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等待时机,其实大战方歇,另一场战役又将将开始,张掖城内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
“我这五万援兵里有一千突厥兵,曾为西突厥真定公主麾下亲兵,公主归朝,这些士兵也成了我朝士兵。”
听见贺融这句话,嬴子瑜不由皱起眉头,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防备些好。”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巴,从前陈帅老说自己容易得罪人,安王过来救他们,可不是来听教训的。
贺融面色平平,倒是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
“嬴将军此言差矣,他们既是诚心归顺中原,从今往后便是中原人,不应以长相口音而区分,须知南夷人长相原与中原人也有所差异,但他们如今同样是中原百姓。否则有朝一日,整个突厥率部来归,难道还要拒之门外,又或者将他们屠戮殆尽吗?”
整个突厥率部来归?安王莫不是在做梦吧?
嬴子瑜将这句话咽了进去,勉强一笑:“殿下所言甚是。”
贺融知道他言不由衷,也不计较,继续道:“突厥人生性剽悍,长于骑射,这些突厥兵编入灵州军之后,也为训练士兵骑射出了不少力,是以那日嬴将军所看到的,我灵州军能在城外与萧重的军队打个不相上下,也脱不开这些突厥兵的教导之功。如今甘州危机未解,萧氏必将卷土重来,士兵须勤加操练,日日不辍,方能应付日后的战役。”
嬴子瑜惭愧道:“末将守城不力,差点失城,幸得殿下挽救,若殿下不弃,城中这两万余人,悉数听从殿下调遣,末将亦然。”
贺融微微一笑。
这嬴子瑜看着大老粗,其实粗中有细。贺融带着五万人过来,当然不可能现在把五万人往这里一丢,自己跑回去,而甘州原本已有刺史陶暄与守将嬴子瑜,如今再来一个贺融,指挥权到底在谁手里,自然必须先说清楚,否则军令政令一乱,不用等萧重再打来,甘州内部自己就溃散了。
所以嬴子瑜听出贺融有收拢兵权的意思,没等他开口,就主动把兵权交出来,可谓知情识趣。
“嬴将军大义,待将萧氏败退之后,我定向朝廷给二位请功。”
陶暄与嬴子瑜忙道:“殿下折煞我们了,我们能将功折过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什么功劳?”
更何况,眼下突厥人正去势汹汹直逼长安,陈帅在晋州能将四十万突厥人拦下来的话还好说,若拦不下来,那更是什么都不必说了,朝廷现在哪里还会有闲工夫管他们这边?
陶暄道:“殿下,此时暑气正盛,城中伤亡者甚众,为防疫病横行,得尽快将死者处理才是。下官已命军医并城中大夫收集艾草菖蒲在军营各处,尤其是伤病营中点燃,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贺融沉吟道:“让城中百姓,家家户户也点起艾草,有备无患。再熬一些防疫病的汤药,让每个人都喝,你我也喝,甘州如今百事待举,二位可不能有任何差错。”
陶暄与嬴子瑜有点感动,俱都应是。
贺融问:“城中粮草如今可还够用?百姓人家呢?”
陶暄忧虑道:“此事正要禀告殿下,甘州这两年无甚天灾,收成还不错,不过萧氏围城三日,粮草消耗无数,官仓已经几近枯竭,满打满算,顶多只能再维持十天半个月。”
贺融道:“我也带了些粮草过来,回头你与林淼去安排一下,如今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可再轻易征粮,再熬一个月就到秋天丰收时节,到时候除了应收粮食之外,再多买一些。不过,切不可让地主将他们自己本应缴纳之粮再摊牌于佃农头上,又须防止贪酷小吏巧立名目增收税赋,目前外患未解,决不能再加内患了。”
陶暄恭声应是:“殿下所虑,比下官周到多了。”
这一听就是有过主政一方经验的,换作平日高高在上,纸上谈兵之人,决计不会留意到这些细节。
“殿下,还有一事得请示您。”嬴子瑜道,“阵亡将士本该入土为安,但眼下天气酷热……”
他难得欲言又止,不过贺融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沉默片刻,贺融道:“烧了吧。”
陶暄与林淼齐齐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只有将那些尸体都烧了,才能彻底杜绝疫病的可能,但在寻常百姓看来,焚烧死者,无异于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是令人十分忌讳的。更重要的是,其余士兵看见同袍被如此对待,恐怕也会心生想法,影响士气。
贺融道:“浩远,你派人去军营,让军中大夫的药童去给士兵解释,烧毁尸体,是为了让活人活命。陶刺史,劳烦你在城北勒石刻碑,为阵亡者记功,并告知将士,等战事告一段落,往后城中还会建忠义祠,立牌位,哪怕以后没有坟茔,只要朝廷在,忠义祠就在,香火就在,这些人就会一直有人祭祀。”
陶暄与嬴子瑜不知道安王在岭南就已经用过这一套了,闻言都觉得是个不错的法子,既能安抚人心,也能让后来者引以楷模,激人向上,奋勇杀敌。
“殿下高明,下官这就去办。”
贺融不忘叮嘱他,给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依旧不能少,虽然张掖这次守住了,但以后还有更多的仗要打,除了稳定人心,也得让士兵们有动力上阵杀敌,毕竟他们要面对的不是岭南那些毫无章法,随随便便就能打败的南夷叛军,而是训练有素的萧氏军队。
几人说话间,桑林从外面提着一个竹篓进来。
他神色轻快,又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与乐观,让这几天见多了伤兵病痛的其他人不由得也受到感染,心情稍稍轻快起来,陶暄还出言调侃:“这是打了什么野味回来加餐吗?”
桑林笑道:“使君真是料事如神,这里头都是我刚从田里捉来的田鸡,等会儿剥了皮,给殿下煮田鸡粥吃。”
陶暄的面色古怪起来,看着篓子里呱呱呱叫个不停的田鸡们。
他实在不好这口,也想象不出如何美味,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嬴子瑜见状哈哈一笑:“田鸡肉嫩,用来烤着吃再好不过,就是容易上火,殿下若是喜欢,末将回头再派人多捉一些!”
贺融摇头失笑:“桑林顽皮罢了,怎么你们也跟着他起哄?”
话音还未落,门外又有人至,说是驿站来报。
不单贺融,嬴子瑜和陶暄他们都很关心晋州那边的战事进展,特意命人每日守在驿站,一旦有军情邸报,就立马过来通报。
贺融接过仆从呈来的信件,嘴角弧度还因方才的玩笑而微微扬起,但下一刻,那些许扬起的弧度随即僵住。
陶暄一颗心立马提起来,想道约莫是战事不利,可难道陈帅武功赫赫,竟连他都无法创造以少胜多的奇迹吗?
还未等他胡思乱想出个结果,便见贺融放下信件,缓缓道:“晋州失守。”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陶暄失声道:“怎会如此!”
嬴子瑜更是按捺不住,并作几步上前,气势汹汹,吓得林淼还以为他要对贺融如何,赶紧拦在贺融案前。
“嬴将军自重!”
嬴子瑜却没看他,而是死死盯住贺融手中那封信。
“殿下能否将信借我一阅?”
贺融知他是陈巍一手带出来的,将帅二人情同父子,晋州失守,旁人难免会想到陈巍结局,嬴子瑜如此失态也是正常,便将信递出。
贺融与文姜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文姜还特意安排了人给贺融定期传递信息,这次贺融赶来甘州增援,京城那边并不知道,这些是先寄到灵州之后,由薛潭派人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信是京城寄出的,寥寥数行,字迹潦草,想必在仓促之间写就。
贺融来援灵州之前,突厥人就已南下,直扑晋州,而陈巍则接到圣命,率领自己从甘州带过去的五万亲兵驻守晋州,与此同时还有五万禁军,以及晋州本身的守军。突厥人从太原一路杀去,在新绛县以北的周村口遭遇陈巍布置的第一道防线。
这一道防线是由晋州兵组成,晋州兵在陈巍麾下这支临时拼凑而成的队伍里,属于实力最为薄弱的,陈巍的用意是想用这支队伍以身作饵,边打边退,令突厥人大意轻敌,再将他们引入新绛县外的鬼谷关,以伏兵袭之。
他的计策可以算是成功了,伏念虽然远比历代突厥可汗复有雄才伟略,但也想不到中原人的阴谋诡计会如此多,一不小心就折了好几千人进去,在鬼谷关处小败,发现中计之后并未贸然再进,而是选择退回周村口,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但就在这时,长安那边,嘉祐帝一方面担心陈巍打败仗,晋州当真守不住,突厥人直逼长安,到时候要走就来不及了,另一方面也是让那些希望迁都的臣子劝得信心动摇,最终决定先行避至建康,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议迁都事宜。
哪怕不是迁都,皇帝这一动,后宫朝臣,包括宫中服侍的宫女内侍们,也都要跟着走,随行物件吃食等等更不必说,那全是兴师动众的阵仗。
贺秀于此时提出愿意留守京师,还说长安乃历代帝都,从未被异族侵入,哪怕为了安定人心,也得有皇室子弟坐镇留守,他的岳丈李宽、嘉祐帝等人劝说无效,只好由得他留下来,嘉祐帝同时留给他两万人马,让他见势不妙,就先行撤退,不必苦守。
可没想到,天子南下的消息传至晋州,登时引起一片哗然,当即便有晋州兵嚷嚷说连皇帝老子都走了,我们何必还为他卖命,又因上次陈巍以晋州兵为诱饵引突厥人的事大为不满,一并爆发出来,引发军中哗变。
陈巍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去镇压哗变的士兵,伏念闻听此讯,大喜过望,当即派出麾下几名汉人文士,伪装成寻常百姓,混入城中,与心怀不满的晋州兵暗中接触,怂恿他们打开城门,迎接突厥人入城。
那些晋州兵不甘被陈巍处置,竟被伏念所惑,让突厥人有了可趁之机。
当夜突厥人杀入新绛城,与中原军队短兵相接,据说城内厮杀了整整一天一夜,战况比起嬴子瑜他们这边还要更惨烈几分,最终城破人亡,像之前被突厥人攻占的州府那样,新绛被洗劫一空,妇孺受辱,哀嚎遍野。
堂堂一代名将,陈巍战死。
陈巍死后,朝廷士兵若有侥幸突围而出的,也各自失散,不知下落。
而当最后一道屏障倒塌之后,突厥人并未留恋晋州的繁华,而是继续匆匆南下。
因为伏念知道,还有天下至美的繁华之都,正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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