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铃蹙眉,她奇怪地看着儿子,看着他手忙脚乱,看着他惊慌失措,但她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表达什么。
她也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儿子,从小到大,徐尘屿一直都是标准的乖孩子,读书好,成绩棒,初中毕业上重点高中,高中又考上了一流大学,吴语铃印象里的儿子,是那种戴红领巾,站在主席台发言的好学生。
他自然是淡定的,是冷静的,也是有魄力,有担当的。
可眼前这个人呢,顶着糟乱的头发,红着眼眶,说话颠三倒四,行为举止惊慌失措,哪里还有一丁点儿面对毒枭稳重如山的模样。
吴语铃满眼心疼,很奇怪的是,她却在儿子慌乱的叙述口吻中感知到了他对那男人的爱意。
徐尘屿陈情着,仍然是不知所云的口吻:“我是在一个唱片店遇见他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进了他的店,直到我看到这张照片。妈,是注定的,老天爷就是要让我遇见他。”
听到这里,吴语铃才稍微明白了点,她吸着鼻子,声音是破碎的:“那又怎么样呢?人这一生要遇见多少人啊,你才二十六七岁,你往后还有五六十年要过呢......你....你就跟一个男人?”
对于这个儿子,吴语铃从没想着要他封侯拜将,也没要求他衣锦还乡,作为母亲,她唯一的期望不过是他平安健康,有一个和乐美满的家庭,这难道还是奢望了?
徐尘屿声线颤抖,他试着解释:“我在网上看到过,人与人相遇的几率是二十八万五千分之一,相识的几率是六千万分之一,我跟他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妈.....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爱,第一次被爱。
吴语铃高跟鞋踩到了地上的物件,但她没管,情绪一直在悲伤和悲愤间来回跳跃,她缓着气说:“那你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自断后路呢?”
徐尘屿壮着胆子,问她:“如果这么容易的话,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老爸,老爸走了以后,你为什么不再婚?”
两个为什么问得吴语铃哑口无言,她愣了愣。
吴语铃露出了尖锐的那部分,她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能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了,”徐尘屿攥着照片,捏皱了边角:“那您能不能告诉我,爱女人和爱男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吴语铃抬起脸庞,死死地盯住儿子:“你年轻,你恋爱比天大,你可以无视我的担心,你知道后面的路有多难走么?生老病死,你们能一个个挨过去?不能结婚,没有孩子,还要接受外人异样的目光,接受那些恶意的污言秽语,你想没想过这些事!你傻不傻!”
最后一句,她声音提高了三倍,今夜压抑的所有情绪猛地爆发,吴语铃双肘抵住膝盖,她捂住脸小声哭起来。
“我明白,我都想过,可是对不起.....”徐尘屿双肩耷拉,他垂下脑袋,只能喃喃道:“妈...对不起....”
呜咽声断断续续,在空荡荡的夜里回响不息,徐尘屿小声道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尽管在内心深处,他从未觉得相爱有错,但看着吴语铃泣不成声的模样,他也不得不承认,为了自己的爱,伤害别人的爱,他是自私的。
不知过了多久,吴语铃的泪熬干了,干巴巴地糊在两颊,她固执地不看儿子,把头扭朝一边,盯着地上浮动的阴影:“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自己。”
徐尘屿双膝擦着地板,他挪过去,这个角度看得见吴语铃的眼睛:“妈,您是觉得我恶心吗?”
一句话把吴语铃的视线引回来,她脸色复杂,带有岁月褶皱的双眸里闪过很多东西,有无力,有爱怜,也有心痛。
徐尘屿将掌心掐得泛白,他盯着母亲的脸,不敢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只要母亲说一句恶心,足以诛了徐尘屿的心。
时间滴答滴答溜走,空气中静得像宇宙黑洞,徐尘屿膝盖跪到麻木,指甲掐破了他的皮肉。
她胸腔中汇聚了千言万语,不管是责问还是重话,都离不开一个“爱”字,良久后,吴语铃才呆滞的摇摇头。
直到这一刻,徐尘屿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方才几乎要把他压垮的那根稻草轻了一点点。
吴语铃双手胡乱地抹脸颊,她用力极大,扯得皮肤通红,这次开口,语气明显平和了很多:“你还记得小区二单元那个韩伯伯吗?”
徐尘屿低垂着脑袋点头,小声说:“记得。”
吴语铃把目光转向窗外,眺望着深沉的黑夜,她缓缓说道:“韩大爷今年七十五岁,没有老伴儿也没有子女,日子过得有多清贫,你也看得到,”她强忍着眼泪,但那温热的液体却像断线的珠子,一大颗一大颗落下来:“他当年也有一个同性爱人,两人爱得轰轰烈烈,为了在一起,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都做了,可是你知道吗?在那个年代,同性恋叫流氓罪,他坐了七年牢,出来后工作没了,情人也跑了.......”
流氓罪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徐尘屿,无形中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吴语铃吸了一口气,她眨眨眼皮,想要赶走氤氲的雾气:“我知道社会在进步,这个时代比起过去要开放得多,”她蹲下身,与儿子平视,终于说了点心里话:“我也知道爱本身是没有罪的,但我舍不得啊,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徐尘屿明白了,明白了母亲的用心和担心,她害怕儿子活在流言蜚语里,也害怕周遭投来的奇异目光,更害怕百年之后她走了,留下孩子独身一人。
“妈,我不是离经叛道,我只是.....”徐尘屿拼命组织着语言:“我只是....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
时间到这,已经过了四五个小时,夜色弥漫,扬起冬季特有的荒凉和寒冷。
吴语铃目光幽幽地搭在地上,夹杂着丝缕白色的发丝随风轻轻拂动,在贬骨冷意中,她看起来只有一小点黑影。
徐尘屿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就这么跟吴语铃耗着,他也不辩驳,也不作过多解释,只是跪在母亲面前,一直跪着。
吴语铃视线上移,注视着徐尘屿,那眸子里仿佛有一面时光镜子,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人,她自嘲道:“有时候你和你爸还真是像,样子像,性子也像,你还不知道吧,他当年坚持要做缉毒,我偷偷跟他生气了好多次,他也不肯让我.....”
说到这里,吴语铃停顿良久,她垂首看着徐尘屿,用干燥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儿子发心:“你跟你爸太像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
像是找回了一点思绪,徐尘屿跪在地上,作好了长谈的姿势:“妈,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么?”
见吴语铃情绪稍缓,徐尘屿第一句就是:“我不会,也不能跟松临分开。妈,我知道您很爱老爸,不然您也不会一个人过这么多年,我也明白,爱既坚强又脆弱,对于松临,不是一两句喜欢就能说清楚的,他不止是我的爱人,他理解我的全部,这个世界上,光是要找到爱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是理解,如果错过了他,我后半生都会遗憾的。您的担心我全部明白,我也想过接下来的路并不容易。但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有勇气,有勇气走下去。我这一辈都没怕过什么事情,可是我害怕....害怕我们不能在一起……您别逼我,成么?求您了。”
在亲情面前,父母好像永远都输子女一筹,吴语铃听得直掉眼泪,却像是认命了,她颓唐地说:“你打定决心了要跟他在一起,是吗?”
脑中迅速地掠过无数个场景,风吹麦浪,演唱会,淋过同一场雪,季松临给他唱过的歌,还有彩霞和晚风.....
“是,”徐尘屿抬起脸,皱紧了眉头,重重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我只能听这儿的话,要不然,疼得慌。”
院子里落了雨,冬雨来一次寒一次,季松临没地躲雨,他又不愿意走,就这么蹲在树荫下,一边抽烟,一边眺望着三十七楼的小窗户。
夜里风大,吐出的烟圈还没成型就被吹散了,黑暗的角落里,只看得见一个颓然的男人和他指尖闪动的微弱星火。
烟屁股捻了一地,片刻后就被雨水冲走了,夹杂着七零八落的枯叶,流进了下水道。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根烟了,“啪”地打开烟盒,里头空荡荡的,跟季松临的心一样,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脑海里不住回放与吴语铃对视的瞬间,季松临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外婆,他有点害怕.......
就在这一刻,季松临好想徐尘屿,他特别渴望见他一面,哪怕是隔着人海,隔着三十七楼的距离。
他骤然起身,从树荫下冲出去,冷雨浇顶,寒风吹硬了他的脸,季松临就这么望啊望,仰得脖子都酸了,那扇小窗户依然空空如也。
小区里巡逻的保安撑着一把红色雨伞,他抬起手电筒,警惕地问:“谁?是谁在那?”
季松临恍然回首,措不及防被强烈的灯光灼伤了眼,他抬起手臂挡住脸庞。
“你是小区的住户吗?”保安举高手电筒,以进攻的姿势前进,他小心地迈着脚步:“怎么不说话?”
稍微适应了光线,季松临才把手臂拿开,他张了张嘴巴,却觉得自己说不了话,反胃的感觉顶到了喉咙口,好像下一秒就会吐。
保安上下晃动手电筒,从头到脚打量着季松临,即便淋成了落汤鸡,那张脸依然丰神俊逸,气质仪表堂堂,保安大哥顿时想起来,他见过季松临。
还是晚秋的时候,季松临怀里抱着一束漂亮的花,站在小区门口等人。
“是您啊,大晚上不睡觉,跑来院子里淋雨,”保安大哥好心地说:“您没事吧。”
话音才揉进季松临耳朵,他忽然蹲下身去,一手抵住墙角,剧烈的呕吐,像是要把心肝脾肾都呕出来,但他胃里除了酸水,什么都没有。
“哎别,您别在这吐啊,”保安大哥忙过去,一把拽着季松临胳膊:“喝多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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