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阻拦不及,这人可不都到了承乾殿门口了?
江凭阑早便习惯这套路了,毕竟但凡她吃过的宫宴,多半都是不能安生收场的。宴行过半,总有那么几号太监侍卫之类的人物要急急冲进来,大喊“陛下,大事不好了”。
不过,虽是烂大街的剧本了,却回回都很有意思。尤其这一次,倒叫她也十分很好奇,什么样的贼人有能耐闯过她和微生玦亲自布置的皇宫戍卫。正这么奇怪着,就听见一个相当耳熟的声音,电光石火一刹,她想起了一桩事。
今日是正月初五,三年前的这天,她与一个人定下了战约。
一干宫卫俱都流水般向来人涌去,众臣大惊失色,无不起立摆出护驾姿态来,却见他们的摄政王忽然拍案而起,声色清丽道:“前辈,您这来势不谓‘贼人’谓何?”
来人“哈哈”一笑,“江丫头,你如今可阔气了,这么大桌子的好菜都不喊我?”说罢“蹭”一下就冲出了三重宫卫的围堵,一闪上到前头去,快得连影子都捕捉不着。
众人无不瞠目,这什么诡异的功夫?还有,这来历不明,一身破麻衣,邋遢得连面容都瞧不清的贼人怎竟敢如此称呼他们的摄政王?
江凭阑却早已不在坐席上了,一个腾起便跃到了半空,提气越过了无数颗懵懂的脑袋,“前辈若有能耐,大可如三年前那般用抢的!”
她话音刚落,来人低喝一声,流水席间一只外酥里嫩色泽鲜艳的烧鸡便浮了空。烧鸡这东西,本是上不了宫宴台面的,可谁叫摄政王喜欢呢,御厨就变着法子将烧鸡做成了精致貌美堪登大雅之堂的模样,意图来讨这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开心。
“我狂药别的没有,多的便是能耐!”
狂药的名号在江湖上是十分响亮的,可这些官场之人却未必都有耳闻,即便晓得也必然看不起这般亡命之徒,因而闻言并无太大反应,倒是微生玦闲闲举杯抿了一口酒液,“众卿都站着做什么?”
众人心道这贼人都闯进承乾殿了,他们哪里还坐得住,却到底没敢违抗圣命,硬着头皮坐了回去。只是坐回去也不能像他们的陛下那般气定神闲视若无睹继续吃酒,他们的脑袋全都仰着,张着嘴望着半空中与贼人对招的宛若仙人的摄政王。
烧鸡浮空一刹,江凭阑已至狂药身前,隔空一挥衣袖便将到他嘴边的烧鸡给斥退了足足半丈余。
狂药张着嘴停在那里,“你这丫头进益不错,算我没白赴这三年之约!”
江凭阑笑了笑没答话,人还在半空,也不回头,“陛下,臣斗胆借您破军剑一用!”
微生玦头也不抬,食指轻轻一敲桌几,安置在龙座旁侧剑架上的长剑便脱鞘而出,朝江凭阑那厢飞了去。江凭阑一手接过,剑尖一挑便串起了那只烧鸡,“前辈想吃鸡爪子还是鸡屁股?”
狂药朗声一笑,“我若非要吃鸡腿呢?”
“您不如问问我手中的剑。”她说罢一个旋身,手中长剑亦跟着荡过一圈,那只可怜的烧鸡又落到了空中,只是再定睛细瞧,鸡屁股已然不见。
狂药看也不看朝自个儿面门飞来的玩意儿,食指一动便将那块鸡屁股给弹了老远,“咚”一声,不知哪位大人被溅了一脸的羹汤水。随即只见他一个闪身上前,五指分错成爪,低喝一声“起”,那只将将要落地的烧鸡便重又回到了半空,继而被他一把揪在了手心里,“丫头,你拦不住我!”
江凭阑弯了弯嘴角,手起剑落,隔着老远的距离不偏不倚卸下一只鸡腿来,“前辈,您也吃不着!”
一众朝臣的背脊淋淋漓漓下了一层的汗。这可是微生皇室的传世剑,如今却被拿来切烧鸡?
半空里的两人招式快得出奇,实难看得真切,一片片形似雪花的鸡腿肉跟着飘落下来,瞧得人目不暇接。观者无不屏息凝神,一面觉得这画面诡异万分,一面却又不禁赞叹起操刀人近乎谪仙的翩然身姿。
这幅绮丽画面,怕终在场之人一生也难忘却。
一只好端端的烧鸡很快便只剩了骨头,狂药忍不住啧啧叹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随即大手一抄,便将那些将将要落地的鸡腿肉都给捞了起来,嘴一张吃了个心满意足,又含糊道,“好滋味,酒来!”
一场“烧鸡战”不分伯仲,两人好歹肯落到实地上,狂药随手丢了鸡架子,将满手的油水往自己那身破布似的衣裳上抹,江凭阑则接过侍从手里的巾帕,细细擦拭起了手中的剑,一面缓缓道:“再给我三年,您必然一口肉也吃不着。”
实则狂药若不是三年前为救皇甫弋南耗了半身功力,今日也不至于给江凭阑讨着好,不过他倒也无甚介意的,“哈哈”一笑道:“却不晓得,三年后你这丫头又要去了哪里,叫我好找!”
江凭阑闻言默了默。时移事迁,当初与狂药定下三年之约的时候,她又何曾想到了今日的情形,再有三年,她人会在何方,的确难以预料。
她最终弯了弯嘴角,“那便由我去寻前辈履行诺约吧。”
……
一场宫宴吃得一众朝臣心惊胆战,他们那位事不惊人死不休的摄政王却及早离了席,优哉游哉飞上了自个儿寝宫的房顶,与那位神秘的贼人喝酒去了。
狂药豪气冲天地坐在房顶横梁上,向江凭阑讨了一壶宫廷佳酿,迎着寒风喝得十分惬意,笑笑看她,“丫头,也快三年不见你了,却是不论身在天南海北都能听着你的消息,你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江凭阑坐离狂药三尺近内,也给自己备了一壶酒,闻言就抿了一口,淡淡道:“我江凭阑岂是平庸之辈,既来之,则翻天之。”说罢又似不想多说那些,指指屁股底下这根横梁,“前辈也是好福气,这大乾皇宫的横梁,您是第一个坐上的人。”
狂药闻言大笑起来,“连寝宫的横梁都给我坐了,你倒是对我毫无戒备的。”
江凭阑也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淡淡凄恻,“我该戒备前辈什么,因为我亲手杀了您的嫡妹,所以您要寻我报仇吗?又或者,因为我如今是您亲外甥与亲侄子的敌人,您要帮着他们对付我吗?您若想如此,早该动手了,又何必非要等到三年之约的今日?”
他闻言默了默,灌下好大一口酒,似乎也不意外她会晓得自己的身份,过了好久才前言不搭后语道:“这酒可真是烈啊。”
江凭阑也跟着灌下一口,缓缓眨了眨眼,“倒是没有那一夜的风雪烈。”
素来嗜酒如命,没心没肺的人竟也没能说出调笑之言来,过一会道:“丫头,我既然留在了局外,就不预备再踏进去了。只是你要记得三年前我与你说过的话,凡事都不能轻易看表象。”
她自嘲地笑笑,“若是当年听了前辈之言,兴许也就不会有今日了吧。”
“我可不是在说这个。世人都道你杀了人,却实则不是如此,可见世人都道的事,未必就是真。人的眼能看见的东西,往往都是自个儿想看见的。只是丫头啊,像你这样敢爱敢恨的女孩家,可不该落个自欺欺人的性子。”
江凭阑皱了皱眉,“前辈究竟想说什么?”
狂药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酒壶,“没什么,吃酒吧。”
第二日清早,江凭阑头疼欲裂地醒了来,立即被商陆送上了一盏醒酒汤。实则她的酒量不差,且又因平日里十分克制,除却初来异世客居沈府的那个除夕夜外,还不曾如此醉过,因而商陆也蹙着眉头颇有些忧心的模样,试探道:“凭阑,昨夜来的那位前辈,可是三年前曾救了殿下一命的高人?”
江凭阑还不大清醒,连昨夜是如何回来的都记不起,也就没意识到商陆对皇甫弋南用了“殿下”这般如今看来不大合适的敬称,点了点头便当是回答了。
商陆眼见江凭阑接过了玉盏,就继续问:“前辈昨夜都与您说了什么,叫您醉成这样?”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并不清楚狂药的另一个身份,担忧的无非是这位看似与皇甫弋南息息相关的人物会提及叫江凭阑不高兴的事。
“喝酒就是喝酒,聊天做什么?”江凭阑自己都没理清楚狂药的意思,自然也不晓得如何与商陆讲,便这么敷衍过去了。咽下苦得要命的醒酒汤,整个人神智的都被刺激得清明起来。
商陆咬了咬唇,想起昨日从吕仲永那里听来的话,忍不住就蹙紧了眉,犹豫一会又试探道:“凭阑,你昨日在浴池怎得了,我瞧陛下慌里慌张的。”
“睡着了而已。”
“那陛下他……!”
江凭阑一面翻身下榻,一面觑她一眼,“他怎么?他敢怎么?他敢怎么我打断他的腿。”
商陆好歹吁出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没怎么就好。”
江凭阑刚觉得商陆这反应有些不对劲,想问个明白,就被宫人的通传给堵住了话头,随即便见柳瓷风风火火进来了,“凭阑,出事了。”
“别慌里慌张的,但凡不是皇甫打进了南回就没什么可紧张的。”她淡淡一句,示意柳瓷慢慢说。
“那倒的确不是大事,只是说小也不小。你晓得的,此前主子得以借西厥之力建国大乾,是与当初的西厥老王,如今的顺王做了交易的,定都南回后,顺王为免沦为弃子,要求琼公主留在西厥王庭为质。”
“继续说。”
“主子今早收到了琼公主冒险传来的密信,得知西厥王庭的反动势力近日里有了动作,怕要对顺王不利。”
江凭阑已然穿戴齐整,端过一杯茶水匆匆漱了口,又道:“乌舍纳绝非良善,当初会与微生合作不过是因无力收束王庭内乱所作的权宜,待到西厥内部危机彻底解除,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过河拆桥。微生心知这点,因而预备了后手,替乌舍纳平定内乱的同时也给王庭留下了一颗不□□,那就是乌舍纳的弟弟,乌伦瓦利。这个弟弟一日不除,乌舍纳就一日忌惮,也因此一日不能与微生撕破脸皮。如今乌伦瓦利要有动作了,乌舍纳必然要求助于我们。”
“那咱们帮是不帮?”柳瓷皱了皱眉,“帮了,就意味着西厥王庭的危机将彻底解除,顺王必然要因此加紧脚步独立出大乾版图。可不帮,那乌伦瓦利一旦上位,怕更不会顾及前头顺王与主子签订的协议,结局似乎也是一样的。”
江凭阑笑笑,“那么,你可晓得乌舍纳与乌伦瓦利这对兄弟最大的区别在哪?”
“性子。前者疑心重,顾虑多,极能忍耐,后者则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既然西厥注定要与大乾割袍断义,那么,何不令如此不对盘的两人先且自相消耗一番?手足相残的戏码,不是最好看了吗?”
她语气清淡,似乎不过在说今日午膳要用什么菜,柳瓷闻言忍不住悄悄屏起息来,只觉得她如今也真是越来越狠厉了。只是这话并没有错,主子叫她来过问江凭阑的意见前,也是这么打算的。
半晌后,柳瓷点点头,“主子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又有个难题。一来,琼公主尚在西厥王庭为质,咱们行事必然要受到掣肘。二来,依照大乾眼下的形势,您与主子万不可能离开南回朝廷,去到高原那地界,如此,就缺了个人去控制西厥的‘火势’。”
江凭阑负手立在窗边良久,“实在不行,由我出面也是可以的,只是微生身边也的确须人帮衬,若能有谁替我去,自然更好。”
“西厥不比中原好几分,亦是如狼似虎之地,当初主子四面楚歌,若非步步小心筹谋,也不可能走到如今这局面。眼下朝中可用之人实在匮乏,尤其退可运筹帷幄,进可亲征沙场的更少。”
江凭阑来回踱了几趟步子,“的确很少,或者说根本没有。只是,倘使不从朝里择呢?”她忽然停了下来,回身道,“有一个人,倒是恰好合适。”
“谁?”
她笑了笑,“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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