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泉县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的细雨。
河东道知州, 临泉县令,几个临近县乡的主事官员,在正月末尾的某日, 冒雨联袂登门,探望前京城翰林学士,刚刚致仕归乡的梅大公子。
奈何梅大公子实在病得太重, 声音微弱难辨, 已经不能对谈。
诸位官员们只在苦涩药味弥漫的屋里略坐了坐,隔着帷帐问候了几句, 梅大公子躺在床上,以笔墨代口, 亲自手书了一封感谢探病的简短书信,便由梅少夫人送了出来。
嫣然穿了一身素衣,抹泪道,“隐瞒重病消息, 是夫君自己拿的主意,就是不想大过年的惊扰了乡里。”
“今日夫君原本已经换了见客的大衣裳, 准备起身迎接各位大人的, 怎奈何才下床, 就天旋地转, 栽倒在地,当场吐了一口血……”
哽咽着递过一张沾血的帕子来。
几位官员人人现出惊骇神色,领头的河东道知州大人端详着梅大公子笔迹孱弱无力的病中手书, 扼腕叹息。
“梅大公子竟然病重至此!是我等唐突了,贸然登门, 连累梅大公子拖着病躯见客。我等这便告辞, 还请夫人转告大公子, 快快回去歇下!等开了春,天气转暖,大公子的病势应该就能转好些了。”
没想到过了立春,天气开春转暖,梅家却传来噩耗——
梅大公子病情反复,自感时日无多,坚持搬离城里的梅家大宅,要搬去城外清静少人的温泉别院静养。
——
梅望舒今日睡到自然醒,简单梳了个垂云髻,肩头松松披了件防风的貂皮氅衣,在东跨院里握着一本棋谱,斜倚在树下一处美人榻上,对着棋盘,闲敲棋子打谱,偶尔看一眼周围的小厮仆妇收拾得如何了。
庭院之中,处处身影忙碌。
‘梅大公子’去城外温泉别院‘养病’的日子已经放出风去,就定在明日。
嫣然这个‘大嫂’,忙得脚不沾地,在自己的院子里收拾箱笼;梅望舒这个‘小姑’,也在院子里清点衣物,简简单单装了两口木箱,准备同行去城外的温泉别院。
头顶不远处有人叫她。
“主家。”
对面院墙高处,向野尘一身白衣箭袖短打盘膝坐着,往前院长廊方向抬了抬下巴。
“虞五公子来了。”
“多谢告知。”梅望舒淡定地回应,从美人榻坐起身,拍了拍肩头落下的花瓣,又把山风吹乱的及腰乌发拢了拢。
向野尘看在眼里,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
五百两银子雇请了他的主家,身为堂堂朝廷重臣,既没有命他刺杀任何一个仇人,也没有被任何一个仇人刺杀,大部分时间把他当看家护院用,已经够离谱了。
半年还没过完,主家居然跟皇帝辞了官,封了宅邸,遣散下人,干脆地回了乡。
回乡就回乡吧,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既然半年契约未满,他拒绝了领赏遣散,坚持要随行护送。主家当时定定看了他几眼,赞了声,“侠义。”
归程路上,主家就不怎么露面了,常伯经常亲自看护着煎的汤药也停了,有事都是梅夫人代传,他当时还不觉得有异。
直到进了临泉地界……头天还是好端端一个风神如玉的梅大公子,第二天起来,居然换了身袄裙,梳了女子发髻,摇身一变,变成了个美貌大姑娘!
再开口说话时,已经是轻柔温煦的女子嗓音。
就,十分离谱。
向野尘纠结的视线又盯了梅望舒几眼,眼看主家未过门的未婚夫君沿着抄手游廊一步步走近……
实在受不了,起身跑了。
“姝妹安好。”
虞家五公子,虞长希,眉目清俊,声线温朗。近日听闻了梅家大公子病势不好的消息,登门都特意穿了浅淡素色的长衫,更显得长身鹤立。
远远看到院中的梅望舒,他眼前蓦然一亮,大步走近过来,在院门口站住了,拱手长揖。
梅望舒这些年在京城养成了习惯,本能地就想作揖还礼,手已经抬起半路,突然意识到不对,又收了回去,原地端坐不动。
“虞五哥安好。”
她暗自叹了口气,掩饰地拿过身边用来遮挡灰尘的团扇,对着自己扇了扇,冲院门处微微颔首致意。
“虞五哥昨日才登门拜访,今日又登门,有何贵干。”她温声询问。
虞长希站在院门,踌躇了片刻,
“梅家兄长身子不适,听说明日就要出城静养。昨日家母托在下送了一棵百年老参,已经当面转交给梅叔父。今日……今日是在下做主前来,来……”
他快速地瞥了眼庭院中执扇端坐的春衫美人,白皙的脸上升起淡淡绯红,迅速撇开眼,“来……继续探望梅家兄长。”
两边打开了话题,他的语气也自然起来。
“家母常说,梅家和虞家乃是通家之好,但从前走动时,内院只见姝妹,极少见到在外读书的梅家长兄。后来梅兄又离家去了京城,这么多年,在下和梅兄竟未见过一面。”
“不知梅兄用了老参之后,身子好些了么。若身子好转,可否有劳姝妹引入内居,当面引见,并探望病情。”
梅望舒:“……”
眸光半阖,浓黑的睫毛垂下,摇了摇团扇,没吭声。
虞家送来的百年老参,当然还好好地收在盒子里。
她身上用了太多年的药,导致宫寒,体虚,脾冷,要温补细细调养过来,老参活血,效力太强,一下喝多了,就会如当初在京城里那样,阴阳失调,癸水不尽。
梅望舒拿团扇遮了面,想了想,极客气地道,
“兄长病得太重,虚不受补,昨日虞五哥送来的百年老参,只怕再放一放才能入药。人么……每日吐血,至今起不了身,只怕今日不能引虞五哥入内居探病了。改日吧。”
虞长希闪过失落的神色。
“原来如此。那,梅兄明日出城,可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方?在下骑术尚可,若是需要男丁护送贵府车马,在下不才,愿意效劳。”
“多谢虞五哥盛情。”梅望舒并未直接应下,也未当场回绝,只淡淡说了声,“若是有需要用到五哥的地方,梅家自会遣人登门求助。”
虞长希站在院门处,沉默了片刻,“那,在下便告辞了。”
长揖告别,原路折返出去。
嫣然刚才过来,远远地看见虞五公子站在院门口,便捂着嘴避去旁边。
没过一会儿,人居然走了。她从院墙下快步走过来,盯着远处的背影目瞪口呆,
“梅家在城东,虞家在城西,穿过半个城来一趟,话都没说上三五句,他就这么走了?”
梅望舒靠在软榻上,淡定挥了挥团扇,吩咐院子里的小厮仆妇们都出去。
关好院门,才说,“他来探病,不巧我人便在此处,被他捉了个正着。我又不能一分为二,凭空变出个‘梅家兄长’来,当然只能借口回绝了。”
嫣然又好笑又无奈,跺脚长叹,“他是来探病的?他和‘梅家长兄’素不相识,又能有什么话说。探病是不假,人家是专程来看你才更真。看看虞五公子刚才那伤心的眼神,那三步一回首的难舍姿态,你居然也狠心赶他走?”
“你怎知他是借口。”梅望舒眸光半阖,若有所思。
“他如今是本地州府级的五品通判,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地方主事官了。上门求见‘京城退隐的原翰林学士’,却不得其门而入,失望而归也是情理之中。他若真是专程来看我,我已经在此院中了,他为何不过来多说几句,直接告辞便走?”
她摇了摇团扇,淡然道,“会不会是因为,‘京城归隐的梅家兄长’太过难见面,我这个未婚妻好见面。虞五公子今日借着探望我的名义,来请求我这个做妹妹的引见他,好搭上梅家兄长的路子也说不定。”
嫣然被噎得不轻,隐约感觉哪里不对,想反驳又不知如何辩驳, “大人,偏你想得忒多。虞五公子容色清朗,气质高华,不像是你说的那种势利之人。”
“气质高华……”
梅望舒笑了一下,“两年前被扳倒的郗有道,当初权倾朝野时,也是相貌堂堂,气质高华,人人称道。谁知道喝醉后宛如疯狗。人心不似面皮,谁能尽知呢。”
嫣然叹息道,“妾身说不过大人。但我还是觉得,虞五公子不像是那种满腹心机的恶人。”
“那就继续往下看着。再擅长伪装之人,时间久了,总是会露出真面目。正所谓‘日久见人心’。”
梅望舒思忖着,又接着说道, “我梅家家中豪富,却又人丁单薄。其实我不见得要出嫁的。若是虞五公子人品堪忧,退了这桩婚事,在本地招赘亦可。”
想起前几日辛妈妈的话,她唇边露出细微的笑意,悠然放下团扇,躺回了美人榻。
“至少,若是招赘入门的话,应该不会再有人整日里催我‘一年添丁,三年抱俩’了。”
——
与此同时。
被梅家管事送出门外的虞五公子,虞长希,坐回自家车里,想起今日短促的会面,不由皱起眉峰,怅然叹息。
贴身小厮跟随了一路,将今日全看在眼里,百思不得其解,也纳闷地提出同一个问题。
“五公子今日一大早出门,穿了半个城过来,不就是特意来见梅家大姑娘的么?人已经在院中了,五公子,你……你为何不过直接进门去,当面说几句相思之苦?反倒直接告辞走了?”
虞长希神色黯然,久久地沉默着,并不与小厮去说。
但今日见面时开始的桩桩件件,一件件地浮上心头。
虽然是彼此定了亲的未婚夫妻身份,他顾忌着男女有别,站在院门外头,并不敢直接进门去,只怕唐突了佳人。
然而……软榻上的佳人见了他,态度冷淡。
他遥遥行礼时,佳人只略看了他一眼,坐在原处,轻摇团扇,并未起身万福还礼。
但梅家大姑娘清雅出尘,风华动人。美人慵懒坐于软榻之上,分明穿的只是寻常春衫,却仿佛明珠浴光,令他呼吸停滞,几乎转不开目光。
他不死心,便借口探病,希望梅大姑娘可以带他前去探望梅家长兄,两人可以并肩走上一程,路上说几句话,显露他的满腹才华,或许能令美人对他改观。
但没想到,探病的话刚出口,又被决然拒绝了。
最后,他想起梅氏人丁单薄,或许人手不足,主动要求护送梅家长兄的车马出城……
对方也并未显露出丝毫喜悦感激之色。
虞长希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愁容。
虽然两家有婚约在身,换过庚帖,但毕竟是早年的约定,他们已有多年未见。
梅家大姑娘在京城多年,跟随在她家兄长身侧。以她这般卓绝容色,又得兄长引见,或许早已见识了京城里众多的年轻俊彦,养成了极高的眼界……
难道是,并未相中他。
虞长希坐在摇晃的马车里,神色沮丧低迷,久久回不过神。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暮色蔼蔼,笼罩皇城西阁。
呼啸的穿堂风中,周玄玉快步走进西阁,单膝跪倒。
知道今日要回禀的事件重大,他的神色难得露出一丝惊慌。
“陛下!河东道传来四百里加急快信!”
摇曳黯淡的灯火下,玄衣大袖的天子坐在黑漆嵌螺钿龙纹长案后,神色纹丝不动,视线依然盯着面前棋盘上走到一半的残局。
他斟酌着,提了几枚黑子,又落下一枚白子。
在周玄玉进来之前,他已经自己和自己对弈,下了两个时辰的棋了。
“河东道会有什么大事,需得动用四百里加急?”
他盯着棋盘,低沉嗓音里带出细微的嘲讽,
“哦,是了。梅学士的老家就在河东道,估摸着行程也该走到了。是不是河东道那些官员急着拍马屁,把他返乡的消息加急送进京城来?”
周玄玉不敢接话,过去几步重新跪倒,双手高高奉上四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快信。
“梅学士确实已经返乡归家。但,但,当地州府官员惊闻噩耗,登门探视,不幸察觉……梅学士他,返乡路上病势突然加重,如今在家里病入膏肓……人已经不好了!”
啪嗒一声脆响。
天子指尖捏着的一枚黑子没拿稳,咕噜噜滚落地面。
洛信原呼吸急促,遽然起身!
仿佛一只受伤的凶兽,猛然从周玄玉手里抽去河东道千里迢迢送来的加急快信,几下撕开。
河东道知州亲笔撰写的详细阐述公文,连同一封笔迹极其熟悉、下笔却极孱弱无力的道谢探病书信……飘落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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