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国公……”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了片刻,意味悠长。
“衡国公之祖母,乃当今陛下姑母义阳大长公主,从身份这一层来看,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既非自视甚高的世家高门,也非寒门子弟,理应更与天家亲近;再者,先帝时,他曾率兵出关,狙击突厥人,三战三胜,若不是后来中箭回京疗养,只怕早已是超越陈巍张韬,威震天下的名将了;他救驾有功,却并未居功自傲,且处处谦让,言语风趣得当,与陛下在朝在野,均相处融洽,说句大不敬的,换作我是陛下,我也想要一个像衡国公,而非像张嵩,处处管着自己的丞相。”
太子扶额:“三郎,你今儿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反倒给李宽说起话来?”
贺融:“大哥,我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阐述李宽为何会得陛下看重。”
太子无奈:“好,那现在你就从你自身,说说你对李宽的看法。”
贺融:“大哥,不管我们对李宽有何看法,周相三朝元老,把持朝堂数十年,无论出于公心私心,陛下都不会乐于再看见世家为相,哪怕张嵩再刚直无私,他也是杜陵张氏的人。”
“安王殿下英明,眼下形势,正是如此。”司农少卿虞献道。
在贺融回京之前,他们与太子,已经就此事讨论过几回了。
在场这几个人,今天能被邀请到这里,毫无疑问都是铁杆东宫党,他们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一个是出自门阀高姓,家境贫寒也罢,家境富裕也罢,都是平民子弟通过科举一步步升上来的。
在座的礼部尚书刘衷,在吏部侍郎一职上熬了多年,一直升不上去,便是因为他寒门出身,又无耀眼过人的政绩,资历平平,还是前吏部尚书曹亮因为在宫变中首鼠两端,被嘉祐帝撸下去之后,太子看准时机,一力将他推上去的。
其他几个人,就更不用说了,司农少卿并非什么显要官职,三位太子舍人,若无其它官职,充其量也就是太子伴读,到了外面没有任何影响力,不过三人之中的江越,贺融是听说过的,对方在京城的清流文人中小有名气,也曾因孝道出名,想必嘉祐帝是看中了这几点,才会让他们充任辅佐太子的官员。
虞献道:“依我看,陛下的意思,也并不想让张嵩继任丞相。”
嘉祐帝早年离开京城,在房州一住就是十来年,来不及培养自己的势力,跟世族也没有太深的瓜葛,而且他受到先帝影响,对世族始终抱着忌惮之心,在施政上也竭力延续先帝的传统,在任用世族的同时,不忘提拔平民出身的官员,这也是太子能将刘衷推上吏部尚书之位的重要原因。
这是嘉祐帝与太子的共同之处,但不同的是,在相位这个选择上,嘉祐帝更看好李宽,而太子不喜欢李宽。
贺融道:“你们不看好李宽或张嵩,那总该有个人选,才好向陛下推荐吧?”
几人面面相觑,虞献轻咳一声:“我们以为,刘尚书足以担任此职。”
贺融不置可否,摸摸肚子,又拿起筷子夹菜吃。
要不是当着下属的面不好失仪,太子真想伸手过去抢筷子了。
“三郎,上回你曾与我说过,李宽在丙申逆案中……”
“大哥,”贺融打断他,“当时那件事,我也仅仅是怀疑,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根本无法令人信服,就不必再提了。刘尚书固然能干,但陛下属意衡国公,旁人也没有法子,除非……”
太子:“除非什么?”
贺融笑了一下:“我不信在座诸位会想不到。”
太子犹豫:“你的意思是,与张嵩他们结盟?”
贺融颔首,道:“恕我直言,刘尚书如今虽贵为六部尚书之一,但谁都知道您与太子殿下走得近,而且您现在刚擢升尚书没多久,若马上拜相,恐怕会惹来更多非议与反对,从而对太子不利。”
刘衷叹了口气,起身拱手道:“安王一针见血,字字珠玑,确是如此,下官钦服,实不相瞒,我们的确考虑过与张嵩等人合作,共同驱逐衡国公,但我上门拜访张嵩时,对方非但自视甚高,言外之意,婉拒了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为其说情的打算,不愿与我们合作。”
贺融看似漫不经心地吃菜,实则脑海中飞速运转,思考太子今日请他过来的目的。
只是单纯想请他过来出出主意,还是希望自己能明确站到他那一边,成为一员?
父亲登基之后,兄弟几人,不可避免有了自己的打算,哪怕是四郎这种成日不着调,宁可放弃亲王爵位的人,其实也是不愿屈从现实,将就自己的人。
贺僖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另一边,虞献也道:“归根结底,还是张尚书不信任我们,也觉得太子殿下根本无法让陛下改变主意,更不愿落下一个结党的嫌疑,它日惹来麻烦。”
太子见贺融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有些失望,但仍是打起精神笑道:“你今日刚回来,我本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就当是过来吃顿饭,顺便见见阿歆与你嫂嫂,来,喝完这杯酒,你且早些回去歇息……”
“我倒有一个法子,”贺融终于道,“分化丞相之权。”
太子神色一动:“怎么说?”
贺融:“刘尚书长年在吏部,对朝中各部权职熟稔于心,想必懂我的意思。”
刘衷沉吟道:“安王殿下的意思,是设左右丞相?”
贺融笑了,别看刘衷当不了丞相,好歹也是六部尚书之一,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有几个不聪明?
虞献同样一点就透,不由面露喜色:“不错,一位丞相,大权在握,两位丞相,则可互相制衡,陛下肯定也会同意的。”
太子:“如此一来,李宽肯定会占去其中一位,另外一位,陛下会选谁?”
其他人不约而同,望向刘衷。
刘衷苦笑:“陛下十有八九,会选张嵩。”
太子微微皱眉:“那这样一来,左右丞相,还是没有我们的人。”
“大哥,我浑身燥热,有些不胜酒力,为免失礼,想先行告退。”贺融放下酒杯道。
太子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这东宫多的是床给你休息,来人,先上一碗醒酒汤!”
贺融却道:“这里毕竟是东宫,你我是兄弟,更是君臣,我不可过于随意,那些言官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若知道我在你这儿留宿,又该说我居功自傲了。再说许久没回安王府,我也想回去看看了。”
太子失笑:“好吧,我说不过你,那我让人用马车送你回去,看你现在这样,肯定是骑不得马了。”
贺融没有推辞:“那就多谢大哥了。”
他起身拱手行礼,刘衷等人也纷纷起身相送,太子更是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以后有空,多过来瞧瞧阿歆,给他带点宫外的小玩意儿,他总想出宫玩,可宫里规矩大,哪里由得他想出去就出去的?早知还不如在鲁王府时自在,那会儿咱们兄弟都住在一个府里,要串门也方便得很。”太子絮絮叨叨道。
话说这样说,但若真的让他们回到鲁王府里住,又有几个人愿意?
从东宫到宫门口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太子挺贴心,还派了一顶小轿,将贺融他们送到宫门,马车早已停在那里。
一上马车,贺融直接往旁边一歪,开始捶腿。
他的腿原就比常人容易累着,坐久了难免发麻。
见桑林在摸肚子,贺融就笑:“没吃饱?”
桑林跟着他一道去赴宴,太子没有怠慢他,特地单独给了桑林一桌,就在贺融旁边。
“还好,就是没敢多吃,怕失礼。”桑林嘿嘿一笑。
“感觉如何?”贺融一腿伸直,一腿微微屈起,后背往车壁一靠,没骨头似的慵懒。
桑霖眨眨眼:“殿下问的是什么?”
贺融:“对长安的印象,对人的印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畅所欲言。”
桑林想了想,道:“长安城很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阿爹与阿云他们若是来了,定会大开眼界。陛下……挺和气的,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不过我头一回陛见,还是挺紧张的。”
贺融闭目养神,漫不经心:“衡国公和太子呢?”
桑林苦恼道:“说不上来。”
贺融:“怎么就说不上来了?”
桑林:“你们说的那些话,像绕了好几个弯,我听都听不大明白,中原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贺融笑了:“那倒不是,只有对特定的人才这样。说得太明白了,容易落下把柄,也显得失礼。”
桑林挠挠头:“可我听得脑子都要打结了,可真是太难懂了,就像刚刚太子对您的态度……”
贺融依旧双目微合,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桑林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太子好像很想将您留下来?”
贺融睁开眼:“我大哥是急于拉我入伙。”
东宫里,未完的酒席依旧在继续。
太子望向方才贺融坐过,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位置,面上若有所思。
虞献道:“安王殿下似乎不太想与我们为伍?”
太子道:“他一直希望我与二郎能和平相处,但他不明白,二郎已非从前的二郎,陛下赐婚二郎与李氏女,摆明将李宽推向二郎。二郎原就对我有心结,再有个李宽撑腰,往后纷争怕是少不了。”
刘衷道:“殿下,既然如此,像安王所言,送张嵩一个相位,不失为好选择。”
江越插口道:“安王既能帮太子殿下出主意,自然也有可能帮纪王殿下出主意,殿下须得防范安王倒戈才好。”
太子迟疑道:“应该不会吧,他一直怀疑李宽与其生母的死有关,二郎与李宽都快成亲家了,他怎么会帮二郎?”
江越趁热打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与其留一个余地,让安王摇摆不定,不如彻底逼他表态,站到我们这边,毕竟纪王与兴王同母,后者如今还在岭南掌兵,殿下身边,也须有个助力。”
太子微微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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