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紫宸殿。
这里是历代帝王的寝殿, 也是惯常召见近臣议事的内殿,前堂摆设和金銮殿相似,只是形制规模小了几分, 也更为随意些。
今日是腊八节,家家户户熬煮腊八粥。
宫里早早地准备好了今年的腊八粥, 按照惯例,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在紫宸殿外接受天子召见, 山呼万岁参拜完毕,各自分得一份御赐的腊八粥, 用宫里的竹漆提盒装了, 热腾腾地拎回家去。
这是之前几十年未有的盛况,自元和帝亲政之后才新立的规矩。京城官员们阖家分食御赐之粥, 无不热泪盈眶盛赞一句, “英明圣主, 体恤臣下。”
梅望舒连着用了两日邢以宁新送来的方子,身上不舒坦的症状缓解不少,今日早早地起了身。
眼看着日上三竿, 估摸着紫宸殿众臣谒见的仪式差不多走完了, 她袖中揣了手炉, 身上特意穿了件正朱色的织金貉袖锦缎袍, 披了御赐的孔雀裘,家中新煮好的腊八粥拿大青瓷盖严实盖好了,周围又垫一层厚棉布保暖, 细细查验无误, 这才拎着提盒上了马车, 到宫门前递牌子求见。
宫门守着的禁军不敢怠慢, 急急地报上去,把梅望舒领进了紫宸殿外,苏怀忠亲自迎出来,接过腊八粥提盒,交给御前试膳的内侍预备着,人在殿外步廊下等候传唤。
“梅学士再等会儿。”苏怀忠小声和她通气,
“今日不巧,前头百官参拜完后,本来都要退下了,正好林大人站在前排……就是林邈,林枢密使。圣上一眼瞧见了,便把林枢密使留下来,问询最近边境的兵事。梅学士在宫外递牌子,圣上当时便听说了消息,只是林大人那边还没完……梅学士稍安勿躁。”
梅望舒点点头,心里已有猜测,并不显得意外。
“枢密院掌天下兵事,林枢密使既然在御前奏事,我这边又无什么大事,等一会儿也无妨。”
话虽如此,苏怀忠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身觑了眼她泛起异样晕红的脸色,光洁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脸上的担忧神色更重。
他吩咐自己的几个徒孙赶紧把步廊两边的防风帘子全放下,好歹挡点风。
“留意些梅学士那边!”他仔细叮嘱着,“一看就是抱病觐见的,把人看好了,看情形不对,赶紧禀进来,莫让人在外头出事!”
苏怀忠三步一回头地进了紫宸殿。
紫烟缭绕的丹墀上,洛信原高座龙椅之上,神色不动,指尖缓缓摩挲着桌上的玉镇纸。
在他下首方,二十七八岁年纪的紫袍重臣,神色沉肃,长身站在丹墀下。
虽然未到而立年纪,眉宇间已经隐含风霜。
此人正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以文官之身执掌天下兵权的另一名天子心腹,枢密院正使,林邈,林思时。
“……此次边境巡视,朝廷向六路边境派遣了九位观察使,查点出的隐患颇多。其中最紧要的,还是在册人数和实际人数不符,军中吃空饷的老问题。其次便是各路武器库年久失修,所谓‘尖兵利器‘,打开武器库查点,处处都是生锈的刀枪,哑火的火炮,万一边境来犯,官兵如何杀敌……”
林思时依然在专注地回禀边境军务事,高处端坐的天子的视线却转开了。
殿门从外开启,苏怀忠独自走了进来,无声无息地拜倒起身,执拂尘重新站在丹墀下。
天子的目光在苏怀忠的身上落下一瞬,转向殿外,透过沉重的雕花木门,望向视线所不能及的某处角落。
“思时,你今日奏上的边境军务种种隐患,需要大力整饬。你写个奏本上来,交由六部共同商议。”
“是。”林思时立刻闭了嘴。
刚才梅望舒递牌子求见的消息通传进来时,他正在殿里,听得清楚。
同为天子近臣,圣上对另一位随邑近臣的偏爱,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更何况林思时这样的聪明人。
他倒退半步,恭谨行告退礼。
却被叫住了。
缭绕紫烟笼罩了丹墀高处,天下最为尊贵之人的大半面庞被隐藏在烟雾中,神色看不清楚。
“才留宫里调养了身体,好好地放出去,第二日起,连着半个月告假称病不朝。今日逢着节假,文武百官齐齐入宫觐见,人还是称病不来。等百官领完节礼,都散了,他才姗姗来迟。”
洛信原摩挲着玉镇纸,淡笑了声,“不错,出京办了趟差,学会官场躲懒那一套了。”
林思时站在殿里,神色纹丝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突然变成了聋子,哑巴。
偏偏圣上指名道姓叫他回话。
“思时,你和梅学士是相识已久的,你说说看,按着梅学士平日的心思,他到底是抱病入宫觐见呢,还是打算糊弄一下便走。”
林思时正色道,“回禀陛下,臣和梅学士虽然相识已久,但并无太多私交。梅学士的想法,恕臣无法揣测。”
洛信原又问苏怀忠,“你和梅学士是有私交的。你说说看,他的心思如何?”
苏怀忠惊得噗通跪下,低头道,“老奴,老奴不知。”
洛信原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转而吩咐,“去东暖阁,把那副暖玉棋盘拿来。许久没有和思时对弈了,难得今日得空,你我君臣手谈几盘。”
苏怀忠眼睁睁看着两名御前内侍碎步退出殿外,往东暖阁方向飞跑过去。
几盘棋下来,半天就要过去了。
殿外等候的那人……岂不是要在冷风里站到午后?
泛着异样嫣红的病容在脑海里闪过,苏怀忠一咬牙,站出半步,颤声回禀,
“禀陛下……梅学士今日确实是抱着病入宫来。老奴刚才见了人,脸色实在不对,就从宫门口走过来那段路,吹了点风,脚步发虚,额头起了一层汗……”
洛信原神色不动地听着,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拇指的玄鹰玉扳指。
苏怀忠还在继续劝说道,“梅学士前几年冬天在宫里受了重寒,从此每年秋冬身子都不舒坦。老奴见他像是发着热,心里却还惦记着陛下,亲自提着腊八粥入宫来……”
洛信原的神色微微一动。
“他提了腊八粥来?”
“是,是!”苏怀忠急忙道,“跟往年一样,梅学士家里自煮的腊八粥,用提盒盛得好好的,亲手交给老奴。老奴接过来时还是滚热的。”
“或许,今年去了一趟江南道,路途劳顿,身子格外不舒坦?”洛信原喃喃自语着,自己也意兴阑珊起来。“……罢了。”
他从富丽堂皇的龙椅上起身,背着手,缓步走下丹墀,语气低沉地吩咐,“不管是真的病到起不了身,还是存心糊弄朕……把人叫进来吧。”
‘召——梅学士觐见——’传召声一声声地通传出去。
又一声声地通传进来。
片刻后,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外步廊响起,门外响起的嗓音低而暗哑,
“臣,梅望舒,觐见陛下。”
那涩哑嗓音与平日里截然不同,洛信原的心往下一坠,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蓦然停了脚步,不自觉地转过身去,视线望向门边。
内侍推开了两边沉重的两扇殿门。
“吱——呀——”
梅望舒向来是极为注重外表仪态的。无论什么时候见面、在何等仓促情况下见面,她都是仿佛山谷清涧自然长成的一枝青竹,风姿卓然,进退自若。
今日,她的脸上却浮起一层薄薄的细汗,脸色异常的红晕,隔得那么远见了,仿佛都能感受到身上发散的不寻常的热度。
跨过殿门槛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皓白的手腕伸出去,吃力地撑了下门框。
连着用了两日邢以宁的药,身上癸水连绵不绝的毛病缓解了几分,今早终于能起身。她今日原本的打算,是入宫觐见,送上腊八粥,君臣聊几句闲话,半个时辰出宫。
她入宫觐见时,是巳时末刻。
苏怀忠没直接把她带进殿,让她在廊下等着,她当时便意识到,情况不对。或许是之前被留在宫中调养身体,才放出宫去,就连着十几日告病不上朝,惹恼了圣上。
恼了她,才会听了通传后,把她扔在殿外晾着。
周围的挡风帘子虽然放下了,哪里挡得住入冬的冽风,她站在步廊里,原本身上就受了风寒,被冷风一激,渐渐浑身发热,头重脚轻起来。
紫宸殿四周的汉白玉围栏站了一层层的禁卫和内侍,个个眼风往她这边瞟,每个心里都想着,若是在穿堂风里再吹下去,梅学士会不会直接晕在紫宸殿外。人晕了之后,扶还是不扶,通传还是不通传……
就在这时,入殿觐见的旨意传到了。
紫宸殿里烧着地龙,里面温度温暖宜人。梅望舒跨进门槛当时,仿佛一脚从隆冬踏进仲春,热气激得她背后起了一身的虚汗。
具有压迫感的高大身影从殿室深处缓缓走来,笼罩了她的前方。
她一眼便辨认出来人,松开撑着门边的手,行礼,“陛下。”
洛信原背着手,缓缓走过去,在三步距离外驻足,黑黝黝的眸光盯着打量殿门口背光站着的人影。
身上披着一件耀眼光华的孔雀裘,是他七月里赐下的。
梅望舒自己穿衣,向来选择淡雅的颜色,深深浅浅的青色,蓝色,浓浓淡淡的烟灰色,身上配饰也只是佩玉。偶尔几次穿了一袭白襕出来,已经让人眼前一亮。
七月里,洛信原故意赐下那件五彩斑斓的孔雀裘,当时心里就想着,看梅雪卿回京觐见述职时会不会穿。
入宫述职当日没穿。
没想到今日穿起来了。
不仅穿起了孔雀裘,还搭配着五彩华丽颜色,极罕见地穿了件正朱色的镶边锦袍。
五彩流光的孔雀裘,朱红织金的锦缎袍,被清雅如山涧青竹的人穿在身上,居然能这么好看。
原本如玉出尘的气质,被那华丽流光的五彩色泽衬着,硬生生衬出了几份侬丽颜色。
洛信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心里的怒气一点点地慰平了。
见对面低头要行跪拜礼,抬手拦了一下。
“免了。不敢领受梅学士的礼。“他嘲道,“朕现在才见识了,京城里最难的事,居然是见梅学士一面——”
嘲讽言语还没说完,那枝山涧修竹便直直扑入了怀中。
洛信原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抬手把人揽住了。
人体热气隔着几层厚实的衣料传过来。
一股淡淡的白檀香,混合着苦涩中药味道,分明是极浅淡的气息,却铺天盖地地包围过来。
呼吸间透出的热气,带着仿佛能烫伤的温度,依靠在他的胸膛处,细微而急促地喘着。
浑身都在发热。
洛信原再开口时,声音都绷紧了。“雪卿……雪卿?”
梅望舒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缓解了些,挣扎着要起身,“臣身上有病气……莫要过给了陛下。”
洛信原的手掌伸过来,探了下她滚烫的额头,脸色立刻变了,有力的手臂往下拢,就要把人打横抱起来。
梅望舒虽然烧着,人没糊涂,眼角瞄见几步外拢袖而立、垂眼看地的林思时林大人,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赶紧往后踉跄半步,勉强躲开了。
“陛下,不妥当。”她轻声道,“臣无事。”
洛信原也意识到方才的动作逾越了界限,高大身躯缓缓后退半步,沉声吩咐,“梅学士病着,拿把椅子来,赐座。”
御前内侍飞奔出去,抬来一把紫檀木交椅。
梅望舒坐下时,心里还惦记着——先缓解天子的雷霆之怒,再徐徐图之,把今日想办的事办成了。
“陛下恕罪,”毫无血色的唇色开合着,“臣这几日实在起不了身,今日睡得昏昏沉沉,原本惯例告了假,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想起腊八节就在今日……”
殿里的地龙温暖如春,熏得腿脚发软,她强撑着和洛信原说笑,“去年腊八时,臣带着粥入宫,和陛下分食。记得陛下当时笑说,宫里熬的粥是赐给臣下的,臣家里熬的粥却是上贡的。每年腊八,不管是伤了,病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臣的粥都得送进来。”
“今天正好是腊八。”梅望舒对苏怀忠微微颔首,示意他把带进宫的粥盛上来,
“家里惯例熬煮了一份腊八粥,比不上宫里御膳房的做工食料,胜在用心。八宝用料都是臣前几日一颗一颗挑出来的,拣颗粒饱满的才下锅。臣只带了一碗粥,现在应该还热着,陛下若是还有胃口,不妨尝几口。”
洛信原默然良久,才开口道,
“朕当时随口说的玩笑话罢了。雪卿病成这样,在家里歇着就好,看你走路都不稳当,你何必……何必抱病觐见。”
梅望舒拢着身上的孔雀裘,想起刚才殿外吃的风,没忍住,微微笑了一下。
“臣若是不来,”她半真半假地说,“陛下或许以为臣关门称病,却在家里和夫人喝粥过节,戏耍游乐,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恼怒臣了。”
背光而坐的天子看起来还是平日里的冷静模样,华美厚重的龙袍衣袖下,指甲却深深地陷入掌心,掐了又掐。
无言以对。
洛信原勉强稳住声音, “邢以宁今日可在宫里当值?梅学士的身子向来是由他看顾的,去个人,把他召来。”
“邢医官今日不当值,刚领了宫里赐赏的腊八粥出去。”苏怀忠赶紧就要出去张罗,“老奴这就把人追回来。”
梅望舒把人拦住了。
“难得一个年节,别折腾他了。这几天都吃着邢医官的新方子,已经好了不少,不然今日臣也起不了身。”
她转向桌案后高坐的天子,眸光温和带笑。
“臣今日入宫,只想见陛下一面,和往年那般,大家聚在一起喝碗粥,说几句闲话,这才算是过了节了。”
洛信原神色动容。
猝然转向别处的乌眸里,浮起一层薄薄的光。
梅望舒看在眼里,睫羽半阖,若有所思。
这一世的元和帝,毕竟和上一世的暴君截然不同了。
伴驾十年,圣上心里还是挂念着往日的情分的。
挂念着就好。
越是挂念着旧日的情分,她今日抱病提出的请求……越不容易被拒绝。
梅家熬煮的腊八粥交由御前内侍查验无误,重新热过,热腾腾地端上来。
君臣二人,连带着正好在场的林思时林大人一起,三人各自盛了一小碗在面前。
盛粥用的是材质极罕见的一套薄胎雕花瓷碗,雅致的雨过天青色,碗身薄得几乎透明,一套四只碗,分别雕刻了四季花时,国色牡丹,出水芙蓉,迎霜秋菊,傲雪梅枝。
说起来,这套碗具还是先帝在时,过年赏赐下来的。
梅家的腊八粥年年熬煮,年年带进宫里,每次用的都是这套四季花时瓷碗。
今年三人用粥,便热腾腾地盛上来三小碗。
洛信原看了眼身后抱着拂尘的苏怀忠,“那边还多个碗,你也盛几勺罢。”
“老奴、老奴谢圣恩!”苏怀忠喜出望外,热泪盈眶,伏地行了个大礼,颤巍巍去拿第四只碗。
洛信原用银匙舀了舀,送入口中。
“今年的粥甜了些。”
梅望舒坐在紫檀木椅上,银匙搅动几下,也低头喝了一口,“或许是红糖放得多了。”
“粥煮的香甜软烂,是朕喜欢的味道。”洛信原吃了几口,熟悉的香浓滋味入腹,绷紧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雪卿的一道腊八粥,把御膳房的手艺比下去了。”
“陛下过奖。”梅望舒慢腾腾地舀了一匙粥。
君臣一边吃着粥,随意闲聊起来。
“有件事,在朕这里搁置了几日了。想找你商议一番,结果你连着抱病。”
“这次随同你下江南道办差的两名御史之一,李兰河,才回京城没几日,就上书弹劾你。”洛信原提起这个名字便皱眉,“他的弹劾奏章至今压在朕桌案上。”
提起李兰河李御史,梅望舒也想起来了。
“上个月,臣当面向李御史提起过,他弹劾臣的奏章内容,与其它几本弹劾奏本的语句极为雷同,或许有人刻意引导风向,意图攻讦臣。李御史是个聪明人,应当也察觉了。”
洛信原拧眉不悦。
“朕心里不痛快,打算把此人贬谪到岭南去,从此你不必再见他。”
梅望舒捧着精致小碗,吹了吹热粥。
“李兰河身为御史,闻风奏事是他的本职,就是性情过于清高刚直,容易听信一面之词。若是陛下坚持要他去地方上主事……也好,正好磨砺一番心性。此人才干过人,若是心性能磨砺出来,三年后可以调回京中重用。”
洛信原思忖片刻,点头,“如此甚好,就这么办。”
说完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旁人都说,‘宰相肚中能撑船’。雪卿还未坐上宰相之位,选才用人便已经如宰相那般大度能容了。”
他抚摸着大拇指的鹰玉扳指,缓缓道,
“有件事,朕思虑已久。雪卿,你身上翰林学士的职位也挂了几年了,正好朝中缺了个左相。明年开春后,朕便下旨,由你兼领同平章事,做朕的梅相罢。”
梅望舒一口温粥正慢吞吞含在嘴里,听到‘梅相’两个字,骤然一惊,那粥便呛进了喉管,剧烈地呛咳起来。
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艰难拒绝,“不,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她猛然吃了惊吓,还惦记着回话,这一咳嗽便停不住,惊到了旁边的苏怀忠,赶紧过来拍背。
洛信原坐在高处看着,见两人折腾了半天,梅望舒还在断断续续地咳,人原本就在发热,脸颊一片病态的嫣色,如今脸颊更是呛得通红,眼角都渗出泪来,眸子里雾蒙蒙的。
他看不下去,起身几步下了丹墀,接过御前内侍奉上的软巾,递过去让她擦脸,叹息一声。
“朕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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