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对一切不了解的人和事都感兴趣,但兴趣比较小,往往略带好奇地听两句,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好有意思”,就结束了,仅此而已。
他不会再深思,因为他觉得那些都是过眼烟云,跟他没关系。
跟他“有关系”的事很少。
跟他“有关系”的人更少。
眼下就有一个,江白昼在那位左使的营帐里待了半天,离开时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事情要从六年前讲起。
六年前,江白昼年满十八,术法大成。
他生于无尽海,无尽海远避世外,海上有岛十三座,是世人口中的仙岛。
但“仙岛”只是传说,岛上没有神仙,只有江白昼的数万同乡。他们在海岛上隐居千年,不问世事,只在无尽海的外围设有一法阵,名为“海门”,切断了无尽海与外部的来往沟通。
海门阵由无尽海神殿派出的数十位高手联合布下,阵法之精深,范围之广大,几乎空前绝后。
据说,它是一个活阵,有九九八十一个副阵眼,副阵眼共同组成一个主阵眼,主阵眼的位置会随星辰轨迹发生变动,阵内危机重重,擅入者必死无疑。
只要海门不开,无尽海十三岛便可安枕无忧。
江白昼十八岁那年,把他师父教的三百多种阵法全部学通,没有继续练手的地方,便孤身来到海门阵前,试图解阵。
——没解成。
但不知他冥冥之中触发了哪一道机缘,或是这片母亲海对他有天然的包容,即便解错了阵,它也不忍伤他,纵着他被一股乱流裹挟着,阴差阳错地闯去了海门之外。
那是江白昼第一次出海。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
他来到了一片荒林。
似乎是冬天。
无尽海十三岛四季如春,他第一次嗅到扑面的寒风是什么味道。
他在荒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碰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孩子。
江白昼看不出他的确切年纪,只觉得他瘦小可怜,像一只没吃饱过的小野兔,皮毛不光滑,连尾巴都干枯耷拉着。
他还受了重伤,若不及时救治,就要命丧黄泉,江白昼只好顺手救了他。
救人不难,但照顾病患就很难了。
江白昼虽然不是神仙,但的确是个不染红尘的人,他的前十八年,几乎每一天都在潜心修行,不懂如何跟人打交道,他也没有这个意识,所以救了那孩子之后,他就想走。
——当时他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无尽海神殿规矩森严,他不能擅自出海,应该立即返回。
于是,江白昼在确认那个小孩不会轻易死掉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东看看西瞧瞧,仍有些恋恋不舍,走得很慢。
然后他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那小孩拖着还未痊愈的躯体,站都站不稳,却像个尾巴似的,紧紧跟着他。
江白昼回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小孩不说话,嘴唇紧抿,眼珠乌黑,死死盯着他。
江白昼明白了。
以前他在猛禽嘴下救过一条小白蛇,那蛇被他救后就傻了,不会自己找东西吃,每日等他来喂,离了他就要饿死。
这小孩八成也是。
江白昼善心大发,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回家的正当理由,他多留了一阵子,哪也不去,就和那孩子一起,在荒郊野外觅了个破庙,用来挡风避雪。
直到该愈的伤终于愈合,该走的人终于要走。
离开那天,江白昼自认为已经略通人情了,他跟那小孩打招呼:“我回家了,你保重。”
小孩跟他说话的次数很有限,要不是某次叫过他一声“哥哥”,江白昼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说:“好,再会。”
江白昼走了。
走了一阵,他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小哑巴”趟过满地枯叶,头发被寒风吹乱糊了半张脸,见他回头,立刻躲到一棵枯树背后,知道自己躲不过了,悄悄伸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偷瞄他。
江白昼说:“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
小孩点点头,很乖巧的模样。
但江白昼继续走,他继续跟。
江白昼是个几乎没脾气的人,他只觉得这小孩奇怪,温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不能被外人知道,你不许跟着我。”
小孩不哑巴了,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不知为什么有点伤心地问他:“是天上吗?你果然是神仙哥哥。”
“……”
江白昼觉得他有点傻,也很有趣,冲他笑了笑:“你就当是吧。”
小孩更伤心了。
江白昼不知道他在伤心些什么,可能是为离别而伤怀吧。
然后他问江白昼:“你还会再下凡吗?我等你好不好?昼……昼哥哥。”
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时隔六年,已经模糊的往事重新变得清晰,江白昼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可怜巴巴的哭脸,他想起了那个小孩的名字:龙荧。
“我叫龙荧。”
“哪个字,是输赢的赢,还是萤火的萤?”
“是火字底那个。”
“我知道了,荧惑守心的荧。”
“荧惑守心是什么意思?”
……
龙荧。
龙荧。
龙左使?
江白昼听见有侍卫这样称呼那位左使,他姓龙。
怪不得每次接触龙左使,江白昼都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此地龙姓的人多不多,不会这样巧吧?
应该不会。
江白昼仔细回忆了一下,六年前的龙荧瘦小又呆傻,灰头土脸的,是个可怜孩子。而那位左使大人俊秀不凡,浑身冷气摄人,和龙荧的气质可谓天差地别。
六年而已,人怎么能有这么大变化?
江白昼很难想象他们是同一个人。
那么,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不知他当年留下的东西还在不在——
江白昼边走边思索着,忽然撞到一个人。
这是会武营,刚才龙左使开门送大胡子走,江白昼趁机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障眼法”还未撤下,旁人看不见他,他走路时分心了,没看见旁边有来人,对方自然是躲不开他的,两人冷不丁撞到一起,那人还以为自己撞上了看不见的鬼怪之类,吓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来——正是江白昼一直在找的老车夫。
“老伯,嘘。”江白昼只好现身,他把老车夫就近拉到一顶军帐背后,避开巡逻的士兵,低声说,“别惊慌,是我。”
老车夫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连声道:“公子,我正找你呢,咱们快走吧!方才那左使单独召见我,他跟我说,他要找一个人,问我见没见过。”
江白昼好奇:“什么人?”
老车夫摇头:“他家的妹妹,据说与他失散很久了,多年来他遍寻无果,前几天突然查到线索,说是在阳城……唉,老夫虽是阳城驿夫,可也没长十个八个眼睛,哪能什么都知道呢?”
“是这个理。”
“是吧!可他问我,我又不敢说不知道,飞光殿个个杀人不眨眼,万一他一怒之下杀了我灭口……”老车夫佝偻着背,额上的冷汗流到脸上,顺着丛生的皱纹淌下来。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那画像里的小姑娘眼熟,我可能见过,等我先去给女婿治好病,回头帮他找找——咱们快走吧!这会武营也忒吓人了!公子,咱们先出去再说。”
江白昼重新隐去身形,跟在老车夫身后,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老车夫见了他这“隐身”的本事,又惊又叹,反复问:“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好厉害。”
江白昼笑了笑:“雕虫小技罢了。”
老车夫不信,但他不愿多说,也不便一直追问。
二人回到停马车的地方,依次上车,杜凝和两个孩子正在等,见他们安然无恙,可算放下了心。
离开会武营的时候,路上的士兵对马车视若无睹,并不阻拦,应该是那位龙左使打过招呼了。老车夫快马加鞭驶入官道,等回头再也瞧不见那些骇人的兵器架和军帐了,才饶过气喘吁吁的老马,让它慢了下来。
“埋星邑就在前边,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进城了。”老车夫对江白昼说完,回头发现,后者没听他说话,正盯着窗帘外的一条小河出神,那河水穿过荒林,表层结了冰,却依旧能听见冰下的汩汩水声。
老车夫道:“这是死人河,公子没听说过?是个邪门的地方,走进去会撞上鬼打墙呢,可别多看。”
“……”
江白昼无意间重逢故地,哪能不多看两眼。
他不信那鬼神之说,客气地道:“老伯,我不跟你们一同进城了,有缘再会。”
老车夫一愣,和女儿杜凝齐声叫他:“公子,你要去哪里?”
江白昼不言语,也不喊老车夫停车,他们没看清他是怎么站起身来的,一眨眼的工夫,江白昼就飘下马车,白色的人影掠到河边,不见了。
杜凝怀里抱着孩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发愣。
老车夫收回视线,想对女儿说些什么来证明今日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可他张了张口,哑然失声。
——这位公子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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