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公主在偏殿并未等待多久,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对这个身份复杂的女人,嘉祐帝的感觉也很复杂。
一方面她是前朝遗脉,那些前朝的公主皇子,有在动乱中早早死去的,也有是死在贺融的高祖父,也就是本朝高祖皇帝手里的,改朝换代,难免鲜血累累,可以说,真定与本朝,是有血海深仇的。
但另一方面,她出塞数十年,哪怕现在西突厥已经被灭了,若非她一直维系着西域所在,早几十年,中原与西域早就彻底断了联系,有了她,将来国家若有重新强大起来的一日,想要收复凉州,打败突厥,就有了光明正大的名义,因为在那之前,西突厥摄政也曾向中原称臣过。从这一点上,谁也无法否则真定公主存在的意义与功劳。
“公主这几日,休息得可好?是否出去走走了,感觉如何?”
嘉祐帝和颜悦色地询问,请真定公主入座。
宫殿里的摆设也许有变化,但那些雕梁画栋却是不会变的,顶多上点新彩,许久以前,这里也是真定公主的家,是以她意态自在,并未表露出任何窘迫。
“多谢陛下关心,臣休息得很好,长安一别三十多年,臣出塞前,也很少出宫,如今许多街道更是叫不上名了。”真定公主微微欠身,坦然直白。
“臣没想到,阔别这么久,还能活着回来,享受到朝廷的优厚,臣打从心底,感激陛下,感激朝廷。”
公主的话奉承之中又不显卑微,却还能让嘉祐帝倍感愉快。
“如此甚好,公主府是朕让人按照本朝公主府邸规制修建的,绝无半点马虎,公主劳累半生,如今既然回来,那就安心在长安住下吧,从今往后,这里还是你的家,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能办到的,朝廷一定帮你办到。”
“多谢陛下仁厚,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
真定公主道:“臣想与安王一道回灵州。”
嘉祐帝愣住。
他还以为真定公主会提出什么修缮前朝皇陵,寻找前朝皇室后人下落之类的,却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个要求,嘉祐帝自然要问原因。
真定公主道:“当年安王只身赴突厥,让朝廷与西突厥从此建立联系,也让臣觉得自己从此有了依靠,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臣欠了安王一个恩情。后来,又是安王让人千里相救,若非有他,臣现在只怕早就连骨头都埋在黄沙之下了。”
嘉祐帝脸上一热。
“公主可是还在怨怪朝廷当时没有下令去救你?”
真定公主摇头道:“陛下言重了,朝廷有朝廷的考量,大局为重,不可能为了我,贸然与伏念开战,臣万不敢有怨望。安王以皇子之身,愿亲自镇守灵州,臣在突厥多年,跟突厥人打交道,凡事也能帮忙出点主意,所以臣希望跟随安王前往灵州,尽微末之力,也算全了我与安王之间的恩义。”
嘉祐帝被她一席话说得心潮迭起,一时感慨真定公主的仗义,一时又想,真定公主与贺融之间,不是母子,却又胜似母子,如今太子与纪王相争,势成水火,也不知哪个儿子肯这样对自己。
思及此,嘉祐帝不由意兴阑珊,连带交谈的兴致也寥寥无几。
“既然公主心意已定,那朕也就不强求了,公主的家永远在长安,你随时可以回来,朕赐下的一切金银,你也可以随意带走。”
真定公主忙起身谢恩。
平心而论,嘉祐帝待她足够厚道了,不管内心作何想法,都已经给到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就连真定公主也挑不出半个不好。
没回长安之前,她曾想过,若有生之年能回长安,落叶归根,此生无憾。
但如今回到长安,她却忽然觉得,我心安处是故乡。
而长安,那座记忆之中的不夜城,年少时追逐嬉戏的巍峨宫殿,早已在记忆中模糊,远去,消逝。
“陛下,臣还有一言,恳请陛下正视。”她道。
“讲吧。”
“先前安王曾上疏,指出伏念统一突厥之后,将会把矛头对准我朝,以臣对伏念的了解,安王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如今虽然看着一切风平浪静,但战争也可能随时一触即发,还请朝廷早作准备,以免届时陷入被动局面。”真定公主郑重道。
贺融这样说,真定公主这样说,前不久,甘州陈巍上疏时,也提到类似的想法,其实朝廷也不是没重视,几个边关重镇,一直有府兵驻守,嘉祐帝闻言就颔首道:“朕知道了,朝廷近期会商讨针对突厥的对策。”
该说的都说了,真定公主起身告退,离开紫宸殿。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眼望前方宫门重重,台阶无数,回望身后大殿空旷,雕花繁复,天子独坐御案,身形萧索,忽然间,她的心里像是放下的重重枷锁,前所未有轻快起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直未曾放下的耿耿于怀,那是令狐氏皇脉被夺,江山社稷易主的仇恨,她总是告诉自己,时移世易,烟消云散,一切过往早已随着岁月消逝,没有万世不变的皇统,也没有千年不改的江山,就算不是贺氏,令狐家的江山,也会被其他人取代,归根结底,得民心者,顺应天下者,方能笑到最后。令狐家的江山,并非丢在贺氏手里,而是丢在了自己手里。
而今,贺氏也走到了这样一个拐点上,往前一步是未知苍茫,退后一步,则可能是万丈悬崖。
何去何从,身处浪潮之中的人,永远不知道浪会往哪个方向卷过去。
贺融不知道真定公主受天子召见会逗留多久,并未等她,先行回去了,但宫门前除了自己的马车之外,还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只有车厢右下角,刻着一个徽记。
右丞相,衡国公李家的马车。
果不其然,真定公主走过时,车帘掀起,一名中年妇人从里面出来,款款行了一礼。
“在此等候公主,实在是冒昧了,只是我两回递了请帖邀请公主上门作客,公主都没空,不得已,只好亲自过来邀请公主。”
真定公主没有见过对方,但她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李夫人客气了,只因我在京城停留时间不长,还要收拾行李,实在分身乏术,并非有意搪塞,请夫人见谅。”
李夫人很讶异:“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真定公主淡淡一笑:“回灵州。”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真定公主就已经上了马车,徒留李夫人遥望马车背影,一头雾水。
自打丈夫担任右相以来,还未有人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李夫人心中不悦,还有些闷气。
近身侍女见状就劝道:“主母何必与她计较,虽说是公主,不过也是前朝遗脉罢了,陛下礼遇,也是不想落人口舌,她不识抬举,您又何必在意?”
李夫人摇摇头,对着这个从娘家就跟过来的侍女,倒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不知道,这是郎主特意交代的,他现在身份敏感,不好去上门拜访,所以让请公主过门,他要亲自与公主叙旧。”
侍女诧异:“叙旧?”
李夫人道:“你忘了,李家太夫人,郎主的祖母,也是前朝公主,还是真定公主的姑母。”
侍女方才恍然大悟。
虽说那位太夫人早就过世多年,但若论起这层关系,衡国公府与真定公主的确算是是亲戚。
……
李宽并不知道自己的夫人出师不利,没能将客人请回来,此刻他正坐在李家书房之内,与自己的女婿叙话。
人人都说衡国公一生谨小慎微,命却好得很,虽然先帝在位时,就已统领南衙兵马,但大将军不比丞相更威风,如今不仅位高权重,膝下两个女儿,庶出的入宫为嫔,嫡出的嫁与皇子,可谓一门风光显赫,假以时日,那位入宫当了嫔妃的女儿,若是能再诞下一儿半女,那无疑更是直上云霄。
但李宽依旧是那个平易近人的李宽,并不因他官拜右相,又或跟皇帝成了亲家而倨傲,在对待太子与世家的问题上,他甚至能站在一个两边都能接受的位置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种权衡之术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想这么做的人,可能没他那份心智,能做到的,也未必有那份耐性和修养,是以连贺融都不得不承认李宽在为官、为人上,的确有独到之处,非常人能及。
“我想,等过段日子,我就启程去扬州吧。”
自进门之后,贺秀就一言不发,过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
李宽去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
他微微一笑:“殿下,这是心生退意了?”
贺秀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其实也不突然,我本来早就应该去就封了,这次五郎回京,陛下将广州封给他,三郎迟早也会回灵州去,我想,我这样赖着不走,也不是办法,与其跟太子相看两相厌,不如早日去封地,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
李宽喝了一口茶,心平气和道:“你与太子这样僵持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贺秀一喜:“岳父,您也支持我就封?我都想好了,扬州虽是富庶之地,但毕竟远离京城,我先过去看看情况,等安顿下来,再接王妃过去,若她想留在京城,留在您身边,也可以不走。老实说,我的确是有些厌倦了,其实我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看不得他处处拦在我前头,并不是真的非要他那个位置。”
李宽执起小火炉上的茶壶,为贺秀的杯子满上。
“殿下想退,这是你宽宏大量,作为丞相,你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是国家之幸,社稷之幸,我深感欣慰。”
贺秀挑眉,知道他必然有下文:“但是?”
李宽笑了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太子容不容许你退?见好就收并非所有人的秉性,恰恰相反,你的退让,很可能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到时候,你已经失去了脚下方寸,恐怕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贺秀拧眉:“您的意思是,即便我退让了,太子也不肯放过我?”
李宽摇摇头:“我不愿在您二位中间挑拨离间,不过前些日子,我得到一个消息,就在安王将灵州商户倒卖军饷之罪状上奏朝廷之后,太子曾经派过东宫舍人李昀去过灵州,还登门拜访过安王。”
贺秀一凛:“是太子让他去的?他打算做什么?”
李宽道:“李昀离开灵州的时候,据说神色甚为失望,依我推断,他应该是奉太子之命,特地去灵州找安王,而且正与那些商户有关。后来我府中有位门客,正好与李昀是同乡,平日也偶有往来,两人在喝酒的时候,李昀无意中露了口风,说是太子想与安王合作,帮他在陛下面前求情,让灵州出兵去救真定公主,可惜被安王一口回绝了。”
贺秀并不愚钝,这中间虽然有许多谜团,但串来连去,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找三郎合作,要帮他救真定公主,这肯定不是毫无条件的,那么条件是什么?商户的事情,陆家牵扯其中,我也写信给三郎求过情,难道太子想借此扳倒我?”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连神色也蒙上一层阴翳。
李宽温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想退,别人未必肯让你退,你现在在京城,在陛下跟前,有什么事,尚能及时反映,一旦离开长安,回到封地上,太子若在陛下面前说点什么,我是外臣,不可能时时待在陛下跟前,届时,你怎么办?”
贺秀恨声道:“我都不想与他争了,为何他还不肯放过我!一计不成,又升一计,现在竟还想捏造罪名陷害我?!”
李宽:“其实太子现在很害怕。”
贺秀冷笑:“他的东宫之位稳如泰山,还有心思算计别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李宽道:“他既非嫡出,又无战功,更无兵权,能当上太子,全因投胎时抢了先,是长子,所以他时时防备,悬着一颗心,就怕太子之位随时被人抢走。你见过抱着松果的松鼠吗?太子其实就像那只松鼠,死死攥着手里的松果不放,不惜将松果塞入口中保存。别的皇子,如你,如安王,如兴王,他们都有兵权在手,而太子什么也没有,所以他内心深处,一直很害怕。”
贺秀沉默片刻,似反问,又似自问:“这样的人就是未来的天子?将来我还得向这样的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李宽笑了笑:“太子之位已定,连嫡皇子都争不过他,你有什么法子?”
贺秀咬牙切齿道:“说到这个,我一直疑心嫡皇子的死与他有关,可惜手头没有证据!”
李宽看着他:“既是如此,殿下还想退吗?”
贺秀抬眼,一字一顿道:“我,不,服。”
李宽道:“太子现在手中无兵权无战功,身边围着一群寒门出身的臣子,势单力薄,连与世家抗衡的实力都没有,先帝尚且还能时不时打压世家,到了太子将来登基那会儿,别说弹压了,恐怕都拿世家毫无办法,太子很明白这些现状,这是他惶恐的软肋,所以一有机会,他一定会为自己,或者为自己身边的人揽权,揽功劳,殿下只要从这一点下手,就会知道,太子并不难对付。”
贺秀没有说话。
……
李夫人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李宽姗姗来迟的身影。
她忙起身迎上去:“怎么这么久?”
李宽道:“与纪王说了一会儿话,怎么这么急?”
李夫人便将自己特意在路上等真定公主,亲自出面邀请对方过府叙旧,却仍是被对方婉拒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末了她道:“九死一生回来,却放着长安太平安稳的日子不待,非要去灵州,而且她现在身边也没一个亲人了,咱们李家与她算是最亲近的了,她却连见也不见,跟着安王到处跑,你说真定公主到底是在想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李宽面色淡淡,却不意外。
“她不是疯了,只不过想走另外一条路罢了。”
迎上李夫人莫名的眼神,李宽哂笑一下:“那不妨就看看,到底是她的独木桥好走,还是我的阳关大道好走。”
几乎同一时间,真定公主也与贺融在谈这次陛见,谈李夫人的拦截。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早作准备,尽快离京,是非之地,风云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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