回来了。”
言昳点起火捻子:“对!哎呦我的天呐,山光远你都还没洗澡,快点给我滚下来。”
他今日没奔波太多,不算太脏,偏不下来,手一抹,放在她刚刚躺过的地方,温热微凹,让他几乎喟叹。
他转头去看言昳。
她姣好明艳的面容,被煤油灯的火光照亮一半,像是薄胎白瓷半透,她只有垂眼点灯的一瞬,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安静柔和。放下了灯,她就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拽他起来。
山光远也有赖着撒娇的时候,面上不显,身子暗暗使劲趴着,就是不肯起来。
她吃力的拽了好几下也拽不动,气得伸手狠狠在他臀上拍了一下:“臭泥,你起不起来!”
山光远伸手挡了一下,皱眉:“别老拍男人屁|股。”
言昳依旧生龙活虎的样子,前几日的茫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穿着窄袖睡衣,抱臂笑道:“男人?我就拍了你的,也没拍别人。再说,你最近真是没少奔波,累的都没多少肉了,屁|股跟石头似的。”
山光远:“……”
这是夸奖还是嫌弃?
她催促着,他终于慢吞吞爬起来,有些灰心的觉得言昳必然要赶他去他自己的院子。
他吐出口气,正想开口说句什么话,俩人再多站着聊几句也行。
言昳果然笑道:“你知道吗?丫鬟都跟我告状了,说山爷经常夜里闯过来,也不要脸,就往我屋里一躺,第二天早上走了,好几回都没洗澡就跑了。害得她们不得不每天把床褥被罩全换一遍。”
山光远现在想来,确实也有点蠢,这里其实距离军营很远,他明明可以住在军中,却还夜里骑马跑来——
其实也就是盼着能跟她撞见,说这么一会子话。
山光远辩解道:“抱歉、确实忙没顾得上……”
言昳靠近他,嗅了嗅:“噫,你快去洗澡,快点快点。我这儿热水总是管够的。”
她推着他往她沐浴的隔间走,山光远后知后觉,这是让他留在这边住的意思,立马拽住外衣曳撒的领子,解开腰带,丁零当啷把外裳脱了一地。
言昳瞪大眼睛,耳朵尖红了:“你脱衣服脱这么积极干嘛?哼,在船上、在宁远卫的时候,我要解一颗扣子伸手进去摸摸都不让,现在我还偏不看你这个臭泥了!”
在山光远行军在外的这段时间,言昳与他相聚的时间大概也有三分之一,特别是他们有一段在战船上同航的日子。
俩人虽然不住在一个船室内,但用饭或私下说话,总有独处避人的时候。自打睿文皇帝薨了之后没多久,言昳就忙起来了,一直没什么亲近的机会,言昳又是不会隐藏心思的性子,俩人在船室中吃着饭坐在一起看军报,她小手就窸窸窣窣顺着腰带摸过来了……
山光远当然也是很想她,既不敢跟她太亲密,又忍不住盯着她后脖颈都能发呆或浮想联翩,他都恨自己怎么能面对打仗还偶尔冒出轻浮龌龊念头。
言昳就没这种心理负担,聊几句就说要抱一抱,然后紧接着必然是亲一亲,摸一摸,她鞋子就掉到桌子下头去了。
好几次俩人都难解难分了,山光远还是拒绝了。
言昳看他耳朵脖颈红的都要沁血似的,有点不满他这时候还能停下来,甚至后来都生气了。
山光远不得已跟她解释道:行船时刻,随时可能有各种伏击,哪怕渤海肃清,也不能放松一点警惕,他必须要让自己保持在随时警醒并前去指挥的状态下。
他以为言昳知道了之后,就会收敛很多,继续当自己高高在上的北部海域最强舰队的金主。
但……他显然高估了言昳的坏心眼。
她知道他的那条恪守的底线之后,只变本加厉的想在闲暇无事的时候当妖女勾一勾他,甚至手段完全就是为了让他难受才做的。当山光远想稍微亲近几分,得到点安慰,她又义正言辞的摇头:“啊呀,您是这舰队的灵魂人物,不应该让自己随时都在备战指挥状态吗?”
山光远被混蛋金主气得想掐自己人中:“……”
想到那段在船上的时间,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状态就像是两个明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成年人,还因为经验不足进行着装纯活动。
山光远一头钻进隔间:“我去洗澡了。”
言昳脸有点红:“你快点。你要是慢了,我睡着了就别打扰我了哦!”
山光远埋进她的浴室中去,将灯点起来,才发现她确实是个精致的女人,浴室内黄铜浴盆锃亮,四处沁着她身上玫瑰油膏的香味,摆着好些细软的绒巾,花瓣的油皂与各种梳子、香膏。
山光远感觉自己过去五六年,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河里洗的澡,在这儿处处不适应。也不知道她是否叮嘱了奴仆,几个粗使仆人进出两趟把黄铜浴盆用热水填满,合上门走了。
山光远洗了洗头发,没找到自己平日用的那种黄白色的粗制胰子,只找到了一堆花花绿绿香的惊人的油皂,看能撮出沫子就硬着头皮往脑袋上抹了几下。
他沐浴了几遍,才迈进浴桶中。他忍不住想:她平时豪横惯了,搞了个给水牛洗澡估计都够的大浴桶,他坐进来竟然没觉得挤——
湿热的空气中氤氲着她平日身上的又甜又让他安心的香气,山光远胳膊搭在浴桶边缘,觉得这样鸠占鹊巢很满足,困顿之间,打了几个哈欠,头靠在浴桶边缘,竟然昏睡了过去。
他依稀之中,似乎听到脚步声靠近,但实在睁不开眼来,直到一双手在他脸颊上重重拍了一下,斥责道:“你怎么睡着了?这里通风不好,万一你昏过去怎么办?!”
山光远迷蒙中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猛然惊醒,撑着浴桶边缘坐直几分,水面翻腾,他呼呼喘了几口气:“我、我太困了。”
言昳光脚站在浴桶旁,蹙眉看着他道:“这么累啊。”
山光远揉了揉眉心:“也不是。可能是之前熬得太厉害,现在虽然忙,但心里事没那么多了,就最近很容易犯困。我、我这就出来。”
言昳转过身去,拿起梳子梳头发:“没事,你再泡一会儿也行,解乏。水还没冷,我梳梳头,头发太毛躁了,我想弄点精油,然后把头发包起来……”
她嘟嘟囔囔的念叨着护发诀窍,山光远后知后觉浴桶里的水都是清澈的,连忙伸手拿过浴桶旁边的一条巾子,盖在水面上。
屋里依旧闷热,她对着镜子抹了一大堆油膏到头发上,道:“不用担心,忙完这一阵子就好了,过几日就要派人推举韶星津上台了。大明对于议会制也算了解,并不太陌生,虽然一开始前些年肯定混乱非凡,但可以先试试。”
山光远转过头看她:“我以为你会想要杀他呢。”
言昳用软巾把自己头发包裹的像个阿拉伯人,笑道:“我养他那个士子共进会花了这么多钱,不给我好好干活就杀了,我岂不是亏本。”
山光远皱眉:“值此动荡之际,我不认为他有能力能够统筹、重建大明,也不觉得他是个足够好的领袖。”
言昳对着镜子嘟起嘴唇,涂着芍药羊脂膏,听他这话,笑起来:“领袖?你真以为我要让他上来当伟大的大统领,当新王朝的创建者?改制是伤筋动骨的事情,推行新政、统一国宪,会得罪无数利益群体,没有一件吃力讨好的事,你以为我会让想长用下去的人,站到最核心的位置上吗?”
山光远懂了:“他是你的靶子。”
言昳点头走过来:“他是靶子,你是刀枪。各地不认同梁姓王朝覆灭的兵阀多得是,也有诸多人借此立国登基当新皇,要铲除他们总要有个立在外头的靶子。而且,我还要趁此分裂士子共进会,然后再造出几个政党来,他们挥舞着手臂争来争去就是了,我就收收手续费也够稳坐背后了。”
山光远也听说过议会、多党,但依稀间似乎听懂她要自己培养左手右手对打……
她这样的财阀眼中的政治,实际上是这样的吗?
他坐直在浴盆中,宽阔又布满刀疤的肩膀双臂靠在浴盆边缘,言昳走过来,手指搭在他肩膀上:“你如果暂任几年三军都督如何?”
山光远皱起眉头来:“为何?”
言昳思来想去才做了这个决定,在晋商银行和陕晋当地经济都被握在言昳手里之后,卞睢不可能再有当山西王的能力,言昳想要吸纳他手下的兵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卞睢任命为中央三军之一的将领,将他的部队跟地域的绑定斩断。
而遁入关外的蒙循其实也可以用这个办法,追击他到关外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且还未必能剿灭他的势力,不如吸纳重组,让他从东北的地域属性中脱离出来,成为中央军,只要他们跟一地税收断联,其实就是任中央权力磋磨的大将而已。
那么能统领这些人物的人,只有言实或山光远。但言实都快五十岁了,南下讨伐兵阀凶险又多事,言昳担心他——
山光远果然这时候道:“你不应该找我,而应该找言实。不论是资历、还是跟各地兵阀的熟稔程度,他都远胜于我。我虽然是山家孤子,但山家已经覆灭十多年……我笼络了许多山家当年的势力,比如之前在山东和言实将军做戏的当地兵阀。但我还是没法跟言实相比的。”
言昳看他。
山光远确实对权力没什么渴望,言昳甚至怀疑,此刻叫他解甲归田,他都愿意。
山光远也懂他的心思:“你是觉得言实将军年纪大了恐怕力不从心,可他是军伍出身,可不希望自己被轻视。你想想,他年轻时也有家国平定的愿望,如果能让他平定各地兵阀,还大明一个太多年不曾见过的完整势力,是不是对他戎马一生的肯定?”
言昳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他几句话说服,忍不住手指抓了抓他湿漉漉的头发:“好吧。你……确实也还年轻,过些年再说吧。但水师估计是要落在你手中,巡航倭地、反击福建水师,都是你未来要做的事。”
山光远却微微垂头,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
言昳转头正去拿梳子,没意识到,她一会儿拎了个小板凳和梳子来,坐在浴桶旁边,给他梳了梳头发。
山光远有点惊讶,道:“不用。”
言昳咋舌:“我今儿难得好心情,看你这么累,给你梳梳头,你还不知道享受了。坐好嘛!”
山光远看了她好一阵子,终于坐回去,咕哝了一句:“你再这样,我都要觉得你是兔死狗烹了……”
言昳手指甲气得掐了他肩膀一下:“还他妈兔死狗烹呢,是是是,这浴桶下头架着火呢,就要煮你这个黑驴!”
山光远忍不住笑了。
言昳看他侧脸,手指抓过他头发,山光远享受的半眯着眼睛,往后仰了仰头:“……二小姐。”
言昳心情却是不错,鼻音扬起。
山光远:“……我们成婚吧。”
言昳手顿了一下。
她脑子里空白,最先想到的不是拒绝的词,只是……很空,很迷惘。昏黄灯烛,湿雾氤氲,她与他口头聊着大事,手上做着小事。给彼此梳头,用一间浴室,甚至好多好多夜晚都是这样平和又亲昵的在一起。
他是想要让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吗?
言昳脑子里顿了片刻,但她……只是深深动摇了一瞬,正要开口。
山光远仰头看她,抬起湿淋淋的手,在她额头碰了碰:“我太了解你了。我怕多年过去,你会怀疑我,你会觉得我会背叛你。我怕等我们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你会失去对我的确信……”
言昳看着他。
山光远这样仰着头,灯烛的光映进眼睛里,显得他瞳孔的颜色不像平日那么深,甚至像山中静置的清澈石潭。
他道:“说是成婚。我可以跟你过。你本来不就独立出来做女户了吗?我反正都搬过来了,户籍也可以搬过来。”
言昳一惊,往后撤了几分,凳子拖在地方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她半晌道:“你的意思是,入赘?!山家就你一个了,你是这将门唯一的孩子,你入赘到我这个没爹没妈的人家里来?”
山光远抿嘴:“说入赘也不算入赘,咱俩都是孤零零的,没有说是我附在你家族里。再说……我父亲往上两三代人都想变革、都想平定兵阀之乱,到我这代能做成,还能骂我什么?”
言昳觉得还是有些惊讶,她没开口,山光远先笑了笑,道:“如果我跟你过,我能绑在一起同融心同体,十年二十年后你也不会怀疑我了吧。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法子了。现在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说,这种方式成婚,对你没有害处,你就不会太瞻前顾后了吧……”
他话甚至多起来,努力的解释这样做对她而言多么合适,努力想告诉她从利益角度上也能让她安心。
但他偏偏没提自己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山妈表示入赘也行,能不能赶紧确定咱俩的合法关系呜呜呜!
经过这些起伏,俩人都有点害怕失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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