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伴驾日常·上》
腊月初八前夜, 京城纷纷扬扬下了整夜大雪。
五更时分,天还黑着,梅望舒穿着簇新的青色鹭鸶补子文官袍, 宽大官袍里又套了件貉袖夹袍, 外头披着家里的貂皮氅, 袖里揣着手炉,踩着吱咯吱咯的积雪越过金水桥, 走进了宫门。
并不和那些参加朝会的大臣同路,而是越过宣政殿,穿过上阁门,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迎面看到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的大太监提灯站在紫宸门下,焦急地张望着。
那名大太监穿着体面,气色却不怎么好, 一副蔫头耷脑的受气模样,正是元和帝身侧随侍的大伴之一, 刘善长。
“梅舍人来了。”刘善长领着梅望舒往紫宸殿里急匆匆地走。
“圣驾已经开始今日的进学了, 今天来授课的又是新近上任的吕祭酒。哎哟, 这位吕大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梅舍人走快些,今天迟了半刻钟, 可别让吕祭酒给揪着错处了。”
紫宸殿占地极广, 分为除了天子日常起居的正殿,还有东西四座侧殿。
元和帝每日进学的地方,就在西边延英殿。
从步廊穿过去时, 远远地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延英殿里传出来,
“……有道是, 百善孝为先。臣今日便继续陪伴陛下, 好好研读这本《孝经》。还望陛下专心进学, 莫要辜负太后娘娘和郗相爷的厚望哪。”
回应吕祭酒的是一片沉默。
殿里没有人接话。
吕祭酒似乎早习惯了,自顾自地往下道,“臣请陛下打开孝经之书,随臣诵读一遍今日的章节,由臣逐字逐句地解释经义。”
随即响起了摇头晃脑的诵读声。
梅望舒沿着步廊走近,耳边听着越来越响亮的《孝经》诵读之声,微微地皱了眉。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儒家经义,治国方略,为何偏偏给年方十二岁的天子学这本。
梅望舒在响亮的诵读声中进了延英殿,往明堂大匾额下方御案处端坐的少年帝王行礼毕,拉开交椅,坐进自己的长桌后。
当朝以右为尊,吕祭酒在朝中的资历年纪都长,座椅安排在御案下首位的右侧,梅望舒的座椅在左侧,两边正对着。
吕祭酒停下诵读,斜瞥了她一眼,“梅舍人今日怎么迟了。少年人贪睡要不得啊。”
梅望舒在对面坦荡荡行了个揖礼,“下官住处太远,路上积雪半尺,马车难以通行,因此才迟了。吕祭酒见谅。”
吕祭酒难得一次揪到她的错处,哪里会这么简单放过她,抚着短髯,斜眼乜着梅望舒随手脱下放在桌边的黑貂皮氅,手里抱着的鎏金手炉,开口冷嘲热讽,
“春秋时,有圣人安贫乐道;战国时,有诸贤安步当车。梅舍人家中豪富,出入车马接送惯了,怎么,遇到京城的下雪天,连步行入宫都不会了?竟然让圣上等候至今——”
“梅舍人住得确实太远了。”高处端坐的少年天子突然出声,打断了吕祭酒的话,
“皇宫在城东北,梅舍人住在城西南,路上需得横穿大半个京城过来,步行入宫,人岂不是要冻僵。明日如果还是大雪封路,直接递条子进来告假。”
“臣领谢圣恩。”梅望舒起身领口谕,又道,“但臣不想告假,臣愿意每日入宫陪伴圣驾。”
少年天子的神色一动,从案牍间抬起头来,视线转向她的方向,抿紧的唇线松动上扬,似乎要露出笑容。
但那丝极浅淡的笑意,在露出之前便被他自己收敛住了。
抬头看了看透明琉璃窗映出的鹅毛大雪,没什么表情地道,
“朕看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今晚梅舍人不要回去,在皇宫里留宿。免得明早迟了又被人咬文嚼字地骂。”
“臣遵旨。”
两人你应我答,把吕祭酒撂在了旁边。
吕祭酒憋着心里火气,重重地翻开讲义,冷声道,“刚才臣讲到《五刑章》,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过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1】此句何意?如何应用于我朝国情?还请陛下在一炷香内,写下一篇论述文章。臣会将陛下的文章原样奉给太后娘娘和郗相爷观阅。”
说着吩咐随侍宫人点燃桌上的线香。
在缭缭香烟里,闭目养神起来。
《孝经》词句浅显,并不是什么深奥经义。梅望舒不怕圣上写不出论述文章,只怕圣上不肯提笔写。
坐在原位,乌眸略显担忧,往御案方向瞄过去。
意外见玄衣广袖的少年天子拿过一张纸,已经开始伏案写文章。
她心下稍宽。
等候片刻,估摸着文章应该写到中段了,又瞄一眼过去。
却见少年元和帝不知何时停了笔,对着御桌上的文章,嘴角噙着冷笑。
一双幽亮的眸子,带着她看不懂的晦暗眼神,幽幽地盯了眼下首位正在闭目养神的吕祭酒,随即改拿起御案上的朱笔,继续在纸上涂涂写写。
她心里一跳,感觉不对。
立刻起身去看。
皇帝见她走近,不知为何却惊慌起来,起先按着不让她看,后来见她坚持,只得松开手,露出白纸上的文章。
一个字也没写。
上好的澄心堂纸上,惟妙惟肖勾勒了个小人。五官相貌一看便是仿着吕祭酒的模样画的,三绺短须,摆出高举双手求饶的姿态。小人身下以画了火架,又以朱笔画了几笔烈火。
把吕祭酒架在火上烤。
梅望舒:“……”
她头疼地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吕祭酒,又看了眼他桌上点燃的线香。只剩小半根了。
她提笔在纸上匆匆地写,“吕会将此卷送至慈宁宫。”
皇帝冷笑接过笔写,“那又如何。让他送。”
心里淤积的情绪无法遏制,他又愤懑写道,“孝经曰‘罪莫大过不孝’,朕想不明白。母慈子孝,母不慈则子不孝,才是天经地义。若为母不慈,为何以经义强逼子孝?”
梅望舒垂眸望着纸上稚嫩而激愤的字句,无声地叹了口气。
陛下说得极是。但……线香快要燃尽了。
吕祭酒闭目养神良久,睁开了眼。
“梅舍人,你为何站到陛下身后?陛下已经大了,就算写不出文章,岂可向臣下求助?”
梅望舒向他展示空空如也的双手。
“下官不敢为陛下代笔。陛下的文章已经写好了,臣只是斟酌修改一二字句而已。”
吕祭酒道,“臣请观阅陛下的妙笔文章。”
站在少年元和帝身后的苏怀忠脸色都变了。
梅望舒若无其事走回自己桌前坐下,对吕祭酒请求道,
“陛下的文章略有几处修改痕迹,看来不够工整。臣请代陛下通读全文,并代为誊写清晰,方便呈上太后娘娘当面。”
“梅舍人考虑周到。”吕祭酒点了头。
苏怀中脸色发白,把御桌上画了火烤小人、又写下诸多不敬太后言语的澄心堂纸卷起,从御桌后走下来,双手奉给梅望舒。
梅望舒神色如常地接在手里,在桌上打开。
对着纸上的火烤小人,镇定念道,
“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过不孝。圣人之言,振聋发聩,寥寥一十二字,道尽孝之重也。”
一边念着,从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提笔开始‘誊写’。
对面的吕祭酒阖目听着,微微点头, “首句破题并不出奇,但以陛下的年纪,写出‘孝之重’,意思已经足够了。”
梅望舒一边念一边写,通篇‘誊写’完毕,吹干了纸上新鲜墨迹,将整张纸重新卷起。
苏怀忠眼里带着震惊,双手捧着焕然一新的文章,送给了对面吕祭酒桌上。
吕祭酒展开扫过几眼,和他刚才耳中听到的天子所作文章并无出入,对着满眼清丽行楷,更加满意了几分,
“梅舍人写的一笔好字。像这样代陛下誊写清楚,呈给太后娘娘倒也不错。有劳了。”
今天早上的功课结束,吕祭酒起身,惯例送皇帝出殿,君臣师生在殿外互相行礼告别。
少年元和帝面无表情地长揖行礼,转身便走。
梅望舒顺手把圣上亲笔拢入了袖中,最后一个出了延英殿。
目送吕祭酒往前朝三大殿方向走去,她快步几步往前赶。
圣驾果然停在前方宫道的岔路口,并未走远。
前方玄衣广袖的少年皇帝听到脚步声,转头唤她,“梅舍人,这边。”
梅望舒跟上去,隔着半步距离,跟随身后。
苏怀忠擦着冷汗,等走到无人的空旷处才敢开口,“刚才吓死老奴了,还以为要被吕祭酒告发到太后娘娘面前去……好好的腊八节又过不安生。”
“事情已经过去,以后再不要提了。”梅望舒提醒一句,走出几步,又轻声对少年皇帝道,
“像陛下今日这样,在纸上画小人故意激怒对方之事,看似解气,其实于对方不痛不痒。既不能令吕祭酒罢官获罪,反倒自己落下了把柄。此为匹夫血气之勇,并非长远谋算之道。”
皇帝默然不语。
梅望舒把袖中藏着的那张纸递过去,“陛下拿回去烧了罢。过年就十三岁了,以后莫要再做此等血气逞勇之事。”
皇帝不肯接。
梅望舒又塞过去两下,他才勉强接下了。
默然走过整个空旷庭院,直到紫宸正殿就在前方,这才点点头,“匹夫血气之勇,不能让他从此滚出皇宫,反倒惹来一身腥,于事无益。朕以后不做了。”
梅望舒知道他想通了,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陛下勇于纳谏,臣极欢喜。”她看看左右无人,极低声地道,“吕祭酒此人不能继续留在皇宫教授陛下。我们需筹划好了,一击而中。”
元和帝吃了一惊,猛地侧过头来。
在那道黑黝黝眸子的注视下,她却又转开了话题,“今日腊八,不提此人了。臣和陛下说一件小事。”
“早上来迟了,固然是大雪阻路,却也不完全是天气的缘故。”
“臣守着家里的灶台煮腊八粥,从昨夜煮到早上,煮得滚热稠浓,闻起来就香甜可口,早上提了一大盒进来,进宫时拿给齐正衡守着了。”
“是臣亲自熬煮的,定然不会有问题。等下关起殿门,臣等几人守着陛下,安安静静地吃一碗腊八粥,各自说些过年的趣事,臣会剪窗花,等下剪几枚贴在窗上,大冬天的添点喜气,也算是好好庆祝这个年节。”
皇帝的眼里骤然亮起了光。
毕竟年少,掩饰不住雀跃的神色。
刚才在昏暗殿中对着吕祭酒时,眉宇间浮起的大片阴霾彻底褪去了。
他明显地加快脚步,越走越快,不过是七八百步的长廊,梅望舒居然落下了他一大截。
洛璳站在尽头转弯处,停了脚步,回身来等她。
十二岁的小少年,个子刚开始抽条,却还是没她高,掩藏不住兴奋神色,声音却强忍着激动,平淡地催促她,
“梅舍人,快点走。吃完了腊八粥,朕也想剪窗花。”
(https://www.bqduo.cc/biquge/91_91958/c43195153.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www.bqduo.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qduo.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