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照片上是一个夯土边墩,并不大,直径不足百步的那种。
其外墙上布满了箭簇、铅弹、炮弹留下的痕迹,一些地方还挂着断裂的羽箭,还有的地方塌陷,让人很容易想象到当初这里经历了一场多么惨烈的战斗。
照片底下配有一小行文字——‘甘肃镇夷所毛目头墩,出长城三十三里’。
在其旁边,是大明报主记者,也是如大明新闻界相当有名的记者梁孟昌所写的一片白话文章——《我的什长我的什》。
白话文章如今已经成为了大明文坛的新宠,别说唐大陶这样的年轻人,便是一些有秀才、举人功名的传统文人,都在评阅、学习白话文。
所以,唐大陶当即就找了个路边茶摊,阅读起这篇《我的什长我的什》来。
文章是以甘肃卫戍军新任什长张二全的视角、口吻来写的。
在瓦剌人进犯镇夷所前,张二全还只是毛目头墩的一个普通士卒。那一战过后,他就成为什长了,目前负责带着一什卫戍军轮戍新毛目头墩。
能一下子成为什长,非止是张二全在那一战中立过功——根据张二全所说,那一战他确实杀了好几个虏骑,但最大的功劳应是向后面的墩台及石垣堡报信。
他功劳确实不小,调到边防军中都能任个什长。
但他却坚持留在卫戍军,继续轮戍毛目头墩。为的,便是陪伴他牺牲的九位同袍。
文章中,张二全用仿佛寻常人聊天般的口吻,一个个的介绍这九位同袍,并且还在旁边配上了一幅幅毛目头墩内部景物以及周边隔壁、沙漠的照片。
所以,这篇《我的什长我的什》字数很不少,占据了报刊近两页!
也是此时,唐大陶才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初二,并非大明报发刊时间。
他再翻到报刊封面一看,果然瞧见一行醒目的鲜红字体:为纪念牺牲的边防将士,今日特刊!
他又翻到报刊后面几页,发现果然都是跟镇夷所那一战有关的内容。正如封面所言,这是一期特刊,所以才没遵循五日一刊的习惯。
接着,唐大陶开始细看这篇文章——
“为了方便在边墩值夜,额们什将什长外的九名士卒,包括伍长在内,分为了三组,轮流上墩墙值守。
先说额这一组吧,除了额之外,另外两个是齐三元、万大贵。
大贵和额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甘肃人,据说祖上是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徙过来的。
大贵二十三岁,却已经当了五六年的兵。以前经常吃不饱饭,人长得瘦黑显老,看着像三十来岁的人。
但被选拔为卫戍军后,待遇提高很多,军饷也足额发放,日子就一下子好过起来。
听说家里已经给他说上了媳妇,就等着来年结婚。大贵最喜欢的就是说她媳妇多俊了,实际大伙儿都知道,他根本就没见过那个姑娘···”
“齐三元是陕西延安府人,原本是榆林镇边军,后来因为常年领不足军饷,家里老娘饿死了,媳妇也跟人跑了,他一气之下就做了逃兵,后来加入了闯王的队伍。
在闯王手下,他一直跟着李过将军,四处征战十数年,最初是想打出一个好日子来,可后来就不知道是为甚而战了。
齐三元有三十五岁了吧,老婆跑了后就没再想过娶媳妇。平日里最喜欢吹嘘他经历过的那些惊险战斗,以及炫耀他满身的伤疤。
只是有时候说多了,又会突然的沉默一会儿,道:可惜啊,这些伤疤大多数都是和官军打仗留下的,而不是打清虏、北虏留下的。
额知道,什里对现在卫戍军日子最满意的就是他了,因为经历的太多,他知道如今的好日子多么难得。
也因此,齐三元虽然平时像个兵油子,不着调,可是每当上墩墙驻防,都很用心。
对了,他最擅长的打发虎蹲炮,当日瓦剌人进犯,我前去报信之前,五十个瓦剌侦骑进攻,起码有十几人被他用虎蹲炮打死的。
可惜,我没能跟他一起参加后面的战斗,不知道后面面对数百上千的瓦剌骑兵,他又用虎蹲炮轰杀了多少,也许有一队人也说不定···”
在这篇张二全口吻的文章中,当时驻守毛目头墩的卫戍军将士每个都变得鲜活无比,跃然纸上。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放之全军,却又普通无比。
他们有一些优点,却也有不少缺点;他们也怕死,也经常想念家人,但却不畏惧战斗。
这种普通的、鲜活的形象和传统忠君报国故事中,英雄人物的完美形象很不一样。
唐大陶读着读着,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心里很堵,竟然产生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张二全最后一个介绍的是他的什长邱虎威。
“什长名字很唬人,可实际上却是全什个子最矮的一个,人还黑瘦黑瘦的。
据说当初他之所以取‘邱虎威’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能唬人,能让上官注意到。
什长是河南人,原来也是官军,后来在河南跟了闯王。
加入新军,成为卫戍军什长后,他最喜欢的就是坐在伙房喝茶,或是天气好的时候在墩墙上喝茶。
说是如今军中生活太好了,吃的油水有点大,喝茶解腻养生。
额其实也觉得如今军中生活太好,像额,成为卫戍军后,竟然比以前重了一二十斤。
在边墩这边,额们一天三餐,最差也能吃到锅盔馍。额们甘肃军粮厂锅盔馍油盐给的那叫一个足,据说还给了糖呢。”
在张二全的诉说下,边墩卫戍军的主食锅盔馍似乎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可在旁边却配了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卫戍军将士,正在漫天风雪的背景下,开心笑着用小铁锤在石砧上砸一个有点金黄色的锅盔馍。
下面配有一行解说文字。
‘今天很有幸吃到了甘肃卫戍军的锅盔馍,这馍在十一月底的风雪中变得无比冷硬,从边墩墙头扔下去,能砸得人头流血。
每天负责伙食的士卒都要提前用铁锤将锅盔馍砸烂,放水中煮至少半个时辰,等它成了面糊,才适合入口。’
然后下面又配了一副锅盔馍煮的面糊糊照片,黏糊糊、灰灰的一锅。
如今大明能看得起报纸的人,生活条件已经算不错了,看着这样的一锅面糊,很难有胃口。
唐大陶便是如此,所以,他很难想象,在卫戍军将士心中,这就竟然是难得的美味。
由此可见,新军待遇虽然提升很多,但戍边将士生活仍比较苦,很不容易。
介绍完了什长邱虎威,这片长达万字的白话文也接近结尾。
在文章的结尾,又以张二全的口吻道:
额跟什长他们虽然只同袍半年,但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所以当初额是很想留下来陪他们一起战斗的,甚至做好了一起战死在毛目头墩的准备。
但什长却命令额去向后面的墩台及石垣堡禀报瓦剌人大举入侵的消息,因为当时额是什中对这一带最熟,骑射最好的士兵。
额开始并愿意去,想要留下。
什长却告诉额这是军令,又说,‘张二全,你如今领着足额的军饷,就得担当起将士保家卫国的责任。难道你想看到瓦剌人越过边墙劫掠甘肃的百姓吗?’
听了这话,额便领着军令离开了。
因为额们加入新军接受训练时,要背诵的第一条军令,便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如今,什长他们都牺牲了,额没有去边防军,而是选择成为卫戍军什长,带着九个士卒继续轮戍毛目头墩。
为的便是陪什长他们继续戍守毛目头墩,一起尽额们身为大明将士的天职···
这篇《我的什长我的什》到此就结束了,但在报刊第二页的后半页,却又有报社提举柳如是的亲笔评论——
“去年九月,我大明报刊登了甘肃镇夷所卫戍军将士一百多人死守墩台,尽数牺牲的新闻后,竟然有些人出言质疑,觉得一百多人尽数战死,无一投降瓦剌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这些人大概是‘以己度人’才会如此想。
他们贪生怕死,他们为了苟全性命可以不顾责任,不顾乡亲百姓,直接向敌人屈膝投降,便以为卫戍军将士定然也有不少如他们一般贪生怕死、不忠不义、不负责任、不爱乡亲百姓之辈。
却不知,在这些牺牲卫戍军将士心目中,他们在那些必定要被攻破的墩台死守,只是为了尽忠职守,为了对得起那份军饷、待遇,为了保护边墙后的大明百姓而已。
这个要求在牺牲的卫戍军将士看来并不算高,甚至可是说是本分。
然而,什么时候,连做到本分之内的事,都被人认为是不可能,甚至被人怀疑是否真的做到了呢?
这些质疑边防军将士牺牲之事的人,难道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此辈真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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