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修没有解释“晚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没过几天,萧御就知道了。
看着那只存在于上一世的影视形象当中的穿着体面然而面容阴柔的一名大太监带领着一众宫人大驾光临他这座普通民居的小宅院,萧御一瞬间彻底懵了。
“哪一位是凤大小姐?”大太监用有些尖利的嗓音叫道,“出来接旨吧。”
他的视线有些迟疑地停留在萧御身上,似乎不能确定面前这个清秀少年就是那传闻当中将谢世子迷了魂的凤大小姐。
此人虽然年纪小,长相也算不错,举手投足却分明比他还像个男人,怎么可能是谢世子的心上人?
方氏何曾见过这等大世面,一时着慌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萧御,指望儿子拿个主意。
萧御上前一步,无奈地跪了下来,百灵和方氏赶忙一齐跪下。
“草民就是凤照钰。”萧御道,心里把那个没见过面的皇帝狠狠地唾弃了一通。
果真是个昏君,这赐婚也赐得太儿戏了。他的身世如此一言难尽,居然就这样轻易赐给了谢世子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青年才俊,他就不怕元王府里的长辈们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那太监本是永荣帝面前伺候的总管公公杨方,此时见萧御丝毫不懂接旨的礼仪章法,举止如此粗陋随便,不由得更加轻视几分。
谢世子亲自求请赐婚的人,不说是个大家闺秀,居然如此上不得台面,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想起永荣帝的嘱咐,他也不必去跟这升斗小民计较些虚礼,只要赶紧让这门亲事成了,她越上不得台面元王府才越会乱成一团呢。
杨公公展开镶着金粉的绫锦圣旨,尖着嗓子将旨意念了一遍。
“诏曰:兹闻太医院判凤卿之女照钰温婉贤惠,敦厚大方、品貌出众……”
前面那些夸赞他的话都是虚辞,萧御还算淡定,方氏却越听越是心惊胆战。
这些天她的儿子恢复男儿打扮,又带着她一同离开凤府,让她几乎快要忘记了前尘种种,心中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如今一首天家圣旨赐下,不啻于当头棒和,让方氏猛然醒觉,她的儿子一天不正大光明地恢复男子身份,在外人的眼中他就仍是那个凤家的大小姐,想要平淡地生活根本是痴心妄想。
可如今连皇帝都赐下圣旨了,若要恢复身份,岂不是罪同欺君?她的儿子难道就要永远顶着“凤大小姐”的身份过一辈子?!
杨公公仍在照本宣旨:“……今元王府世子适婚娶之龄,当择贤妻与配。值凤氏照钰待字闺中,与谢世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良缘之美,特将汝许配谢世子为妃,赐金玉如意为贺。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还早生贵子呢,管得真宽。
萧御感到心里像有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而过,却也只能双手接了圣旨,还要谢主隆恩。
杨公公听着他不伦不类的谢恩之辞,没什么耐心地一挥手道“小姐请起吧。”又指着身后宫人抬到院中的几个箱笼,“这些是天家御赐,当为小姐添妆了。”
萧御只能又是一通谢,都快说到没辞了,那杨公公终于是领着人走了。
萧御见那人神色不太好,想来是没拿着“好处”,心情不爽了。
杨公公空跑一趟,自然更加鄙弃这凤大小姐和她那和离母亲的不上台面,好在下面要去元王府宣旨,总不会让他空手而回了。
原本应该先去元王府宣旨,只是皇帝故意让他招摇过市,先到那凤大小姐跟前赐了婚,让京城百姓帮着宣扬宣扬,省得元王府仗着势大从中作梗。
按说永荣帝对一件事情用心的时候,仍有一丝昔日英明的影子,奈何他受李贵妃蛊惑已深,只怕难有清醒之日了。
杨公公到了元王府宣了圣旨,除了一脸平静的谢景修之外,元王府众人的惊讶之情不亚于萧御和方氏。
果然是谢世子自作主张,单看元王爷和元王妃的脸色,这两位就必然是不满意的。
不满意才好,他们不满意了,皇上才能满意。
说起来就那凤大小姐刚到京城时做的那些事,怕是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高门世家都不会满意她的。
杨公公抱着手笑眯眯地向谢景修道:“谢世子那日求到宫里,皇上也是大吃一惊呢。皇上也怕世子年轻被人蒙蔽,特特遣了宫中侍卫查了那位凤大小姐的底细。见她虽然行事张扬了些,但到底还算懂规矩。既是世子放在心上之人,皇上也不忍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如今世子也算遂了心愿,杂家忝颜,先向世子道一声喜,日后定要讨一杯喜酒来喝。”
“公公客气了。”谢景修淡淡说道。
杨公公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反正他本意不过是要告诉元王府众人,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世子妃是谢景修自己求来的,可不是皇上硬塞的。
见元王爷与元王妃果然面色更不好了,杨公公手里捏着厚厚的“辛苦费”悠然告辞,他还急于赶回宫里在皇上面前复旨去呢。
杨公公一走,元王爷命人撤了接旨时摆出来的香案,看了元王妃一眼。
元王妃平日里只在她的怡然小居里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人在元王府中,却对府中之事不闻不问,一颗心早已不在元王府了。
也就只有碰到像今日这样接旨的事情,元王妃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然,连他也难得见她一面。
元王妃穿着一身王妃的诰命服饰,比平日里的简朴打扮更多几分艳丽。元王爷不由得微微愣神,只觉得面前有些陌生的妻子又似与他初娶进门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个元王府在她的身上也未能留下一丝痕迹。
元王爷谢昀还在沉思,元王妃已经迈步走了,只留下一个冷漠端庄的背影。
元王妃身边的秦嬷嬷走到谢景修身边俯首道:“世子爷,王妃请您到怡然小居一趟。”
谢景修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向来不问世事的母亲居然叫他去她的世外桃源。
元王爷见谢景修迈步要走,面色也沉了下来,出声道:“见过你母亲后就到我的书房来!”
谢景修转身行礼,应了一声,礼仪无可指摘。
元王爷看着面前一言一行堪称完美的长子,想到他居然背着所有人自己跑到宫中求了一个什么赐婚圣旨,求来的还是那样一个妻子,更觉头疼得不行。
谢景修跟着秦嬷嬷到了怡然小居,元王妃已经在两名贴身丫鬟的伺候下除了王妃的品服,换回了平日里所穿的简朴服饰,一头乌发也只用木簪松松挽起,面上还留着没来得及洗去的脂粉。
“儿子见过母亲。”谢景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元王妃让他起身,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赐婚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元王妃没有过多寒暄,淡淡问道。
谢景修低首道:“如母亲所见。”
元王妃纤手端起茶盅,细细地刮着茶沫。
“杨公公说,是你亲自去皇上面前求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景修道:“母亲,儿子大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当地一声,是茶盅磕在桌上的声音。元王妃再开口时,声音却仍旧清清冷冷,并未有一丝或忧或气的情绪。
“既是要成家立业,自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你却不该自己到皇上面前,求来这样一桩赐婚。”
谢景修仍旧垂首道:“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鲁莽了。”
“既知鲁莽,就要补救。”元王妃道,“你所求的那个女子,我听说过。她实不堪为元王府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不只是我这样想,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谢景修没有说话,元王妃继续道:“景修,我已与你姨母通过信,这两日便要将你表妹接到府里小住。到时候你亲自去接,免得下人怠慢。”
谢景修抬起头来:“简六小姐继承简家医馆,定然事务缠身,她未必愿意住到王府。”
元王妃柳眉微蹙:“什么简六小姐,她是你表妹。”顿了顿又道,“景修,你别忘了,你姨父是为了救你而死的。照拂简家人,本就是你的职责。”
谢景修不再开口。元王妃自觉了解这个儿子,他既不开口反驳便是默认了此事,便摆了摆手道:“至于你赐婚之事,你去问问你父亲吧。景修,你也大了,你是未来的元王,万事不可任性。”
谢景修起身行礼告辞,离了怡然小居,便径直去了谢昀的书房。
谢昀身边的管家见了他,忙上前行礼:“见过世子。”
谢景修点了点头,继续走向书房。那管家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一脸为难地道:“世子且稍侯,现在……不太方便。”
谢景修停住脚步,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外面等侯。
不多时,一个美貌妇人便带着两名丫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管家忙上前行礼:“见过侧王妃。”
她便是谢昀的侧妃丁氏,谢景林的母亲。
丁氏看到侯在外面的谢景修,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笑道:“瞧瞧谁来了?大少爷今日求得佳人贤妻是春风得意了,倒是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吓了一跳。”说着指了指书房,小声道:“王爷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刚才想要劝一劝,反被王爷迁怒指责了一通。大少爷可要小心一些,千万莫再惹了王爷生气了。”
谢景修道:“多谢侧王妃提醒。”
丁氏笑了笑:“去吧去吧,别让你父亲等久了。”
谢景修迈步走了过去,丁氏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唇角笑意不减,也带着丫鬟离去了。
谢景修刚一走进书房,谢昀头也不抬地道:“你自己求来的荒唐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谢景修脚步一顿,站在书房正中。
“儿子娶了凤大夫过门,此事自然就解决了。”
“荒唐!”谢昀怒道,“我决不同意!”
谢景修垂下眼睫:“皇上已经下了赐婚的旨意,这是不可更改的。”
“好,好,你好。”谢昀指着这个儿子连连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你以为你求了一道圣旨下来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本王便是拼着这个一字并肩王的招牌不要,也决不同意你娶这样一个世子妃过门!我们元王府丢不起这个脸!”
“我不做这个元王府世子,凤大夫总不会让元王府丢脸了吧。”谢景修抬头看向谢昀。
谢昀惊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可以不做这个世子,我的妻子自然就不是元王府的世子妃了。”谢景修眼睫微垂,“父亲到皇上面前请旨改封世子,比请他收回皇命要容易得多。”
“你!你要反了天了!”谢昀气得面色铁青,随手拿起一只砚台砸了过去。砚台碎在谢景修脚边,他连眼也未眨,只是一脸沉静地望着谢昀。
“你别以为我不敢!”谢昀捂着心口怒道,“你要为了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抛弃世子之位,本王也不只你一个儿子!”
“父亲知道,我从不与人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谢景修道。
“你、你!”谢昀瞪着这个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他的儿子从懂事起就成熟得不像一个孩子,他只会默默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从不会在嘴上多说一个字的无用之语。
这也是他为什么尤其中意长子的缘故,即便他再偏宠丁氏,再偏宠丁氏所出的次子,他也从未想过动摇长子的世子之位。
他是个逍遥王爷,不耐烦俗务,有这样一个省心的长子,元王府自可放心地交到他的手里。他以为这个儿子永远不会犯任何错误,没想到他头一次“任性”而为,就给了他这样大一个难题……
元王府里的各路人马都知道,那天下午元王爷和世子关在书房里吵得很厉害。虽然世子离开的时候面无异色,单看元王爷铁青的脸色,就知道这对父子之间矛盾大了。
对此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也有一些人浑在在意。
秦嬷嬷将外面的事情一一禀给元王妃知道,元王妃一边绣着手中未完成的绣样,一边道:“王爷不会让世子任性而为的,嬷嬷以后不用打听了,你去简家那边与简夫人通个气,让她不必担心。”
秦嬷嬷忙低首应了。
天色将晚时,萧御正与百灵一起关门闭户,冷不丁地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
百灵吓了一跳,出声问道:“谁啊?”
外面没有声音。
萧御叹了一口气,重新取下门栓打开门扇,果然就看到谢世子站在门外,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谢景修身披一件白色大氅,背后是渐渐变浓的夜色,后面厅堂里的火光传到院门边上也只余一片昏黄的微光。两相映衬之下,萧御只觉得谢景修的面色似乎比平时更加白了一些,浅色的眼瞳却变成了深黑,那样幽幽地看着他,显得更加深遂了。
“世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萧御没好气地道。他还在气他自作主张,去求了什么赐婚圣旨,甚至弄得众人皆知,白天的时候院门前的路人都比平常更多了似的。萧御知道那不是错觉,他又一次被人围观了。
谢景修动了动唇,声音却似乎不像平日里那般冷硬了,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连你也要怪我了么?”谢景修一双深黑色的眸子看着他,“凤大夫,连你……也要生我的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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