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下来,有大片大片的乌云压过来。夏日里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忽而晴忽而雨。
往之在医院的草坪上徘徊了良久没上去。泅蔚的草坪上,穿着蓝白条状病号的病人带着难得的笑容在草坪上散心。往之四下扫去,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病号总是很大,人套在里面,像套子里的人。
因为天忽然就暗下来了,推着病人的护士或者病人的家属都匆匆忙忙的扶着病人回病房。往之却还犹疑着是否上楼。也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一直都是这样子。连上不上楼去看肖晔都变成了一件极难决择的事情。
有位老太太,走得极慢,没有人扶。往之心生恻隐,快步上前扶住她。那老太太面无三两肉,皮肤上皱纹繁多,但眉目极是清朗,年青的时候想必是个美人胚子。老太太人也很瘦弱矮小,在大大的均码病号里,像是风一吹就会吹出病号一样。
老太太有些迟顿,走路走得慢,往之也极力迁就。
“姑娘啊,你真是个好人。”
往之一愣,朝老太太笑了笑说:“阿婆,怎么没护士来扶你啊?”
老太太说:“我是因为政府可怜着才有得住院的,怎么好有劳护士小姐们呢?”
往之诧异极了,那老太太又说:“我丈夫死得早,一个废人啦,又没什么谋生的能力,靠着政府养着。”
往之没说话,安静的扶着老太太上楼。心里恍恍然的想起肖屹胜——
那一天,她依例将所有的文件整理好交给肖屹胜。肖屹胜忽然用着打量的目光盯往之,往之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于是大着胆子说:“肖总,我……”
肖屹胜忽然笑了起来,眼角深深的皱纹被这一笑引得异常明显。他鬓角的银丝也很名显,在半头染就的黑发中显得格外刺目。
“你和肖晔是同学?”
听了肖屹胜这话,往之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为了肖晔。
往之笑了笑说:“肖经理大我一届。我今年才毕业。”此时往之在尚嘉做的只是兼职。
“哦。”肖屹胜点了点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往之吓了吓,心里盘算起来,什么事情?
肖屹胜微微一笑,像是在示意往之不必害怕。他是久历商场的人,对于往之的局促倒也见怪不怪,只说:“我看过你的简历,你从大二开始半工半读,倒真是不容易。”
往之没答话。看来肖屹胜是查过她了,对她知根知底的了。心里有了一丝微小的害怕,脸微微的抽搐起来。
肖屹胜摇了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吗也是做父亲的人,肖晔他妈妈死得早,我自幼父兼母职总是做得不当。”
往之忽然意识到肖屹胜要说什么,刚要出声拒绝却听到肖屹胜就当机立断的说:“我希望莫小姐不要拒绝。”
肖屹胜叫她莫小姐,那么便不是以总裁的身份,又提及肖晔,那么自当是以父亲的身份。
往之尴尬的说:“肖总,我恐怕没什么能力。”
肖屹胜温和的说:“我以个父亲的身份来请求莫小姐……”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捂着心,抽喘起来,往之惊怕极了,忙冲过去扶着肖屹胜。
肖屹胜显然是心脏病发了,往之忙说:“肖总,药,药在哪儿?”
“药……”肖屹胜的气息紊乱起来,语气也没了刚才的强烈,只是带着乞求的意味挣扎着说:“莫小姐,请你,请你一定,一定要接受肖晔……”
往之被吓得六神无主,惊慌的说:“好好,好……”
后来,肖屹胜被送进了医院,可是还一直拽着往之的手。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还是狠狠的摇着往之的手,眼光里带着楚楚可怜的模样。
往之无法,一路点着头。
那段时间,肖屹胜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往之便常去看他,也像扶着那位阿婆一样扶着他。楼上楼下的伺候,活像是真媳妇一般。那个时候护士们都当往之是肖屹胜的女儿或者媳妇。往之从来没有否认过。她是想让老人家安心。
再后来,肖屹胜病重了,肖晔无法,依了肖屹胜的愿在医院里向往之求了婚了。往之还记得她羞赧的答应的时候肖屹胜脸上像盛了花一样,一点病容也不存在。肖晔也很高兴。那时她就想,肖晔那么帮她,也喜欢她,他们以后成了一家人也不坏。
往之把老太太送回病房,居然有个女孩在房里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老太太来了,即刻迎上去,涨红了脸说:“阿婆,你到那儿去了,快急死我了。”老太太只一味的感谢往之,并不搭理那个女孩子。往之笑了笑指了指那个女孩子说:“她是……”老太太瞥了一眼那女孩子,不大情愿的说:“我不出去一会儿吗,至于吗!”
那女孩赔着笑说:“阿婆,不是说好了由我陪着你下楼吗,你腿不好,万一出了事情……”
“能出什么事情……”
往之忽然惊异起来,刚才一味的扶着老太太倒没认出来,那女孩子居然是尚素安。往之对尚素安的印象不多,只是安静,文气,能力平常。往之觉得,尚素安就是那种放在人群里谁也认不出的那种人,没有特征,相貌也是大众化的。
尚素安似乎也认出了往之,朝往之微微笑了笑,却不言语,温驯的扶着阿婆回病床。
往之没留下与尚素安寒喧,转身便出了老太太的病房。思来想去还是去看看肖晔,于情于理,肖晔于她总是纠缠不清的。也不知江景晟是怎么知道的,与肖晔的事情她一直保护得好好的,心里总是充满着幻想着江景晟某一天会回来,会说爱她,然后他们像童话里的王子公主一样一直美好的生活下去。所以,急急的与肖晔撇清关系,急急的与身边任何一个男子撇清关系,只是为了等一个完全不会回来的人。
江景晟回来了,她欣喜若狂。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如飞蛾去扑火。
肖晔……
往之步履艰难的走到了肖晔的病房前。何颖颖精神还算好的坐在一旁的塑料椅上,见了往之也懒得坐起来,只轻轻的说:“还好,没闹过。”往之点点头,也过去坐下。
何颖颖看着她苍白的面孔,有些诧异的说:“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怎么还这么累的样子?”往之并不打算说些什么,只说了句:“就累吧。”
停了停,都沉默了。病房里有清晰的滴液的声音,仪器跳动的声音,人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风吹着,夏日里的风总是带着燥气。
往之问:“他,为啥?”
何颖颖明白她问的,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往之默然。竟然与何颖颖也会如此沉默以对。何颖热观开朗,骨子里充满了友善的想法,因为家境富裕,没有受过挫折,在父母优渥的保护中长成了像太阳花一样的姑娘。
往之初到J大的时候心里就有种澎湃的激动感,因为江景晟说她的成绩连三流的大学也考不怪,然而,她竟然考到了在J市里最好的大学——J大,虽然是J大最三流的专业。这种激动一直持续到她搬着大包小包走进宿舍时。
不能激动下去的原因是因为她被安排到睡上铺。她有恐怕症,只要稍稍爬高一点就吓得脸色铁青了,所以,她呆呆的只好把东西放在地上。
J的学生宿舍一般都是四个人的,不过往之很不幸运的被分到了只有二百名学生才会有此荣幸的B幢六人宿舍。不过,这六人宿舍也有六人的好处,至少它不是四张上铺,而是四张上辅二张下辅。为此,往之还非常得意的对江景晟说说,从小到大,老师们都是非常待见我的,这不,为了迎合我的睡习,还特地给安排了一个有下铺的宿舍。
“喂,你干吗呢?”这声音听上去还算可以,不过拍她肩的力气似乎大了点。往之忙一边揉了揉略略有些疼的肩一边说:“我在考虑怎么上去。”
“啊?”那人似乎没听懂。
往之忽然转过头,非常非常郑重的盯着那张清瘦而不失美丽的脸孔说:“你睡上铺还是下铺?”
“嗯?”那人楞了愣,“崩堤了,这破学校,知道我这种人喜欢睡上铺的居然给我安排个下铺!”
往之觉得心里有一盏灯亮了,于是又非常非常郑重的说:“我们换铺吧!”
“你?”那人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话说自古以来,上铺是被称为“黄金上铺”的。不过旋即非常配合的大力点了点头:“好!”
于是两人麻利的把铺位给换了。
换了铺位以后,那人拿了罐可口可乐递给往之:“我叫何颖颖,你呢?
“莫往之。”往之也不客气,接过去就打开喝了。
“哪个往,哪个之?”何颖之坐到与下铺相对的那面的桌子上,也拿了罐口乐来,边喝边问。
莫往之有些累,就直接靠在被子上:“心向往之的往之”
“嗯?”何颖颖很诧异笑道,“你爹妈生你的时候两地分隔啊,你妈思念你爸?”
“没。”莫往之懒得动,把可乐罐仍一旁直接倒床上,“我妈想给我取个文艺点的名字,我爸不让,后来随便翻字典翻到的。”
何颖颖失笑。
她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据说,大学里上下铺的关系是最长久的,同床异枕,彼此之间,总是会有些情谊的。如往之与何颖颖。往之淡静沉默,却又有热烈坚韧一面,何颖颖热情张扬,却亦有沉静安然之态。
往之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有部香港电视剧叫《下一站彩虹》,里面的女主角迷恋着一种铁盒装的硬糖。何颖颖看了那部片子以后也开始喜欢那种糖,死活的叫唤着身边的朋友去弄。后来弄来了,何颖颖却把糖给了往之。往之没看过那片子,不知道,还当是一般的糖果。直到很多年以后,往之打开糖盒才知道,何颖颖在里面塞了一张纸条,里面写着:“往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吗?会的,我会的。你也一定要保证啊!”
往之很安慰。那句话带着小女生的矫情,却是那样坚定不移,仿若磐石。
往之静静的坐着说:“颖颖,肖晔不会因为我自杀的。”她一直是这么想的,就算肖晔再爱她也是不会的。她能看透很多事情,可惜看不透自己,她也看不透江景晟。肖晔很早以前就对往之说:“往之,你是局中人。其实,你一直想要离开那个局,可是,却永远没办法抽身。”肖晔是一个特别的人,往之一直那么觉得。
肖晔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他们刚结婚不久,他们在超市里逛。肖晔问她:“要不要搬去和我一起住。”她摇了摇头,没有答应,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杯子不错,图案很漂亮!”其实,那个怀子司空见惯,寻常至极,每一家超市都会摆上一堆,然后常长滞销。肖晔的目光轻轻缓缓的飘向超市外面,清朗的脸孔上忽然微笑起来,喃喃的说:“往之,你是局中人。其实,你一直想要离开那个局,可是,却永远没办法抽身。”
其实她听到了,只是装作没听到。
超市的对面有人摆着破棋局的摊子,往之笑了笑对肖晔比了比说:“你要去玩棋吗?”肖晔摇了摇头,没说话。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只是没有说出口。没有说出来的话,不是真正的话。其实,掩耳盗铃。
何颖颖呆了呆,忽然说:“是不是……”
病房里,肖晔的心脏测试议忽然起了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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