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来仙峰。
山中轻雾缭绕,枝叶垂绿,雏鸟清啼,此起彼伏,对许多人而言,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但对贺僖而言,却又是一天痛苦的开始。
因为寅时刚过没多久,连鸡都还没睡醒,他就被叫起来,在院子里打坐,扎马步,练拳,站梅花桩,直到天色大亮,才从梅花桩下来,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整个人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只剩翻着白眼喘气的份了。
“住持师兄,万事贵在坚持,快起来,咱们还有一套掌法没练呢?”
一张粉嫩小脸在他上方出现。
贺僖哀叹一声,捂住脸:“好师弟,你就让我休息一日吧!一日就行!”
明尘严肃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
“金石可镂!金石可镂!”贺僖只恨自己没能生出四只手,这样才好两只捂脸,两只捂耳朵,“我说师弟,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了不下一百遍了,你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镂可石金,舍不而锲!”
饶是可爱的明尘小和尚,都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师父临终之前,一定要这位刚剃度没多久,甚至还背不全一本佛经的师兄来当住持,但师父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道理的,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够明白师父的用意。
所以他一直遵照师父留下来的遗言,尽心尽力辅佐师兄,为了以后的佛门光大而努力。
奈何这位师兄……
贺僖直接在地上打起滚,完全没有一寺住持的气度。
明尘只好道:“练完这套掌法,我们就能吃饭了,师兄不是最喜欢吃饭的吗?”
贺僖赌气道:“不喜欢了,每日不是腌菜就是稀粥,我腹中早就半点油水都没有了,我想下山!”
明尘道:“师父临终有言,只要师兄能通读三本佛经,并将师父留下来的那几本游记浏览完毕,就可以下山了。”
提起这个,贺僖又一次想捂上耳朵装作没听见。
老和尚年轻时去过许多地方,甚至还离开中原,最远时曾在天竺逗留,他的游记里除了记载自己拜谒过的佛寺之外,写得最多的,莫过于各地风土人情,山川地形,贺僖简直如获至宝,看得废寝忘食,如今都快把厚厚几大本看完了,自然不可能厌倦。
但让他头疼的是那几本佛经,贺僖现在基本上是看三行就能睡着,要是小和尚明尘在他面前念给他听,他估计能听个半盏茶功夫,然后同样是坐在蒲团上打瞌睡。
明尘念多久,他就能睡多久——怪不得小和尚如此痛心疾首。
贺僖也怀疑自己实在没有慧根,当初若不是一时心软,答应老和尚的邀约,那么现在他也就不用成天在这里稀粥配腌菜,还要看让人昏昏欲睡的佛经。
想及此,他就为自己的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悲从中来,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呜呜,我不想修佛了,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哦算了,我想我的哥哥们了!我想念长安的臊子面!我想念文姜的酒酿丸子!”
明尘被他的哭声惊住了。
见贺僖哭得可怜,明尘摸摸贺僖的脑袋,脸上竟有种对待无理取闹的小童的慈祥:“师兄要是看不懂,我可以给师兄讲解。”
贺僖狐疑瞅他:“你小小年纪,看得懂佛经?”
明尘点点头:“以前师父讲过,我都记住了,虽然不是每一句都懂,但师父说,等我长大,慢慢就能悟了,师父还说,如果我们想听大和尚讲经,可以去少林寺那边,他们每逢初一十五有法会,周围大小寺庙的僧人,都可以前往。”
贺僖眼前一亮:“这么说,少林寺的斋饭也都向我们开放了?”
明尘:“对啊。”
贺僖一骨碌爬起来:“那我们赶紧把掌法练完,今天正好十五,中午还能赶得上他们的素斋!”
明尘:“……”
他不禁仰起头看着天空,心道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特地为我送来一位师兄,是为了磨砺考验我,让我以后能够当上一代高僧吗?
贺僖催促他:“师弟,你愣着作甚,快点演示一下起手式,我有些忘记了!”
明尘忧伤地默默叹了口气,认命摆出掌法架势。
……
先帝有好几个姐妹,义阳大长公主是其中最受宠爱的,她不必远嫁,更不必和藩,她这一辈子都在长安,鲜衣怒马,荣华富贵,旁人都说她命好,除了婚事上有些不顺。
义阳大长公主下嫁镇远侯,在当年许多人看来是天作之合,男女双方年龄相差三岁,驸马又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李家纵然还算不上当世门阀之一,但镇远侯的祖母,据说正是前朝公主,如此血统渊源,与义阳大长公主可谓金玉良缘。
婚后夫妇二人的确也过了好几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长安处处可见他们的俪影,但好景不长,不知从何时起,义阳大长公主开始减少回镇远侯府的次数,后来就索性住在公主府里,不再回去,夫妻俩渐行渐远,最终相敬如冰,前些年老镇远侯去世之后,大长公主也没有搬回侯府。
这桩往事,京城有些年纪的,基本都知道,李遂安也是从母亲口中听说。
她还听说之后驸马光明正大纳了妾室,大长公主也不过问,更没有进宫诉苦,但没有人知道大长公主与驸马是因何事而疏远闹翻的,据说连先帝也曾亲自将大长公主找过去调解,最终也没问出什么来,只得不了了之。
传言沸沸扬扬,其中被人猜测得最多的,无过于驸马,也就是老镇远侯瞒着公主养了外室,也可能是在成婚之前就认识了的女子,甚至还有了私生子,被公主发现,夫妻关系自然完全破裂,但公主仁厚,没有向先帝告状,就这么与驸马不冷不热地过日子。
李遂安不知道这种猜测是真是假,但她从小亲眼所见,祖母与祖父之间的确并不亲近,她曾好奇过,也仗着自己被祖母宠爱,大着胆子问过,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
直至今天。
她扶着义阳大长公主的手,在花园中散步,撒娇似地希望祖母出面,打消她父亲的主意时,大长公主主动问她:“你知道当年,我与你祖父为何会形同陌路吗?”
李遂安一愣,心跳不自觉加速,这个答案,她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
满头银发,不减雍容的义阳大长公主道:“因为当年,你祖父差点做错一件大事。”
为尊者讳,李遂安本来不该妄议去世长辈,但她仍旧忍不住问:“祖父在外头……真有人?”
义阳大长公主摇摇头,不置可否,只道:“因为那件事,我搬出侯府,不肯再回去住,连带你父亲,我也鲜少过问,以致于如今他早已独当一面,但我们母子的关系,却依旧疏离。他虽然对我毕恭毕敬,孝顺有加,但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绝不是任由我摆布的。”
李遂安噘嘴:“但我不喜欢纪王!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别人不行吗?”
义阳大长公主不答反问:“你若不喜欢纪王,又想嫁给谁?”
李遂安低下头,支支吾吾,半晌方轻声道:“安王。”
义阳大长公主蹙眉,似是意外:“你喜欢安王?喜欢他什么?我以为你会说兴王。”
李遂安:“兴王只知打打杀杀,武夫一个,安王足智多谋,几番立下大功……阿婆,您从小就与我说张子房诸葛亮那些人的掌故,我觉得,安王就像是这样的人,活生生从典故里走出来。”
义阳大长公主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你想看到的他,单从安王几番亲自出手打人来看,他就绝不是什么张子房诸葛亮。”
李遂安待要说什么,大长公主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其实,我本想让你嫁给兴王。”
听见这句话,李遂安不由张大嘴巴。
大长公主道:“但这并非我的初衷,原先最开始,我希望李家与周家结亲,让你嫁给周相的幼子,周家门第清贵,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后来先帝赐婚乐平公主,我便不好开口。后来,我又让人去探张家的口风,谁知张家立马婉拒了,当时我便知道,让你嫁给世族这一条路,走不通了。”
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其实也怪我,本想弥补对你父亲的疏忽,从小将你接过来亲自教养,却纵得你随心所欲,落在重视门第的世族眼里,自然多了一个拒绝的借口。”
李遂安想起贺融拒绝自己时说的话,眼眶不由红了:“难道在世人眼里,我真有那么可恶吗?既然如此,为何您还要让我嫁给兴王?”
大长公主笑了一下:“你在我心目中,自然是最可爱的,可我是你的阿婆,那跟外人怎么一样呢?你是公主的孙女,就该有金枝玉叶的样子,就算骄纵一些,只要无伤大雅,那也不妨事。既然你的婚事,世族这一条路走不通了,那就只能走另外的路子,那些毫无家族底蕴的寒门子弟,将你嫁过去,唯恐委屈了你,而且一旦有事,他们非但不能给你提供任何庇护,反而会连累你。那就只剩下皇子妃一途,所幸当今陛下有好几位适龄的皇子,倒也并非难事。于是我就入宫,和陛下提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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