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川谷请客,三个青年男子在酒吧畅谈,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大半,徐尘屿回到公寓已经是夜间两点。
徐尘屿喝得微醺,他按惯例洗完澡,额前碎发还淋着水珠,他也没管,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下单了一瓶香水,是那位唱片店老板身上的味道。
徐尘屿累得不行,他拿起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三两下头发,钻进了被窝,闭上眼却睡不着,鼻尖仿佛仍然萦绕着一股乌木香,香气甚至从鼻腔爬进了唇间。
他回忆着相遇那瞬,像是醉了。
晚秋的早晨带有凉意,徐尘屿一早就被闹铃轰炸,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看手表,还早。
徐尘屿不墨迹,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就朝局里走。
他昨夜没睡好,做了半宿梦,倒不是噩梦,也不知道能不能叫春梦,他梦见了浸溶在金色微光下的唱片店,以及笑容落拓的季松临,总之,第一次梦得他恨不得睡死过去。
公安局旁边开了一家咖啡馆,徐尘屿顶着一双熊猫眼走进去。
女店员是做兼职的大学生,留一头短发,圆脸小姑娘,挺可爱的,她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欢迎光临。是屿哥啊,想喝点什么?”
徐尘屿身穿深蓝色制服,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发,但依然挡不住他清俊的脸,他抬首看点单板:“来杯提神的。”
“那就黑咖啡,”小姑娘边打单边收钱,看着哈欠连连的徐尘屿:“屿哥,你又熬夜了?瞧你那眼袋,都快掉地上去了。”
徐尘屿甩了甩脑袋,费力醒着瞌睡,一脸别提了的样子。
“尘屿,你在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徐尘屿听出来了,那是他师傅。
“您也买咖啡啊,”徐尘屿还没结账呢,他拿出手机,说:“您喝什么?我一起结了。”
他师傅是缉毒大队的队长,名唤余辰景,年过五十,留着寸头,是罕见的,人到中年不秃顶的男人,一双鹰眼异常敏锐。
余辰景昨晚加班,一心想着工作,捡着要紧事讲道:“今天九点开例会,孙局会全程参与。对了,等去到办公室,你先把坤海的资料准备好。”嘱咐完一连串工作,他才想起来点咖啡:“姑娘,给我一杯拿铁。”
听到坤海的名字,徐尘屿浑身一震,他脸色变得严峻,说:“PPT和案底我上周五就做好了,师傅,一会儿让我做汇报吧。”
余辰景点头,拍了把他的肩膀,表示同意。
这位叫坤海的人,是奔走于云南与缅甸两地最大的毒枭,他在云南瑞丽经营毒品生意,势力庞大,还拥有着一批现代化的武器,与正规军有得一拼,他本是Z市人,案底从Z市就有,案子就由Z市与云南的缉毒部门联合负责。
九点整,各部门的人员陆续到会议室,徐尘屿已经准备好投影和电脑。
不出片刻,一个将制服穿得一丝不苟的中老年男人走进会议室,这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孙思瑾,同事们亲切的称呼他为孙局。
这位老同志,出行自带保温杯,杯面飘着几粒枸杞和金银花,是个注重养生的家伙。最常见的表情是邹眉头,人也不爱笑,天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镇得住场。
孙思瑾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说话简洁利落:“好了,别浪费时间,各部门汇报本月的工作情况。”
参加会议的人员依次上报工作计划和任务,孙思瑾认真在笔记本上写下待需解决的问题,半场会议下来,字迹已经横铺了满满一张纸。
徐尘屿调整好电脑,他打开资料,将有关坤海的缉毒大事件完整叙述一遍,说:“坤海上个月十八号在云南德宏现身,收到线人的消息,他近期联系了泰国的接货人,可能会去往当地,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还不确定。”
荧幕上投影着一张照片,一个中年男子,身高七尺有余,那脸颊瘦得凹陷,狰狞疤痕横穿眉眼,他薄唇微抿,那双眼睛似乎带着毒,大致来说,那人长得很刻薄。
余辰景喝了一口热茶,按照以往围剿得出的经验,汇报道:“这个人太狡猾了,性格多疑,身边没朋友没亲人,每次线人给出的行程都有偏差,所以一次也抓不住。”
新入缉毒队的大学生何志南在会上提议,说:“孙局,我建议,死盯此人的行动轨迹,咬死他,不信抓不到。”
孙思瑾放下钢笔,揉了揉眉心,这毒枭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个,是毒|品界的扛把子,作案时间跨越长度达十年,他和缉毒大队玩了很多次捉迷藏,光是余辰景的队里,就有三个战友被他枪杀,为人阴狠狡诈,不折手段。
要说起这位坤海,他可是一位有故事的男同学,经历堪称传奇。
因为家境贫穷,坤海十七岁辍学,那一年刚好碰到Z市地区征兵,他报名参军,辗转多地后,二十五岁时正式成为一名武警。
他在警局待过,有着超人的侦探与反侦探能力。
坤海经常协助禁毒组做任务,多次跟毒贩打交道,他认识了一位哥伦比亚的商人,坤海对钱有着无比痴迷的渴望,在金钱的诱惑下,他利用职务之便,走上了贩卖毒品的不归路。
坤海胆子大,借着哥伦比亚的路线,用冰毒打开了隔壁国家的大门,赚得盆满钵满。房子从小公寓换成大别墅,同事都以为他买彩票中奖,那些年,他过得奢靡享受。
事情败露,是因为同事检举。
检举坤海的同事是徐尘屿的父亲,徐子华,而他父亲,在一次逮捕行动中,被坤海一枪击杀。
孙思瑾想了片刻,拍板定案,声稳如山:“发布A级通缉令,悬赏二十万,这笔钱,我会向上级申请,这次的行动,就叫做“困海”。”
一句话,掷地有声。
警察们齐齐转头,盯住荧幕上的毒贩。
徐尘屿的目光望向屏幕,看着大毒枭那张脸,眼底闪动着坚定和光亮。
会议结束,余辰景拍了把徐尘屿的肩膀,带他到角落说话:“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你父亲的忌日,咱们一起去墓园,给他送束花。”
“行,到时候我给您打电话,”徐尘屿笑得自然:“劳烦您,再顺道带壶黄粱酒。”
余辰景踌躇片刻,说:“逮捕坤海归案不容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别着急。”
上一次坤海现身,徐尘屿自动请缨,他跟着各路消息跑了一个月,愣是让坤海逃走了,这件事是他的坎儿。
徐尘屿点头:“明白,您放心,我不会鲁莽行动的,”他抬手,指了下电脑:“师傅,还有几个报告要写,我先回办公室了。”
坤海销声匿迹两年,再次出现,余辰景怕徐尘屿情绪不稳,想宽慰几句,但瞧他神色无虞,便点点头,示意他先走。
余辰景目送他离开,徐尘屿连走路的背影都像他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突然想起徐子华下葬那天的情形,天空飘着丝缕细雨,丧事一切从简,全公安局的同事都到现场悼念。
余辰景至今都记得,徐尘屿穿着丧服,胸前点了一朵扶朗花,他周到且有礼,到场的每一个人,他一一鞠躬,亲自说感谢,他那会年纪轻,面对生死却不吵不闹,安安静静。
余辰景带他工作很多年了,鲜少见徐尘屿情绪化,他好像生来就这样,冷静克制,然而笑起来的时候,又仿佛聚集了耀眼的光。
徐尘屿将资料全部拷贝进U盘,有条有理的建好文件夹,放置得规规整整,到点了,他下班回公寓,打开门,隐约看见厨房有个忙碌的身影。
“妈,您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徐尘屿站在玄关处换鞋,惊喜道。
小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这里平时也不乱,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像单身汉的房子。
“科室这两天没什么病人,我跟同事换了班,过来看看你。”厨房的女人伸出脑袋,她手里还拿着锅铲:“这几天开始降温了,我给你送两件外套。快去洗手,准备吃饭,我炖了排骨汤,可香了。”
徐尘屿的妈妈叫吴语铃,烫着风情大波浪,却是个温柔似水的小女人,性情不争随和,儿子身上也有着她的影子。她是外科医生,平时工作忙,每周轮三次夜班,和儿子一个月能见一次就算不错了。
“有糖醋排骨,”徐尘屿走进厨房,趁吴语铃不注意,眼疾手快地偷了一块排骨丢进嘴里,吃得太急,他又连连喊烫。
“手上细菌多,你别不当回事,”吴语铃蹙眉嫌弃,推着儿子往外走:“快快快,洗完手才能吃。”
徐尘屿嚼着排骨,慢悠悠走向卫生间,他洗完手见菜还没上桌,便先就去了书房,在椅子落座后,他习惯性打开笔记本电脑,拿过矮几上的相机包,拉链声在空气中蹦开。
徐尘屿看着相机,突然想起季松临,在心里谋算着把胶片全洗出来,最好能赶在周六送去他的唱片店。
“小屿,过来吃饭,”吴语铃摆放着菜碟,饭桌上的器皿很精巧,都是她精挑细选淘来的。
排骨香气随着烟雾,散成一团,吴语铃给儿子盛上一碗热汤:“怎么又瘦了,别光顾着工作,也要多注意身体。”
徐尘屿撸起袖子,露出健硕的肱二头肌,跟他妈炫耀:“哪瘦了,我每周健身三次,浑身都是肌肉。”
吴语铃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胳膊:“显摆什么呀,快吃饭。”
徐尘屿笑眯眯地抬起瓷碗,喝了一口热汤,措不及防烫到了舌尖。
“慢点喝,刚出锅烫得很,”吴语铃贴心的递过去一张纸巾。
徐尘屿接过去擦嘴,口齿不清的说:“好久没尝到您做的菜了,吃急了。”
吴语铃用筷子捡菜,抬眼瞟了一眼儿子,像是在说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半个月不回家,也不来一通电话。”
徐尘屿自知理亏,他换上笑脸,梨涡深深:“上次出任务,我在森山老林蹲守了半个月,信号不好,值守的时候也不让用手机,不是故意的。”
“知道知道,我也没怪你,”吴语铃给他夹了好多菜:“只是你姥姥担心,每次去家里都见不着孙子,念叨了好多次。”
徐尘屿咽着饭菜,说:“那我周末去看看姥姥,她老人家身体还好。”
吴语铃说:“挺好的,就是挂念你。”
徐尘屿见吴语铃不怎么添菜,他给老妈夹起一块大排骨:“别光给我加菜啊,您也吃。”
吴语铃被逗笑了,她从来不多问徐尘屿工作的事,放在从前,她也不插手徐子华的工作。
公安部门多是机密,吴语铃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和母亲。
她用筷子挑起排骨,吃得津津有味,画面很温馨,母慈子孝。
叮铃。
门外响起快递小哥的声音:“同城速递,您有一份包裹,麻烦请签收。”
徐尘屿放下碗筷,打开门,在快递单上写下名字,谢过快递小哥后,还在想是什么东西,瞥见那乌木麝香四个字,心头突然一动。
吴语铃探出脑袋,见那盒子全是灰,皱眉道:“你拿了东西就放门口去,我一会儿下楼顺便就扔了,还有啊,记得洗手。”
身为医生的吴语铃有轻微洁癖,家里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绝对一层不染,徐尘屿拿着快递盒,只好又转进了卫生间。
水龙头打开,温水哗啦啦往外涌,徐尘屿将盒子拆开,取出里面的香水瓶,混杂着乌木、沉香、玫瑰的气息溢满整个小屋。
瓶身不算奢华,暗黑色系,制作得很简约,徐尘屿看着,居然看出一股“古藤老树”的寂寥感,他顺着这个感觉,联想起季松临那人,会心一笑,将香水瓶放进小冰箱,妥善收好。
徐尘屿重回饭桌。
“买什么了?”吴语铃偏头,见儿子手里没东西,但快递盒已经拆了。
徐尘屿坐回原位,他扒拉两口米饭,如实回答:“香水。”
吴语铃脸色复杂,她知道儿子是香水控,但买得未免也太多了,不住嘟囔:“你放了一柜子,有的都过期了,怎么还买?”
徐尘屿哈哈笑,说得很神秘:“癖好,一个小癖好而已。”
香水本身只是催化剂,哪怕是同一瓶香水,人也能带出不同的味道,徐尘屿回想着季松临身上的乌木沉香,干净凌冽,犹如他自带的特殊烙印,嗅过一次,终身难忘。
饫甘餍肥后,吴语铃在厨房收拾残羹剩菜,徐尘屿拿过胶片相机,钻进了小书房。
这里是徐尘屿一个人的天地。
他按照胶片冲洗的规模搞出一间小暗房,咖啡粉,苏打水,显影液和蒸馏水,应有尽有。
每一位胶片瘾者都会走上暗房的必经路,在红与黑的光影中,亲眼见证着影像出生,再仔细琢磨对比,明暗,线条运用。
数码相机是极简主义,色彩鲜明,快捷高效,摁下快门后,下一瞬就能看见成品,并且不喜欢的话,点一下删除键,就能重新来过。
胶片不一样,一张底片只能印上一副画面,它全部的生命过程,是一次闸门转动。
对于徐尘屿来说,他更钟情胶片,那是一种历久弥新的收藏,胶片的色调,颗粒感,制作过程,都让他无比着迷,快门只是留住瞬间,而暗房,便是为这个瞬间涂上色彩。
他像是活在另一颗星球的孩子,自成宇宙,这个世界从小开始,没有任何一个人闯进来过,唯一让人怀疑碰到同行者的刹那,是那个醉人黄昏。
徐尘屿戴上一次性手套,将底片放进蒸馏水,撒上显影液后,等着照片成型。
他看到了一张回眸浅笑。
日落余晖中,苍穹的光芒透窗而过,季松临藏身于昏黄的光晕下,漾开一个落拓笑容,这副画面定格在胶片上,也定格在徐尘屿心间。
既强烈,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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