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荧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今日见过老驿夫,见过胡冲山,又见了谢炎一面。
谢炎是会武营统领,下城区的地头蛇。
在飞光殿内部,龙荧的职位比他高得多,但如今乱世,朝廷和八百年前的皇帝老儿一起灰飞烟灭了,飞光殿却将古时候官场的那套糟粕承袭了下来,里面弯弯绕绕,水深得很。
龙荧职位虽高,却相当于一个被外派来的钦差,谢炎拥兵自重,不想买他的账。
他这次下来,主要任务就是收拾这条地头蛇,为殿主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龙荧相当烦躁。
他在飞光殿待了五年,厌倦至极。
本以为今年有希望回归洛山,光明正大地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却突然从大胡子口中得知,荒火内乱,大当家唐春开被奸人所害,已经命丧黄泉了。
那么以后——
龙荧心里几乎生出茫然来。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唐春开是他的老师。
这个老人教他读书认字与做人的道理,也以亲身作明灯,站在前方,成为他和无数荒火人的毕生指引。
现在没有了那盏灯,龙荧心里说不出的悲凉。
但也不算难以承受。
他习惯了。
或许是因为名带不祥,龙荧的命就没好过。
多年来,痛苦反而令他安心,因为痛苦意味着一切如常,他最怕突如其来的幸福幻觉,正如每次“安神水”下肚时,眼前出现的惊心动魄的白——
他迷恋又恐惧白色。
龙荧坐在军帐里,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人。
胡冲山还在校场里关着,他得想想怎么把人放走才能不引起谢炎的怀疑……
——可他没法不想。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的躁动胜过从前每一天,事务如此繁重,也压不住他心口的不安。
在幻觉里活久了,他的感知有时有点迟钝,此时身边只他一人,他竟然觉得自己后知后觉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种霜雪般寒冷幽微的味道……
是烧雪盛开的花香。
也是那个人身上的气息。
……烧雪。
龙荧迫切地想见到他的花。
他霍然起身,避开旁人耳目,独自一人赶往“死人河”。
那花是他的。
河是他的。
破庙也是他的。
进入荒林的瞬间,龙荧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
他像个“瘾君子”,非得吃到他日夜渴求的那味药,才能得到安慰,仿佛回到了灵魂归所。
此时此刻,残星阵没有异动,龙荧安心地朝破庙走去。
午时的太阳也照不穿黑雾,但他不觉得冷,他的心口莫名发热,那热度逐渐扩散,几乎将他烧焦。
龙荧推开庙门。
“吱呀”一声,木门晃了晃。
他看见庙里有一个人。
那人长发白衣,站在神像下,花枝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龙荧并不意外。
相似的场景他“见过”太多回,每一回都真实得不像幻觉。
一开始,他总忍不住冲上前去,拥抱那道影子,然后抱了个空。
渐渐的,抱空的次数太多,他心里生出恐惧,不敢再往前走,只远远看着。
后来,看得久了,他磨练出了波澜不惊的本事,心里重归平静,能心平气和地走到那人身边,甚至带一壶酒,让影子陪自己喝两杯。
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疯子?
好在没人看得见,他疯得很自在。
龙荧如往常一样,走近“那道影子”。
神像下,烧雪开得正盛。
花香不浓,宛如一缕偶然刮到他面前的冷风,风中带雪,于是那花香就沾了雪花的味道,清冷出尘,像一个梦。
龙荧是沉醉在梦里的痴人。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尽管他一清二楚,这份满足短暂得也如一缕风,稍纵即逝。
龙荧走到“那道影子”身边。
忽然,那人不知为何活了过来,竟然开口叫他:“龙荧?是你吗?”
“……”
龙荧愣了一下,有点迷惑。
故人相见,江白昼心感喜悦,轻声道:“果真是你,今天我竟然没认出来,你长大了,变了这么多。”
龙荧一动不动,过分的呆滞让他看起来几乎有点冷淡。
幸好江白昼对人情世故不敏感,没感觉被冷待,只觉得他和当年一样有些呆傻,如此一看,也没变太多。
龙荧雕塑似的傻傻站着,江白昼无奈,只好亲自去拉他的手。
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江白昼的手指微微发凉,但比龙荧的热。那热度附上皮肤的一瞬间,龙荧浑身一震,瞳孔紧缩,如梦初醒般看了江白昼一眼。
江白昼奇道:“你怎么回事?”
“……”龙荧喉咙发干,涩然道,“你——”
“我怎么了?”江白昼低笑了声,“六年不见,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当年救过你的那个……唔,你的昼哥哥,记起了吗?”
他们离得很近,龙荧低下头,藏好慌乱的表情,沙哑道:“……记起了。”
江白昼当他羞涩,看他这一副闷葫芦的模样,可不还是当年那个“小哑巴”?倒让人觉得亲切得很。
但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小葫芦,变成一个漂亮的大葫芦了。
江白昼心道有趣,还把人家当小孩,很没分寸地捋了一把龙荧的鬓发:“你怎么不抬头?也不叫我,嗯?”
龙荧咽下几乎能淹没自己的眼泪,若无其事地抬起脸,乖乖叫了声“昼哥哥”。
江白昼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可龙荧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勉勉强强,强忍着什么似的。
怎么了?他不高兴吗?
江白昼这个迟钝的世外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太不见外了,心里涌起一丝别扭,到嘴边的那句“我来这刚好无处可去,不如投奔你吧”便说不出来了,有挟恩图报之嫌。
江白昼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下也呆住了。
一间破庙,两人相顾无言。
残破的神像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石塑的脸上笑容温和,禅意非常。
江白昼心宽,终究是不在意的。
不投奔龙荧也没什么,何苦难为人家?兴许是因为龙荧已有了家室,不便收留他,所以才态度冷淡,试图给他“暗示”。或者有别的苦衷,总之负担不起他这个“远房亲戚”。
江白昼悟透了,十分体面地说:“我这回过来,是为处理一些私事,待不久。”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花,“但有件事我得和你说清楚,龙荧。”
“什么事?”
“这花……我得带走。”
龙荧脸色一变,江白昼也觉得自己过于强横了,烧雪虽然是无尽海的东西,但他已经送给龙荧了,人家养了这么多年,他说带走就带走,和强抢有什么区别?
江白昼改口:“不带走也行,但你不能继续养着它了。”
“‘不能继续养’是什么意思?”
“摘下来,让它枯死。”
“……”
龙荧面色发白,呼吸几乎断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可它……是你送给我的。”
江白昼顿时犯难。
他从未做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事,伸手要回赠物,不是君子所为。
如果早知道龙荧能把这颗花种养活,他就不会轻易地送出去。这是他铸下的错,不能不弥补,否则可能会为无尽海招来意想不到的祸患。
他师父死后,守护无尽海的重任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不然这样,我拿别的和你换?你想要什么?”江白昼自知理亏,声音低而温柔,几乎带了种诱哄的味道。
但龙荧僵硬的神色没有丝毫缓解,固执地说:“不,我只要它。”
江白昼:“……”
旧友重逢的喜悦荡然无存,气氛古怪了起来。
如果江白昼想拿,龙荧拦不住他。但开口去要已经很失礼了,动手去抢岂不更过分?
江白昼一时语塞,龙荧看着他,一直都在看着他,眼里有种言语形容不来的悲绪,忽然说:“昼哥哥,我以为你是骗我的。”
江白昼看了过去。
龙荧道:“六年前,你说烧雪盛开的那天,我们一定能相见,我知道你是为哄我才这样说,可我仍然心怀侥幸,年年等花开。两天前,它终于开了,我欣喜若狂,在花前守了一夜,你没有出现。”
“……”
“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龙荧看见了江白昼脸上的惊讶。
他忍不住想,昼哥哥在为什么而惊讶呢?是为六年一见的花开,还是为他的等待?
“我一直在等你。”龙荧鼓起勇气,主动牵住江白昼的手,“请你不要……不要带走它,也别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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