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叶老尚书亲自送出门,梅望舒坐上马车回府,整个人还陷在思绪中。
就像邢医官在宫里说的,十四五岁少年,乃是人之春时。
万物生发,草木抽芽。
京中高门大户家中的公子,成婚时间不算早,大多二十加冠之后才娶妻。但长到十四五岁,家中长辈就会开始安排通房婢女,入室伺候了。
宫里那位的情况却极为特殊。
自从十年前先帝薨逝,朝中便由权臣郗有道当政,自称亚父,对待小皇帝如同傀儡。
朝堂之上,郗有道佩剑入朝,颐指气使,爪牙遍布朝野。
后宫之中,郗有道自由出入宫闱,暗中与太后通奸。
一次半夜大醉后,竟然持鞭闯入皇帝寝宫,将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深夜拖出寝宫鞭打。
太后与情人欢情正浓,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后来,虐打成了习惯,成了威慑的手段。
十四五岁,人之春时,尚未长成的少年天子却陷于困境之中挣扎。
华美龙袍之下,遮盖着一身的疤痕,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连带着他们这批身边跟随的近臣,为了保护陛下安危,已经整日里竭尽心力,哪还想得到安排侍寝宫人。
梅望舒靠在车壁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头疼。
去年春夏时,礼部奏请甄选皇后、被元和帝留中不发的事,她是知道的。
她曾当面问过,陛下只简单回了六个字:“未有合意之女。”
当时圣上才十九,她觉得还年轻,没看到合意的,慢慢选,不着急。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今天被老师提醒了一句,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少年草木春发的时候,若身体总是受伤,误了春时,即使后来痊愈,正常的身体机能该不会……受影响吧。
梅望舒倒吸一口凉气,直到后半夜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今夜是彻底睡不着了。
五更天却还要上早朝。
今日朝会的内容不出意料,荣成,李兰河两位御史联合弹劾江南道漕司诸官员。两人站在金銮殿里,列出十五道大罪,弹劾了足足两个时辰。
梅望舒听了个开头,站在原地,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去,几乎在金銮殿里站着打起瞌睡。
直到被身后的同僚猛扯袍袖,她才惊觉,刚刚圣上发话问她了。
辽阔肃静的金銮殿里紫烟缭绕,坐在高处的圣上面容,被笼罩在紫烟之中,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沉稳的嗓音居高临下,再次询问,“梅学士,对于两位御史的弹劾奏章,你可有意见。”
梅望舒睁开朦胧睡眼,居然还能几步出列,神色如常地答了句,
“臣附议。”
帝王端坐在龙椅之上,大拇指抚摩着黄金扶手上的锦绣龙纹,轻轻笑了声,“就三个字?没了?”
梅望舒镇定应对,“荣、李两位御史的奏章鞭辟入里,弹劾江南道漕司十五道大罪,振聋发聩,更无遗漏。臣并无其他可补充的。”
好容易挨到退朝,梅望舒头重脚轻地往外走,才走出几步就被拦住了。
“梅学士留步。”
小洪宝喘着气跑过来,一甩拂尘挡在面前,“陛下口谕,传召梅学士随侍御前。梅学士这边请。”
在同僚艳羡的视线里,梅望舒跟着小洪宝往后三殿走,绕过几处回廊,眼看着直奔东暖阁的方向去了,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圣上刚才往政事堂那边去了,却单领我一个来东暖阁……该不会是今天御膳房又熬了姜参汤,等着我呢?”
小洪宝乐了,“咱家正愁着怎么跟梅学士开口呢。现在您自个儿猜出来了,那可倒好。”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东暖阁门廊外,小洪宝伸手推开门,
“姜参汤已经备好了。圣上的口谕,请梅学士在暖阁先坐一会儿,把汤喝了,圣上手边的事忙完了就过来。”
梅望舒走进去第一步,踩到毛茸茸的触感就不对。
“地上的毯子怎么换了?”她低头看了眼,诧异地问小洪宝,“昨日铺的不是这个毛。”
小洪宝啧啧惊叹,“特意选的差不多颜色纹路的,怎么您还瞧得出区别呢。昨天那张羊毛毯子脏了呗。换了个驼毛的,毛色更柔软浓密些。”
热气腾腾的汤盅端上来,跟昨日一样,还是上了两道,第一碗是正经汤药,第二碗是槐花蜜。
梅望舒喝着甜滋滋的桂花蜜,想起昨夜老师对圣上龙体的隐晦疑问,把御前伺候的几个近臣挨个琢磨过去,感觉还是问苏怀忠最合适,问小洪宝,“你干爹今天当值么?我有事找他。”
小洪宝道,“干爹今天当值,正在伴驾呢。梅学士有事找他,等下圣上来了,我跟干爹说声,叫他得空了过来找你。”
梅望舒想了想,“我找苏公公的事,御前不好说。改日子吧。”
正说到这里时,远处响起了开道的清脆响鞭声。
片刻后,门外长廊传来御前侍卫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暖阁外值守的数十宫女内侍齐齐朝门外方向拜下。
圣驾到了。
小洪宝小跑着奔到暖阁门边,大开两扇雕花木门,拜倒迎驾。
梅望舒从贵妃榻边站起身,上前两步,按照惯例行礼,“臣参见陛下——”
话还没说完,刚弯了下膝盖,眼角就看见门口处的锦绣龙袍边角晃动,几个大步跨进了门里,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肘窝,把人搀扶起来。
“你身子需要调养,以后单独觐见时,不必特意行礼了。”
洛信原托着她的手肘,引回贵妃榻坐下,手背不慎碰到她的指尖,当即皱眉,
“怎么手还是这么冰?刚过来?”
小洪宝赶紧回禀,“梅学士过来暖阁有一会儿了。兴许是地龙不够热气?奴婢这就去加个炭盆。”
梅望舒出声阻止,“别再加炭盆了。暖阁已经通了地龙,才入冬就烧炭盆,说不过去。臣体寒的毛病是天生的,多少炭盆也没用。”
“小时候康健的人,哪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洛信原的声线低沉下去,“记得你初进宫伴驾那两年,冬天还拖着朕出去打雪仗,朕可不记得你有什么天生的体寒。都是那几年在宫里被拖累了,冰天雪地,硬生生冻出来的。”
梅望舒心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宫里今天赐下一盅活血暖宫的姜参汤,她回家就得补一剂宫寒猛药。
想到这里,没忍住,叹了口气。
“陛下今日把臣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要商量。“
洛信原坐在贵妃榻的另一边,侧过身来,黑黝黝的眼睛望了过来,半天没吭声。
最后才淡淡道,“原本是打算留你商量江南道查出的贪渎大案,如何处置后续。早朝时见你在金銮殿上站着打起瞌睡,朕就想着,先找个地方让你睡一觉,再问话吧。”
说到这里,他弯了弯唇,似认真又似玩笑地道,”不让你先睡饱了,只怕待会儿朕问你什么,你都会面不改色当着朕的面,糊弄一句,“臣附议。‘”
“陛下言重,”梅望舒起身回禀,“江南道的贪渎大案,两位御史的奏折已经写得极为详尽,臣这边无话可说。若是陛下问起别的事,臣定会尽心尽力应答。”
“得了吧。下次糊弄朕时,好歹走点心。别呵欠连天的,跟朕说什么‘尽心尽力’。”
说到这里,洛信原神色似笑非笑,“说起来,昨夜雪卿做什么去了,眼下发青,精神萎靡。——整夜没睡?”
“是整夜没睡。”梅望舒照实说,“睡不着。”
“睡不着,还是根本没时间睡下?”
洛信源唇边带着淡笑,手指轻轻敲了敲贵妃榻的扶手,
“梅学士身为朝廷栋梁,朝堂政事倚重你的地方不少。朕劝你一句,虽说夫妻久别,干柴烈火,但年纪轻轻的,夜里还是节制些好。需知,纵欲伤身啊。”
“……”
梅望舒默了片刻,抬起眼帘,往对面扫过一眼。
随即避开对面君王的灼灼直视,垂眸看地。
身为随侍御前的信臣,被当面问起家中的内帷事。
她思来想去,怎么应对都不妥当,索性闭嘴站在原地,成了个安静的锯嘴葫芦。
贵妃榻边的君臣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少了对话人声的暖阁内,倏然沉寂下来。
“嗒!”窗外一声响亮的水流竹响。
与此同时,洛信原开口,打破了东暖阁内的静默气氛。
“朕说错了?不该问?”他不紧不慢地问,“还是雪卿恼了?”
梅望舒并未恼怒,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其实没想明白,君臣说着说着,话题怎么突然从互相问安转到内帷私事去了。
“陛下教诲,臣铭记在心。臣回去就修身养性。“
她中规中矩地回话,“若是今日无其他事的话,臣请告退——”
“谁让你走了。”洛信原神色冷淡,从贵妃榻起身,径自走到了黑檀木大书桌后面,拉开沉重的圈椅坐下。
“苏怀忠收拾一下,叫人睡榻上去,睡足了再走。朕不想再见识梅学士站着打瞌睡的功夫了。”
梅望舒哑然片刻:“……谢陛下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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