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响起,一个充满磁性的女声唱“①聊遍了所有万千脸色,还是在等一瞬间的心动。”
是他们都很喜爱的焦安溥,儒雅唱腔敲散了静谧和缱绻。
也敲醒了几乎要吻上的两人,像小时候偷吃糖被逮到一样,季松临眨一下眼睛,睫毛微颤,他如梦初醒,慌忙的坐起身,背对着徐尘屿,不敢再看他。
季松临胸口起伏,他立即整理着混乱的思绪,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
气氛愈加微妙,迅速在空气中蔓延,那铃声依然没完没了。
徐尘屿坐起身,他摸了下鼻尖,轻咳一声:“暗房也可以接电话的,你把光线调至最低就行。”
“哦.....好。”
一句恰当的话,解开了冷场尴尬,他们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的相处模式,怀揣着对彼此的小心思,慢慢试探,郑重而谨慎。
季松临接起电话,是隔壁邻居张大爷,那头似乎很混乱,他听不大清楚:“您说您在哪?别着急,您慢慢说。”
徐尘屿默默收拾着地上潮湿相纸,凌乱的设备,掉落的器皿。
季松临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声音,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身子瘫软无力。
徐尘屿见到季松临挂断电话时转过来的脸,顿感不妙,他放下手头的东西。
“出什么事了?”
“我外婆晕倒了,在仁安医院。”
季松临丢下一句话,骤然起身,连再见也忘记讲,慌乱地打开房门就往外冲。徐尘屿立即追出来,临出门前,带上了那件浅灰色大衣。
医院墙壁白得刺眼,走廊里喧嚣嘈杂,出车祸的,挂彩的,发热感冒的全挤在急诊室,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季松临穿越人群,跑到了走廊另一侧,远远看见一位身穿藏蓝色中山装的老年人站在病房前来回踱步,他背着双手,眉头紧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张爷爷,”季松临跑过去,侧脸挂着冷汗,滑过他刚毅的轮廓:“我外婆怎么样了,她在哪?”
老人抬首,只见季松临神色焦虑,他身后跟着一个同龄青年,徐尘屿微微欠身,向老人致意,算是打招呼。
“你可算来了,”张爷爷指着格挡玻璃,里面躺着一个昏迷的老人:“在急救室,医生护士都在里头。我今晚刚吃了晚饭,准备出门遛弯,正好碰见你外婆晕倒了,就赶忙送她来医院,”他见季松临满脸急色,宽慰道:“你别太担心,一切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我出门那会儿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心慌意乱的,季松临的嗓音较之平时提高了三倍,回荡在长而直的走廊里,撞出一声声回响。
张爷爷扯了扯嘴角,望向挂着蓝色窗帘的玻璃窗,自嘲般讲:“人老了,身体机能衰退,上一秒活泼乱跳的,谁知道下一秒会怎么样。”
老人名唤张怀宗,与他们同住一条巷子,是邻居也是他外婆的老友,他独居一栋四合院,膝下有儿有女,只是儿女在外务工,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一个人的日子,难免有些冷清。
季松临的外婆早已退休,她闲暇时就喜欢琢磨俩菜,每次研究新菜色,都会多做一份,让孙子送去给对面的独居老人,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近两三年,外婆身子愈发不好,季松临外出时,就让张怀宗帮忙照看。
晚霞刚落满天空,张怀宗按照惯例出门散步,远远就见对面四合院没关大门,透过缝隙,他见到季松临的外婆昏倒在地,连忙拨打120,医护人员及时赶到,将老人送进了医院。
年轻人无法深切体会“老”带来的悲戚,头发花白,记忆减退,曾经焚身蚀骨的激情不再,身躯日渐沉重,对于上年纪的人来讲,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说得残忍一点,生命的尽头是毁灭。
护士打开病房门,露出半张脸,她神色严肃:“你们嚷嚷什么,”又指着头顶的红字:“病房重地,请勿喧哗!”
还没来得及询问外婆情况,护士就将白色的门掩上,无情地将季松临的关心和担忧隔绝在门外。
徐尘屿跟在季松临旁边,拍了拍他后背:“不会有事的,你别慌。”
天色深沉,看着张怀宗脚上的凉拖鞋,季松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他感激又惭愧的说:“不好意思,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太晚了,我先送您回家吧。”
一道闪电划过高空,空气中浮动着风雨欲来的味道,张怀宗摆摆手,让他别客气:“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待了,家里窗户还没关呢。”
季松临最后看一眼病房,外婆还没苏醒,他仍然很担忧,像一团吹不散的雾气,将心口堵得严严实实。
“你放心去,我在这守着。”徐尘屿直接将浅灰大衣给季松临披上,末了,再加一句:“要下雨了,小心着凉。”
季松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但来不及回味,张怀宗愁着大雨将至,催促两句,季松临只得大步流星向电梯口走去。
行至一半,季松临蓦然回首,正巧撞上徐尘屿递过来的目光。
仿佛知道对面的人在想什么,徐尘屿拍一把自己胸膛,微笑着做出口型:“别担心,有我呢。”
思绪万千被那句“有我”稳住了,看着徐尘屿的眼睛,季松临就知道,这个人是可靠的。
季松临勉强笑了笑,眼角眉梢还有担忧,但他迈开步子,真的走了。
再次返回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白晃晃的月亮挂在天边,窗户外淅淅沥沥下起细雨,透过玻璃窗往外看,灯火通亮,雨珠折射出一种奇异光芒。
走廊长椅上,坐着一个安静青年,他盯着病房方向,就这样呆坐着。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风灌进来,冷得徐尘屿打了一个激灵,他身上还穿着薄薄的白T恤,挡不住凉意,他抱起双臂搓了搓,样子有点滑稽,鹌鹑似的。
在抬首时,望见季松临站在另一头,怀里抱着一件牛仔外套。
四目眺望,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
季松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他印象里,只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等待他,这么多的万家灯火,只有外婆那一盏,为他点亮。
此时,他遥望着徐尘屿,胸腔中生出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叫做满足感,他在担忧之余竟生出了一丝丝的温暖。
季松临走到徐尘屿身旁,坐下时顺便给他披上牛仔外套:“还没醒么?”
徐尘屿遮住口鼻,打了个哈欠:“醒了,还在输液。医生说是高血压突发晕倒的,婆婆需要静养,让我们等一个小时再进病房。”
来的一路上,季松临预想过最坏的结果是脑梗,听到高血压三个字,他高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
季松临没说谢谢,而是问他:“吹了那么久的冷风,等会回家记得吃点药,别感冒。”
徐尘屿拿出一张纸巾,像第二次见面时那样说:“你就别操心我了,脑门上全是冷汗,擦一擦。”
季松临接过来,双肘搁在膝盖上,他身上的衬衫还没干,跟汗水混杂在一起,背脊一片粘稠。
徐尘屿盯住了他手臂上的伤疤,纠结片刻,问道:“你手臂上的伤怎么回事?看起来……有点严重?”
“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季松临转了下手臂,他笑笑:“男人嘛,留点疤不碍事。”
细雨滴滴答答,敲打窗棂,季松临不喜欢雨天和湿冷,他七岁时突经一场暴雨,至今未停。阴冷会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在雨声中,季松临目光落在那道狰狞的伤痕上,他眯起眼睛,掉进往事的漩涡。
母亲去世后,季松临跟外婆住在一间小四合院,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
四合院坐落在一条老街,挥之不去的潮湿浮动在空气中,街上有花圈店,有老式剃头店,也有卖烧烤的小摊店,这些年代久远的建筑物覆盖着一层暗淡光泽,是季松临所有的童年回忆。
季松临自带一种特殊的早慧,他知道外婆赚钱不容易,平时省吃俭用,每天放学后,他还会沿着街边走,夕阳将他瘦小的影子拉得斜长。
不是散步也不是玩乐,而是为了捡空瓶子,他弯腰捡起塑料瓶,小心地装进一个透明袋里,他到现在都记得,三个空瓶子可以赚一角钱。
他遇见过不少嘲笑,住同一条街的小混混,三五成群,他们时常跟在季松临身后,起哄似的,喊他拖油瓶,或者是小哑巴。
季松临起初并不搭理,外界与他无关,他时常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青春期孩子的讨厌来得莫名其妙,也许是看那人不顺眼,也许是那人与众不同。总之,他们跟季松临较上劲儿了,小混混们见季松临不回应,万般感觉也品不出滋味,心里憋着一团火气。
一个十五岁的小混混,长得虎头虎脑,他下巴圆钝,身材瘦骨嶙峋,像一根细竹竿,他是那群人里的“大哥”。
“喂,捡垃圾的,”瘦竹竿嘴边叼着劣质香烟,眼睛斜挑,他一手指向季松临:“说的就是你,过来。”
季松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冷漠而疏离,他捡起地上的瓶子,抬脚就走。
瘦竹竿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刺头,他自诩“大佬”,从没见过这么不尊敬他的“孙子”,这感觉就像用力挥出一拳,却打到了棉花上,其余小混混交头接耳,唯恐天下不乱。
“你他妈聋了?没听见老子叫你?”瘦竹竿脸上挂不住,他狠声喊:“你要是再敢迈出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季松临脚步一顿,瘦竹竿见他听话,脸上刚浮起笑,就见季松临弯腰捡了一个塑料瓶,装好了,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这小屁孩还挺有个性的。”一个小混混说。
“装聋呢,完全没把我们老大放在眼里。”另一个小混混凑上前,又说道。
为了所谓的“脸面”,瘦竹竿一个箭步冲上去,抢走季松临手里的塑料袋:“哟,没想到你不但是哑巴,还是聋子,小垃圾,装什么清高。”
季松临身材矮小,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个子要落后同龄人不少,他面容冷峻,寒声说:“还给我!”
“想要回去?”瘦竹竿一脸趾高气扬,指了指地板,恶意地笑:“行,跪下喊我一声大哥,我就还给你。”
欺人太甚。
季松临不说话,只是凶狠地瞪着他,那挑衅的眼神激怒了瘦竹竿,作为老街上唯一的“大哥”,瘦竹竿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看什么,信不信把你眼睛挖出来!”
季松临还是不吭声,就这么死死盯着他:“还给我。”
那眸里暗黑,沉甸甸的,看得瘦竹竿发憷,他竟然生出一种,在郊外遇到狼虎的感觉,但身后起哄声不断,助长着虚荣的火苗。
“哥,这小子听不懂人话,教训他一顿。”煽风点火的小混混,扬起一张挂着鼻涕泡的脸。
“就是嘛,眼睛长在头顶上,拽什么。”
从体型上来看,小矮子没有任何威胁力,在煽动和嘲笑里,瘦竹竿干脆把袋子一扔,狼扑而上,跟季松临扭打在一起。
季松临被推倒在地,左手臂正巧磕到尖锐的青石板,哗啦一声,烂开一道血口,鲜血泊泊流淌。
小混混们接住空中抛来的塑料袋,大伙争先抢后夺过那些废料瓶,击鼓传棒一样,转眼就丢得一干二净。
塑料瓶散落四周,有的被踩烂,有的滚下了阴沟,季松临被激怒了,他赤红着眼,四肢并用,拼尽全力在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用了劲力,一个翻身,骑在那瘦竹竿腰上,他浑身肌肉绷紧,抬手就是狠狠一拳,打得瘦竹竿满鼻子血。
季松临脸色变得惨白,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聚在那双眼里,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小野狼。
身后那群混混一涌而上,人潮淹没他小小的身体,他们对他拳打脚踢,季松临不叫不喊,但他拼死反抗,像是不要命,捡起能捡的东西,一股脑砸过去。
“死小孩,你们干什么呐?敢在我家门口聚众斗殴。”
小混混见来了个愣头青,也不害怕,在乱糟糟里继续起哄。
张怀宗爆喝一声:“再不走的话,我报警了。”
说话这一句,他操着棍子跑过来,跟那些讨厌的家伙对骂。
“去你妈的,糟老头子多管闲事,早晚死儿子。”
“还敢骂我,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混混们以手臂挡竹棍,一连被打得哎哎痛叫,每个人都挨了好几棍子,就好作鸟兽散了。
瘦竹竿搓着肿成猪头的脸,临走时,啐了一口吐沫,恶狠狠道:“小心点,以后别让我见到你,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季松临拖着受伤的身体爬起来,他摸了一把鼻血,淡而有礼地谢过张怀宗,弯腰将空瓶子一个个捡回来,稚嫩的双手逮住塑料袋,系了个死结。
小小少年拍干净衣裳上的泥土和灰尘,放下衣袖掩饰伤痕,他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脊梁挺得笔直,走得坦坦荡荡。
那道狰狞疤痕却永远留在了季松临手臂上。
肉体的伤害在表面,刺不到他内心,但外婆发现后,偷偷哭了好几天,她将那天的瓶子留下来,没舍得卖。
那些眼泪像是一颗颗沉重的石头,砸进季松临心底,掀起翻天覆地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童年充满灰暗,每次经过那条巷子,季松临总是会拎紧手中的塑料袋,百米冲刺一般跑过去,他讨厌那些混混,同时也害怕他们,但他每次都装出不害怕的样子,好像这样才不会被打败。
季松临承受着欺凌和侮辱,直到一年后,那位瘦竹竿“大哥”搬家了,他的生活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年少时的苦难经过岁月洗涤,像一副煮开的中药,虽然苦涩,但留有余香,回首望去,成长有荆棘,也有收获,时光琥珀总会剔除糟粕,凝固着坚韧,还给他一个从容不迫的灵魂。
隆隆一声,雷鸣轰炸,雨势继而转大,将季松临的思绪拉回来。
徐尘屿见季松临眉间暗藏阴霾,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握住他腕骨,宽慰道:“婆婆吉人自有天相,你这副样子待会她见了,会担心的。”
季松临垂眸听着,双掌握成拳,虽然外表看起来异常冷静,但那紧蹙的眉目不免泄露一些端倪。
徐尘屿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说:“幸好不是脑梗,高血压这种病,只要按时吃药,就能控制好。”
季松临微启唇,侧首说:“不要紧,我没事。”
“那你笑一笑。”
季松临一愣,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哄他,也会说笑一笑,接着他勾起嘴角,稍微扯出了一个幅度。
“不对,你平时不是这样笑,”徐尘屿大着胆子伸出指尖,提起他嘴角:“是这样。”
头顶的灯光呈现暖黄色,照亮了徐尘屿的眉眼,这副模样,有点孩子气,那神色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两人面对面,四目交投,靠得不算近,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季松临还真笑了。
落拓褪去,剥落出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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