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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

    边关的雪比京城早,  八九月便开始落起霰。

    这三年来,每当初雪夜,  他都是一个人在营帐中饮酒。

    他第一次见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

    他那时年幼,  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里,瓦片和枯枝上已经覆了层薄薄的雪,泥地还是黑的。

    棠梨殿是太后宫中的一座小偏殿,  平日没人住,  偶尔当作客院,他很喜欢院中的银杏树和石墩子,  总是在这里玩。

    那日他似乎是一个人,  这也是常事。

    太后不在意他,  皇后又很少过问,  宫人内侍都知道这三皇子不受宠。

    他们不喜他孤僻安静,  又知他沉默寡言不会告状,  只要高嬷嬷和高迈不在跟前,总是想方设法地躲懒,锁了院门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  自己扎堆聊天做绣活。

    阮月微便是那时候出现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到锁着的院子里,  他只记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埋一只死雀子,  忽然听见“砰”一声响,  转过头,就看见身后站了个着绯衣的小姑娘。

    她的衣裳很红,  在一片灰败枯槁的冬景中,  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  她的脸蛋也很红,像熟透的林檎果,  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样的绯衣还亮,比寒夜里的孤星还亮。

    他从没见过这么鲜亮生动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复、单调、沉闷,像一团灰蒙蒙的雾霭,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雾。

    但他那时还小,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张了张嘴,不等想出该说什么,她先开口了:“你是谁?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豁着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

    他皱了皱眉:“我不是一个人。”

    他指指她:“还有你。”

    她愣了愣,点点头:“你对。

    那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三殿下。”

    宫人和内侍们都这么叫他。

    女孩点点头:“皇后是你什么人?”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

    女孩道:“我刚从徽音殿来,还看见你阿兄阿姊了,你怎么不同他们在一处?”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讨厌他们。”

    她诧异地抬抬眉毛:“怎么会?

    太子殿下很好啊。”

    她连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动的,衬着雪白的肌肤,格外鲜明。

    这么好看的人也喜欢他长兄。

    他们都喜欢他长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欢他,他的长兄就像月亮一样,谁能不喜欢月亮呢?

    甚至他自己,他虽然不愿承认,可总是悄悄盼着兄长们来给祖母请安的日子。

    他小小的胸膛里翻腾起一股他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拧起眉毛:“我最讨厌他。”

    说罢转过身,重又蹲下,捡起未开刃的小弯刀继续挖土。

    那女孩却在他身旁蹲下,托着腮,好奇地用穿着乌漆小鹿皮靴的脚拨了拨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么?”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

    女孩仿佛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掸去,继续同他搭讪:“这雀儿哪里来的?

    你打的?”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吃过烤雀儿么?”

    她又伸脚拨了拨那可怜的鸟儿,“要炙得滋滋冒油,只洒盐,不能洒别的调料,可鲜美了,就是肉有点少……”

    他打断她,伸出自己的小脚把她的脚挤开:“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

    女孩咽了咽口水辩解道:“我没要吃它,就是告诉你烤雀儿好吃。”

    “它是你养的?”

    女孩扯开话题,“怎么养死了?”

    “是捡的,”他说,“死的。”

    “你挖坑做什么?”

    他斜乜她一眼:“这不是坑。”

    “明明就是个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么?”

    “是地宫,”他最讨厌问东问西的人,“你很烦,你走吧。”

    她却不走,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包蜜渍梅子。

    “吃不吃?”

    她问他。

    他摇摇头,正要张嘴赶她走,一颗梅子已经堵在了他嘴里。

    丝丝酸甜在舌尖化开。

    “啊呀!”

    她惊呼一声,“忘了,我这手刚才摸过脚,还沾着泥巴呢!”

    他听了小脸顿时一绿,想吐出来,又怕她着恼。

    “骗你呢,”女孩笑着摸他的头,“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

    可是摸头的是右手,他连忙躲开。

    她把纸包塞进他手里,接过他手里未开刃的小刀,在手指间灵巧地旋了个花,他看呆了。

    “厉害吧?”

    她笑道,“我来,你挖得太慢了。”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说,心里佩服得紧。

    “地宫”挖好了,是个规整的长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儿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放进去。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进去,两人用手捧土,堆了个小丘做坟茔,又在前面对称地摆了两排石头当石像生。

    没等她把手里的石头全摆完,院门开了,一个脸生的宫人跑进来:“小娘子,苏夫人四处找你呢……”

    女孩对他道:“我要走啦。”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许走。”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头顶:“我要回家啦,下回进宫再找你玩。”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饶地揪着她:“那你什么时候再进宫?”

    她想了想,从嘴里吐出个梅核,埋进他们堆的坟丘里,拍拍土:“等梅树长出来,我就回来了。”

    她一边哄他,一边轻轻把他沾满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开。

    接着她就跟着那宫人走了,和来时一样突然,门扇关上,铅云四合,空中又飘起了雪。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直到高嬷嬷来寻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女孩姓甚名谁。

    他只记得一个“苏夫人”,便问高嬷嬷:“谁是苏夫人?”

    高嬷嬷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苏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亲。”

    他便悄悄将阮家三表姊记在了心里。

    每隔三五日,他总会跑去棠梨殿,往他们一起堆的坟头上浇水,只盼着那梅核早日生根发芽。

    蜜渍的梅核自然不会发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却真的回来了。

    他看着内侍宫人们忙着将她带来的箱笼搬进棠梨殿。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着红衣,笑容也矜持了,她执着他的手,柔声细气道:“小殿下是一个人么?

    我也是一个人,往后我们作伴,再不会冷清了。”

    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去岁种下的梅核却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

    ……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头看了眼低垂的竹帘,缓缓走出栖霞馆,叫来高迈吩咐道:“将这院落收拾一下。”

    顿了顿,补上一句:“我偶尔会来住。”

    高迈知道齐王殿下所谓的“收拾”,是将一应器物全换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规格来换。

    “老奴这就带人去府库里挑选。”

    高迈道。

    桓煊点点头,随即道:“从小库房里选。”

    高迈一愣,齐王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两个库房,小库房设在齐王所居正院中,等闲人不得入内。

    那库里的东西精巧珍异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几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纹样。

    大到床榻几案屏风,小到绫罗绸缎、香炉花瓶、钗钿首饰,皆饰有海棠。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爱海棠花,衣饰用具多有海棠纹样,桓煊因了她的缘故,每回看到海棠纹样的好东西,总是一掷千金地买下来收进库里,虽不言明,但他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为阮娘子预备的,等闲人都没资格进小库。

    不过阮娘子进了东宫,这些满载着心意的物件,便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拿来给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几分意外。

    高迈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给她用,也算弥补殿下心里的缺憾。

    桓煊又扫了一眼萧条的庭院:“从南山移些花树来。”

    南山别庄位于郭城外,也是桓煊的庄园,整片山坡上都种着海棠,有上万棵,其中不乏从江南和蜀中移来的名品。

    高迈应是。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栖霞馆”三个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

    其实院内院外都没有栽种梨花,高迈知道,之所以改成这个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后宫中时所居的小偏殿,便唤作棠梨殿。

    高迈佯装不觉,躬身问道:“殿下,修葺棠梨园期间,鹿娘子该安置在何处?”

    桓煊乜他一眼,冷声道:“这等小事你不会安排?

    还需问我?”

    高迈便知这是无意让鹿娘子暂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涂了,这就替鹿娘子将梧桐小筑收拾起来,那院子离棠梨院近,来去也方便。”

    离棠梨院近,也就是离清涵院近,方便齐王殿下召人来侍寝。

    高迈考虑事情一向细致周到,桓煊颔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时日,你安排人将我素日用的东西搬来,宋峻他们有什么事要禀,一律先递书过来。”

    宋峻是齐王的幕僚之首。

    高迈闻言不禁诧异,他了解自家主人,绝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为了躲清静。

    高迈虽是内官,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不能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朝中的风向也得清楚。

    近来朝中为了兵权的事分成了几派,一派主张四镇叛乱已平,桓煊以亲王身份掌神翼军不合制度,当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与户部侍郎为首,认为朝廷养着重兵耗费大量税粮,应当裁撤军队,又有一派主张神翼军非但不能裁撤,还该再征发数万健儿,由齐王统领,趁着河朔内乱把三镇吞下来。

    其中最暧昧的是天子的态度——太子大婚后不久,皇帝便将朝政交给太子,自己回了温泉宫。

    但军国大事、五品以上官员委任,仍旧决于皇帝。

    高迈在桓煊身边伺候,知道皇帝与太子之间也并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们各怀心思,这时候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一着不慎,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落索。

    他称病避居山池院,连自己的幕僚都不见,便是不愿给人任何把柄。

    高迈不禁在心中感叹,三年前那个喜怒形于色的盛气少年终于沉淀下来,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迈办事利索,当下便吩咐仆役将梧桐小筑收拾出来,让鹿随随一院子人搬了过去。

    接着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齐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爱看的书卷、摹写的字帖、习用的琴剑、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随随本以为桓煊要回王府,却见仆役们鱼贯往清涵院搬东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长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来朝中的情况比她探听到的还要剑拔弩张。

    桓煊身处风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气——换个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与幕僚商议对策了,他却将自己关在山池院中避嫌,连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见,做出这样的姿态来,自然是给皇帝看的,也让太子挑不出错来。

    随随不禁对这位年纪轻轻的亲王有些刮目相看,看来他不止会将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

    桓煊宿在山池院,几乎每晚都召随随去侍寝,不过白日里却多是独处,在书斋中读书习字,抚琴打谱。

    他偶尔兴起,将她叫到书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几着,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温故知新一回,最后棋学得七零八落,别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

    桓煊终于发觉自己不是当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简单的棋谱给她,让她回去背。

    不成想这猎户女记性不错,不出三五日便将一本棋谱全都记了下来,渐渐的也能与他走上几步棋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栖霞馆终于修葺一新,正式更名为棠梨院。

    春条望着那匾额上的三个字,问替他们搬箱笼的小内侍道:“咱们这院子里既没有海棠又没有梨花,为什么改名叫棠梨院?”

    小内侍是知道底细的,心虚地觑了一眼随随的脸色,笑着道:“海棠是有的,高总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别馆移了好几株稀罕的名品来,阶下那棵西府海棠还是前朝禁苑里移出来的,到了春日满树的花,像粉雪一样,可好看了!至于梨花……那只是取名时凑个顺口,没什么旁的意思。”

    见春条仍旧皱着眉将信将疑,那小内侍忙岔开话题,对随随道:“鹿娘子你瞧,这匾额上的字可是齐王殿下亲笔题的呢!”

    随随抬头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写得着实不错,遒劲中不失飘逸秀雅,那“棠”字写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练过几千几万遍。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写得真好。”

    走进院中一看,栏杆墙面都重新刷过一遍,朱阑粉壁焕然一新,庭中的杂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树也被连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内侍所说的西府海棠。

    随随觉着可惜,到底没等到花开,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颜色了。

    主仆俩走进屋子,春条顿时发出“啊呀”一声惊呼。

    室内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不但几案屏风帷幔都换了个遍,那些器物之精巧华美,春条别说没见过,连做梦都梦不出来。

    随随自比一个刺史府的小婢女见多识广,但也不禁暗暗惊愕,她看得出来,这些器物大多是内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贵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说,单是床前那一架当世丹青大家所绘的海棠梨花屏风,便是万金难求的珍品。

    床前新铺的宣州丝毯上用金丝绣着海棠纹,巧夺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不止陈设,房中的梁柱也新涂了漆,屋顶平闇每格中间都用金漆辉了海棠团花。

    唯一幸存下来的是那张平平无奇的床榻——这床榻又窄小,还不甚结实,也不知养尊处优的齐王殿下看上它什么。

    除此之外,这陈设便是挪到蓬莱宫去给后妃住也够了。

    别的倒还罢了,最有心的是在寝堂后修了间浴堂,与清涵院那间构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热水,只是浴池小一些。

    春条只觉琳琅满目,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摸摸香炉,扯扯锦帷,神情像在做梦,半晌方才对着随随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

    顿了顿又道:“殿下很喜欢海棠花么?

    怎么屏风上画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绣的是海棠花,连这香炉也镂着海棠纹……”

    随随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春条傻乐了半天,终于想起收拾东西,将两人的箱笼衣物归置好,也到了亭午时分,便去厨房传膳去了。

    这一去却耽搁了好一会儿,提着食盒回到棠梨院时,春条脸上的欣悦之色已经荡然无存,眉宇间满是不忿,看着随随欲言又止。

    随随道:“怎么了?”

    春条抿了抿唇,揭开食盒:“没什么,娘子用午膳吧,天气冷,饭菜都该凉了。”

    食盒是金银平脱海棠纹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纹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个小碟组成一朵海棠花。

    随随从春条手中接过玉箸——连玉箸尾端都嵌着小小的金海棠。

    一见那些海棠花,春条的嘴撅得更高了。

    随随夹起一块海棠花糕:“谁惹春条姊姊不高兴了?”

    春条向来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厨下,碰巧听到几句闲话,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说出来又怕惹得娘子难过。”

    随随笑道:“春条姊姊还是说出来吧,说出来我不一定难过,不说姊姊肯定要憋坏的。”

    春条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这院子里为何到处是海棠纹样的东西?”

    随随道:“为何?”

    春条压低声音道:“原来太子妃喜欢海棠花,这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太子为了她在东宫建了个海棠园,栽了千本海棠。

    而且……”

    她顿了顿:“听说太子妃小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

    随随不以为然地笑笑:“就这样?”

    春条抬起眉毛:“娘子不觉着委屈膈应么?”

    随随咬了口海棠糕,慢条斯理地咽下,环顾四周道:“这屋子不漂亮么?”

    顿了顿又道:“这些东西不好么?”

    这些东西太好了,甚至好得过头,好到以鹿随随的身份,本来连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别说是用了。

    春条不甘心地点点头:“东西是很好,可是……”

    方才她还听见一句话,没敢告诉鹿随随,王府的下人们说齐王殿下这么待鹿娘子,全是因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几分相似。

    春条设身处地一想,若是换了她,身边全是心上人为另一个女子精心准备的物事,她怕是没法像鹿随随那么豁达。

    她宁愿不要这些好东西。

    随随无所谓道:“我们能搬去别处吗?”

    春条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既没得选,多想有什么用处?”

    随随笑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

    可鹿随随真似丝毫不介怀。

    春条疑心随随只是装得若无其事,但悄悄观察了好一会儿,她的神色却一如往常,胃口也丝毫没受影响,吃完一碟海棠糕还有些意犹未尽。

    随随吃饱喝足,搁下玉箸,和春条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见底了,今天左右无事,我们去东市逛逛,再打两壶酒回来吧。”

    春条嘴上不说,其实最喜欢逛市坊,当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络子用的青色丝线没了,再去买一些。”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随随回卧房里更衣,春条则去知会高嬷嬷,顺便找仆役安排车马。

    随随换好出门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门,忽有一个小内侍跑来传话:“鹿娘子,殿下请你去趟清涵院。”

    随随微微一怔,这时机实在凑巧,简直像是桓煊盯着她一举一动,得知她出门便拦下来。

    她随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应当只是凑巧而已。

    于是她放下帷帽,跟着那小内侍去了清涵馆。

    桓煊正在书斋里打棋谱,听见动静,将指间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里,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

    他态度随意,随随却不能逾矩,行了福礼:“回禀殿下,民女搬回去了。”

    她神色如常,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

    桓煊扫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门?”

    随随点点头:“民女打算去东市,买点东西。”

    桓煊挑了挑眉:“这种事吩咐婢女去便是。”

    顿了顿道:“上回你不是说想习弓马么?

    本王今日得闲,带你回府挑。”

    随随没想到桓煊会主动提起这事,可他近来都很闲,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兴致?

    难道真是巧合?

    桓煊见她愣怔着不吭声,不满道:“不想去?”

    随随回过神来:“想去。

    请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

    桓煊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

    随随不禁莞尔:“民女知道了。”

    回到院中,随随吩咐春条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铺,找一个十六七岁,左眉有道疤的店伙,告诉他一个姓鹿的客人来取上回订的面脂。”

    春条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这些小事便交给奴婢吧。”

    这可是齐王殿下第一次带鹿随随回王府,春条也替自家娘子高兴,即便只是个替代品,受宠也比被冷落强。

    ……

    到得东市,春条先去常家脂粉铺。

    她一进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轻店伙。

    不等她说明来意,店伙已认出她来,笑着道:“小的认得娘子,可是来替鹿娘子取东西?

    娘子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库房取。”

    说着便转身跑上楼去。

    春条心道难怪这脂粉铺生意如此红火,一个店伙都不简单,连他们这样寒酸的客人也记得。

    片刻后,小店伙从楼上下来,手里多了个桐木匣子。

    “娘子看看,东西可有错。”

    店伙道。

    春条接过来一看,里头装着两个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蜡封着口,盒盖上贴着纸签,写着品名。

    她对了对,笑道:“没错,多谢,多少钱?”

    店伙道:“上回鹿娘子已经会过帐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青布把匣子包起来,打了个结,交给春条:“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别忘了再光顾。”

    春条不疑有他,将包袱挂在肘弯里:“一定一定。”

    出得脂粉铺,她便按着记忆寻找那家康国人开的酒肆。

    沽了两壶酒出来,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对面那家卖酪浆的棚子张望了一眼。

    棚子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客人,自然不见那翩翩公子。

    春条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

    却不知斜对面的酒楼上,两道视线从支起的雕花轩窗里穿出来,正钉在她身上。

    陈设雅致的厢房里只有两人,一个身着锦衣,头戴玉冠,另一人劲装结束,看模样是富贵人家的长随。

    那锦衣公子面如冠玉,气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

    “公子,咱们日日在这里守着也不是办法,”他的亲随阿翰小声道,“万一那娘子真是外乡人,已经不在长安了……岂非再也等不到了?”

    桓明珪笑着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谁?”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当日跟在那女郎身边的青衣么……”

    不等他说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摆,大步向楼下走去。

    长随忙跟上去。

    两人下了楼,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

    桓明珪对舆人道:“远远跟着前面那青衣小婢,别叫她察觉,也别把人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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