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邢铁风与杨易的前军颇有进展,但要冲出蛇人阵营,实在还是困难之极。我们又冲出一程后,行进之势又被阻住了。
邢铁风和杨易他们也一定啃上了硬骨头。我有些惴惴不安,忽然从东边传来了一声巨响。我知道又是哪支人马在爆响火药,甄以宁忽然叫道:“平地雷!这是平地雷!”
的确,这声音虽然响,却还没有我做的那些竹筒火药声音响,有些发闷。如果真是平地雷,那就是任吉前来支援了?我一阵欣喜,但仍有些不安。
任吉他们的雷霆弩威力虽大,但移动不便,这等冲锋一定不会带出来的。如果只带了平地雷,那么一旦到了我们与蛇人胶着之处,便无法再用了。
不过,有平地雷开道,自是所向披靡,蛇人根本无法阻挡的。我不知道任吉究竟为什么会冲过来,但是有他们来接应,我们的机会大增。
这时,从东边有人叫道:“二太子杀进来接应我们了!”
这人的声音很响亮,全军登时为之一振。东边的蛇人忽然像潮水一样分开,闪开了一条道,一支马步混合的部队杀了进来。我心头一喜,叫道:“快出去!”扬鞭把马车转了方向,向东边奔去。
二太子也亲自杀进来了?他这个人给我的印象谈不上好,刚愎自用,不肯听劝,但是他却能不顾危险地过来救应我们,也实在难能可贵。我赶着马车冲过去,已有新杀进来的步兵过来接应。步兵虽然没有骑军机动力强,但防御力却要强许多,那些步军分成两列,边上蛇人虽然攻势极强,仍然攻不破他们的守御。
二太子从人群中一骑突出,高声道:“卞真,你在哪儿?”
我赶着马车上前,在车上行了一礼道:“殿下,末将楚休红在此,卞将军大约还在北面与蛇人激战。”
二太子却冷冷地扫了我一视,喝道:“楚休红,你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
我没想到二太子居然会问这话,心也凉了半截,但仍是毕恭毕敬地道:“殿下,战局有变,末将向南冲不破蛇人防御,只能向北寻求与卞将军合流。”
二太子哼了一声,这时路恭行突然过来道:“殿下,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快让冲锋营退回去吧。”
二太子点了点头,道:“走吧。”
我有些惴惴不安。也许我有些多心,但二太子的语气似乎对我十分不满。是因为我没有按预定的那样从中分开,再从两边杀出回来吗?二太子该知道我不是神仙,这样子我是做不到的。事实上,若不是有他们前来接应,我连这儿也杀不出去了。不过二太子能身先士卒,带队冲入蛇人营中,实在已是难能可贵。
二太子带着的大多是步兵,当中有一些骑兵。他们是一支生力军,虽然行动不如骑军快,但是诸军穿插转换相当纯熟,路恭行指挥得井井有条。不过二太子带出来的兵似乎也并不太多,不会超过五千,现在我们虽然还处于攻势,但这攻势一定不会持久。
我正赶着马车随着大队退却,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惨叫,我转过头看去,听声音正是从北边传来的。那里虽然有杨易和邢铁风以及卞真的残军,但那面要对付的也是蛇人北营的所有军队,他们厮杀到现在,也许已来不及了。
二太子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听得这声惨叫,他带住马向那儿看看,叫道:“骑军,随我前去接应!”
他手中拿着一支长枪,枪尖上居然也沾着血。看来二太子虽然不至于真的冲锋陷阵,也已与蛇人交手过。也许因为他胜得太轻易,现在他一定有了轻敌之心,觉得我和卞真在蛇人营中杀不出来实在太废物。
他一说完,便向北边冲去,身边有两三百个骑兵跟在他身后疾冲。路恭行惊叫道:“二殿下!二殿下!”但二太子奔得太快,路恭行却要在这儿指挥,哪里还追得上?
在跟着二太子奔出的骑军中,我一眼看到了任吉那六十人也在。
我从马车上将飞羽解下,叫道:“路将军,你叫人来赶车,我去帮殿下退敌。”
要说退敌,那当然只是句好听话。二太子对我已有了不满,大概我赶着马车,这在他眼里也是贪生怕死的表现。我跳上飞羽,挺枪正要冲出,这时从南边又发出了一阵惊呼。
有一支蛇人突破了陶昌时的防御冲进来了!
狼兵损失惨重,他们和曹闻道那一军以不到三百人的兵力守了那么久,已是很了不起的战绩,可是在源源不断的蛇人攻击下,他们也已挡不住了。
我有些茫然,不知该去帮谁,路恭行叫道:“楚将军,你带人去接应殿下,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这里有我!”
我心中不由得一定。路恭行原本就是前锋营的统领,虽然现在这支前锋营与他统御的那一支完全不同,但由他来指挥一定比我得心应手。我叫道:“曹闻道,跟我走!”
这时路恭行已指挥一批步军过来了。有他们接应,狼兵得以喘息,阵形重又严整起来。看来,狼兵虽然损失大,再坚守一阵还是可以的。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只怕就得是那个太自以为是的二太子。
我心急火燎,带着曹闻道他们冲了过去,甄以宁方才在与蛇人作战,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走在我身边。我们只冲了一段,已有不少人身上挂花,失了马匹的士兵退下来经过我们。那些伤兵大多受伤很重,总还支撑着逃下来,恐怕还有许多伤兵便在最前线回不来了吧。
我们坚守的这阵势虽不是刻意布成,但已暗合了方圆阵。我带着人赶了没多久,已到了邢铁风他们的交战之地。这儿的地上,到处都是死尸,不过死者大多好像是卞真的手下,杨易和邢铁风的部队并没有太多损失。在人群中,只见二太子带着一批骑军正与蛇人交战,七八个人跟在二太子身边形影不离。这些人枪术高强,七八条枪并不主动攻击,只是挡住那些攻到二太子马前的蛇人,大约是二太子的亲兵侍卫。
不管怎么说,二太子冲到如此前沿,至少士气也因他而为之一振。我带着曹闻道他们冲了上去。虽然我们已经算是强弩之末,但蛇人未必能比我们好多少。它们先前与卞真血战,虽然卞真一军几乎损折将尽,蛇人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小,现在它们的攻势已没有方才那么凶,在诸军的压制下举步维艰。
只是,这也是暂时的吧。我知道蛇人一旦立稳阵脚,那么下一波攻击一定更加强大。
我一催马,冲到二太子边上,但还没靠近,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举枪对准我喝道:“来者何人?”
我把枪横在马上,叫道:“殿下,不要恋战,趁现在退吧。”
二太子正挺枪搠倒一个蛇人。他有五六个极强的侍卫守御,只攻不守,而他的枪术也可圈可点,在帝国军中也算好的了,蛇人单打独斗时不是他的对手。他搠倒了那蛇人,一时意气风发,带转长枪,厉声道:“楚将军,你害怕了吗?”
我的确有些害怕。与蛇人交战了许多次,我很清楚蛇人的真正力量,二太子却不免有些轻敌了。但他现在正不可一世,我实在无法说通,边上那两个侍卫又将我拦在一边,好像我才是真正的敌手一样。我有些颓唐地退了下去。
这里,已经聚集了杨易、邢铁风、卞真残军共千人左右,加上我和二太子带来的士兵,这些都是帝国军的精兵,蛇人纵然厉害,一时也攻不破我们的防御圈。蛇人大概也万万没有料到营地会遭我们突袭,措手不及之下,到现在仍是混乱一片,二太子在侍卫簇拥下倒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看过去,他果然显得很是英勇。
我有些茫然地站着,忽然甄以宁叫道:“统制,当心!”心惊之下,已见有一支长枪从一边刺来。那时一个蛇人不知怎么冲过来,正挺枪刺向飞羽的马头。我举枪挡住,只觉两臂一震,枪几乎落地。
力战之下,我的体力已有些不支了。好在那个蛇人并不是有心要攻打我,枪被我挡住后,边上有个骑士飞马过来,一刀斩落,那蛇人横枪一挡,我趁势探枪刺去,正中它肩头。那蛇人惨叫一声,枪滑落下来,那骑士的刀已趁势在枪杆上一滑,它的手指登时被斩断,直飞起来。蛇人还待逞凶,但边上甄以宁与几个士兵早已过来,举枪封住蛇人的退路,数枪并举,那蛇人被刺倒在地。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心里还有些不安。甄以宁忽然叫道:“任将军!是你啊?”
那是任吉?我看了看那骑士,果然,他背后背了一个包裹,在战场上背这种东西有些怪,准是背着一个平地雷。我又惊又喜,道:“任将军,是你吗?”
任吉没拿下面罩,只是点了点头。这时,蛇人阵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呐喊,远远地,我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左右散开,不要各自为战,齐攻齐守!”
这声音是从蛇人那一片中传出来的,看来是蛇人说的话。这几句话字正腔圆,一点也听不出是蛇人的声音。蛇人听到这命令,忽然像潮水一样分开,我们这批人马立刻被挤成了一个楔形。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声音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样,很是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这蛇人的命令看来深通兵法,蛇人原本乱作一团,人数虽多,但反而互相掣肘,听从这道命令后,蛇人一分成两道,登时阵容大为改观,在最前面的杨易与卞真残军当即顶不住了,纷纷溃退。
蛇人现在的唯一缺点,也就是缺少纪律吧。如果能把蛇人组织起来,那么它们必定会成为一支前所未有的强兵,那么我们还能有胜的机会吗?
此时已由不得我多想了,蛇人的这一个反击很厉害,分开合拢,像一把铁钳一样,马上要将我们包围起来。我心头一沉,叫道:“快,快去增援!”
二太子那一支骑军正在奋战,但蛇人层层攻上,真如惊涛骇浪,二太子带来的骑兵虽是生力军,仍然挡不住它们的攻击,正节节败退。但是蛇人两翼正在向前,当中却反而后退,看样子,它们是想把我们全部包进去。
我一踢飞羽,曹闻道与甄以宁紧跟在我身边直冲过去。蛇人还没有合围,两翼前端又被我们冲开,无法合拢了。我在马上叫道:“殿下,快走!”
二太子的盔甲也有点歪斜。蛇人现在的攻势一定已超出他的想象,他那几个枪术高强的侍卫现在也只剩了五个。这五人多半已带伤势,身上溅满了鲜血,但仍在死战不退,不让蛇人冲到二太子身边。二太子闻声向后看了看,虽然有护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现在二太子一定脸已发白。
他笑我对蛇人心生惧意,现在他心中的惧意一定比我更甚。听得我的叫声,二太子忽然带转马,猛踢着马肚,向后冲来。
突然,我身边一阵马蹄响,有人疾冲上去。这时候不退反进,那可是要极大的勇气的,我见这人正是任吉,不由得大为赞叹,生怕他一味冲锋,冲到了蛇人营中,对着他叫道:“任将军,小心啊!”
我喊得响,甄以宁却在一边惊叫道:“天啊,他想干什么?”
任吉这时已将背后的包裹取下,从中取出一个圆球,正在马上点着引线。
他拿出的是平地雷!我只觉头像被重重砸了一下,嗡的一声响。
平地雷的威力可以将一艘船炸成碎片,任吉现在点着,难道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与蛇人同归于尽吗?可是他还在帝国军队中,现在点着,炸死的帝国军士兵肯定比蛇人还多。难道,他是因为惊恐过甚而发疯了?
他冲向的是二太子。二太子想必也知道平地雷的威力,在马上竟然呆住了,也忘了打马。现在,就算他打马也来不及,一定逃不了多远。我待上前,但知道上前也毫无用处,一时也呆在了那里。
他已冲到了二太子身边,平地雷单臂夹在腋下,忽然从马上一跃而起,扑向二太子。
他是要刺杀二太子!
这种同归于尽的刺杀法,比用刀剑更有效。平地雷马上要炸开,便是有人将任吉当场杀死,二太子一样难逃性命。我被惊得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吉与我一同前来,一路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只道他性情如此,没想到竟然他竟会做出这等惊人的事来。虽然他只在我前面一丈多远的地方,但我哪里还来得及阻止?现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扑向二太子。二太子与他的侍卫大概也被任吉的突然之举惊呆了,尽管蛇人正在疯狂进攻,他们七八个人却一动不动。
平地雷的引线还在冒出白烟,眼看任吉一把抱住了二太子,两人挤在一匹马上,任吉忽然愣了愣呆。这时,有一道人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只见刀光一闪,任吉的右臂立断,平地雷直落下来。
一旦平地雷落到地上,炸起来只怕杀伤力更大。我正待惊叫,只听得出刀之人叫道:“楚将军,出枪!”
那是甄以宁!他的身法快得如同鬼魅,一刀砍断了任吉的手臂后,他也只能以手一托,那平地雷大概也不是太重,被他抛上了有五尺许。
五尺的高度炸开,仍然可以将这儿大部分人炸死。我被甄以宁的话音一凛,正待掷出枪去,但刚提起枪,想起这是柄难得的好枪,略一迟疑,二太子的两个侍卫突然伸枪出来,在空中一交叉,猛地拍在平地雷之上。
紧接着,又探上了几柄枪,同时横枪拍出,那平地雷也只有三四斤重,那几根长枪又已是用尽力量,登时像一块石子一样被高高击出,一个侍卫突然和身扑上,压住了二太子。
平地雷被拍出了不到一丈,轰的一声巨响。飞羽忽然一声暴叫,在地上跳了起来,我也被这声巨响震得头一晕,胸前忽然发出了当的一声。
平地雷在我们军中炸开了!
我定睛一看,只见以平地雷方才炸响的地方为中心,方圆有近一丈左右,已是鲜血淋漓。平地雷中装着许多铁片石子,一旦炸开,那些铁片石子飞溅,方才我胸口的一声响,正是一颗石子打在我的胸甲上。
胸甲被这颗石子打得凹进一块。幸好是块石子,如果是铁片,只怕连黑月铠也挡不住。飞羽却没这么好运气,前肩上被一片铁片划了道大口子,血正不住流出来。我顾不得心疼,翻身下马,叫道:“甄以宁!”
这一声爆炸太过突然,帝国军根本没料到从自己一方也会出这等事,在平地雷炸开的地方,有几十个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也一下呆住了。但蛇人却没有多停顿,马上又出手,在这一怔的工夫,又有许多士兵被砍落马来。
这时曹闻道过来道:“统制,出什么事了?”他先前在我身后,倒没有被平地雷的爆炸波及。我顾不得回答他,跳下马去,叫道:“殿下!甄以宁!你们在哪儿?”
二太子所乘之马被平地雷炸得粉身碎骨,我不知道二太子自己是不是也被炸死了。如果二太子炸死,那我这点火烧蛇人中军的功劳就折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了。可现在尽管我还想着功劳的时候,更担心的却是甄以宁。这个老成的少年,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极为优秀,说真心话,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可远远在二太子之上。
外围的蛇人还在拼命攻打,方才这一声炸响,使得蛇人的攻势挫了一挫,但现在攻得更急,而帝国军的士气却急转直下,已是低落之极,现在都只是在自保而已。
我踩着地上的残肢碎体,眼里不由得流下了泪。我不知道任吉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一人死不要紧,但是他这样一来,可是要将我们一千多人的性命也送到这里了。
这时,从我脚边忽然有人低声道:“救……救……命!”
那人浑身是血,脸都看不清了,看战甲,正是二太子侍卫中的一个。我一把扶起他,道:“还好,你还活着。殿下在哪儿?”
他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平地雷炸开时他一定离得比较近。他只挣扎了一下,却再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一堆人。我顾不得再照顾他,冲过去拉开上面几具死尸,刚拖下两个,却露出了甄以宁那张清俊的脸。他两眼紧闭,脸上带着些血迹,我又惊又喜,叫道:“甄以宁!”然后把他拖了出来。
甄以宁在爆炸时离平地雷也很近,但是他身上伤口却并不太多,肩头嵌了一片铁片。我一把将那铁片拔出来,伤口血猛地涌出。我惊呼一声,撕下一条布条包住他的伤口,道:“甄以宁,坚强些。”
甄以宁动了动身体,道:“我还行,快……快去救殿下!”
这时最外面的士兵已经顶不住了,发出一声厉呼,纷纷退了下来。战场上,如果大家都不退,那么往往会死战到底;可如果有一个人逃跑,往往使得有死战决心的士兵也跟着逃跑,军心彻底崩溃。原先士兵们还能有死战的决心,但是这个平地雷出乎意料地炸开,使得士兵将佐战意全无,一个个争相退下。我扶着甄以宁,叫道:“镇定!镇定!”但是在一片崩溃中,谁还会听我的喊声?地上那些尚未死去的士兵也被踩得又发出惨叫,血又飞溅起来,听那声音,几乎有种在泥泞的地方行走时的感觉。只是,此时在脚下的,不是泥泞,而是火热的鲜血。
我把甄以宁扶在一边,让他坐上飞羽,道:“你快走!”
甄以宁精神好些了,他看了看我道:“殿下呢?”
“现在顾着你自己吧!”
我打了飞羽一鞭,飞羽带着他向后跑去。我一阵恓惶,暗自道:“但愿你逃得出去。”
必须找到二太子。但是现在一片混乱,蛇人正挥舞刀枪追赶我们,这儿马上就会被蛇人冲过来了。我咬了咬牙,叫道:“逃跑只是死路,想活命的,站住了!”
在一片混乱中,邢铁风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不得退后!有退后者斩!”
他的声音就在我不远处。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只见他浑身战甲已被血染红,在马上神威凛凛。邢铁风一向没什么表现,若不是世家子弟,只能算是泯然众人,但此次他战斗得极其得力,隐隐地也有了大将之风。他坐在马上,长枪头上挑着一个帝国士兵的首级,想必是一个方才逃跑的士兵的。
战争是炉火,能把一个人百炼成钢。在杀戮与征战中,我们变得坚强,也许,也失去了更多的东西吧。
有个士兵叫道:“这时候还耍什么威风……”
那士兵是二太子带来的。他大概一向威风惯了,所以听不得邢铁风的话。他话尚未说完,邢铁风手中枪已猛地刺出,一枪正从他嘴里刺了进去,那士兵连叫也叫不出声便一头倒下马来。邢铁风厉声道:“再有退后的,立斩不赦!”
看着他,我打了个寒战。虽然邢铁风有些过于严酷,但此时他做得完全正确。如果我们再一派混乱地逃下去,恐怕连后面的阵脚也要被冲动,而自己更没有生机了。我翻身上了一匹无主的战马,叫道:“全部站定,不得再退后一步!”
我们虽然如此整肃,但现在已呈全面溃败之势,我们只能将退势阻了一阻,退下来的士兵仍是源源不断。
现在最主要的是找到二太子。我叫道:“马上把地上的伤兵带下去。”
我不敢要他们找二太子。现在二太子落马的消息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那自然不让他们知道为好。我刚喊出一声,却见前面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个人叫了起来:“快来……快来救殿下!”
那人浑身是血,整个人几乎变成了红色。他原先伏在一堆死尸边上,突然站起身,真如地狱中出来的妖魔鬼怪。他扶着一个人,那人也已被血水浸透了,正茫茫然地看着这儿。
那正是二太子!
我一阵欣喜,一带马冲了过去。刚冲出一步,蛇人已如洪流一般涌到,我心知已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一到他身边,从马上一伸手,叫道:“拉住我!”
我不敢再浪费半刻,也没下马,一边将马头带转,一边便要去拉二太子的手。二太子茫茫然地伸出手来,突然,扶着他的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血猛地溅出,二太子一滑,又倒在了死尸堆上。
一个手持扫刀的蛇人已经冲到了他们身后,那个侍卫被蛇人一刀从左肩砍到了右腰,一个人斜斜砍成两半,从他体内,血已不是涌出,而是像倒出来的一样了。
我的马已转了过来。现在只有一个机会,如果不能将二太子带走,那自己也得死在这儿。我从马上弯下身子,叫道:“殿下!”
那侍卫的血和内脏堆成了一堆,人和马的残肢碎体堆在一起,根本看不清什么。我盯着这一堆死尸,突然,有一只手在那里动了动,伸了起来,我心头一喜,一弯腰抓住了那只手。
从那一堆尸堆里,一个血淋淋的人被我拉了出来。我刚要直起身子,边上忽然刀风倏然,那蛇人的扫刀又劈了过来。
平常的刀只有二尺到三尺之间,扫刀却一般可达四尺以上。这么长的刀,刀柄就不能太长了,挥动时就得比普通刀多花数倍力气,用这种刀必须有极强的膂力,因此帝国军中很少有人用扫刀的,但蛇人的力量却足可使用。只是要使用扫刀除了力量,技巧也极重要,这蛇人的刀法看来并不强,只是那么大的力量,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抵御了。它的刀劈向我时,我不能回头,只能用眼角瞟着它的刀锋,看准时机,一枪倒搠。
这一枪如果能刺中那蛇人的手,那么它的扫刀便不能砍出了。只是现在混乱之极,我已看准了,枪刚刺到,座下的马却前蹄一滑,我被颠了一下,枪头一乱,本来能刺中那蛇人的手腕,此时却只是在那蛇人手腕上一滑。虽然也将那蛇人刺得头破血流,但那蛇人的扫刀却不曾落地。
我心知不好,但已来不及了,只听马发出一声暴叫,向前一冲。我被这股力量拉得浑身一颤,差点摔下马来。扫刀被我这一枪刺得也下沉了一些,本来那蛇人是砍向我的后心,这回却砍在了马臀上。那马护痛之下,一跃而起,我紧紧夹着刀,一手却死抓着二太子的手不放,他被我一把拉出了死人堆,余力未竭,人也飞了起来。
马刚跳出一步,又轰然倒地。我右手还抓着长枪,猛地在地上一撑,趁马还不曾倒地,人跃下了马背,左手一抡,将二太子背到了背上,转身便要走,身后还听得那死人堆里有人叫道:“救我!救我!”声嘶力竭,想必是那一堆死人中还有幸存者。但此时我自身难保,也只能硬起心肠向后便逃。
刚冲出两步,邢铁风已冲到我跟前。我一见他,只觉他前所未有地亲切,抬头叫道:“邢铁风……”
我还没说完,邢铁风一口唾液吐在我脸上,骂道:“混账!”
这句没来由的斥骂让我火冒三丈。我是他的长官,不论从哪点他都不能骂我,但此时却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叫道:“快给我马!”
“你把殿下扔在了那儿!”邢铁风说着,已冲了过来。
救错了人?我心头一亮,回头看了看我背在背上的那人。那人满脸血污,赫然是任吉,在那死人堆上,有个人正乱舞着腰刀,三四个蛇人正向他逼近。
那人正是二太子!我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知身在何地。我竟然救错了人!可是现在蛇人已经冲了过来,邢铁风也被挡住了冲不过去,我丢了马,哪里还什么办法?
我又痛又悔,忽然边上有人叫道:“统制,上马!”
那人正是曹闻道。他不知从哪儿拉了匹空马来,我看了看背上的任吉,略想了想,还是将他拉上马背,横在鞍前。
不管怎么说,任吉已经救了出来,要把他扔掉,我也实在做不出来。我跳上马,曹闻道叫道:“快走!蛇人一支偏师在攻城了,我们要不走,那就要被关在门外!”
我看了看邢铁风,他带着几个士兵正在向前猛冲,但现在蛇人已经占了绝对上风,他们冲了一次,邢铁风身边的士兵已损失了一半,此时已掉转马头,准备落荒而逃,那死人堆也被密密麻麻的蛇人挡住了,二太子只怕已经乱刃分尸,现在就算冲到面前也已无用。
这是天意吧。我长叹一声,对曹闻道叫道:“快走!”
蛇人一层层地攻上。现在它们的攻势越来越有章法,进退之间也已有了些秩序,这使得我们更难应付,我们一路几乎是踩在死尸上走的,每走一步,都可以听到惨叫,有帝国军的,也夹杂着蛇人的惨叫。
二太子败死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士兵的士气依然可用。如果他们听到二太子已经战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勇气与蛇人相敌。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夹在这道人流中,渐渐杀了出去。我本是在队伍的最后,由于我还骑着马,等杀到蛇人营门口时,已经冲到队伍中间,有不少步军由于赶不及我们的速度,落在后面,不时发出一阵阵惨叫。倒是那四辆大车,居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只是每辆车大概都已挤了六十多人了。
一冲出营门,我长嘘了一口气。在我身边的曹闻道大概听到我的吁声,扭头道:“统制,快啊!”
在东平城的西门外,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阵喧嚣。此时天已渐亮,放眼望去,前锋营与二太子带来的数千兵全都盔甲散乱,身上溅满了鲜血,落在后面的大多是步军,仍在后面血战,但现在,已绝不会有人去救他们了,他们的生死也只在自己手里。我长叹一声,却听得边上有人叫道:“楚将军,楚将军!”
那是甄以宁的声音!我一阵惊喜,向边上看去。只见乱军之中,正见到我那匹飞羽。飞羽前肩的伤口被人用布马马虎虎包了包,却仍不减神骏,甄以宁抱着马脖子,在马上摇摇欲坠,我加了一鞭冲到他边上,道:“甄以宁,你还好吧?”
甄以宁露齿一笑道:“看来还死不了。”他顿了顿又道,“楚将军,原来受伤这等难受啊。”
我一阵苦笑。不管怎么说,我们只要再冲出一里,便能够逃出生天。我催马疾行,赶得太快,马鞍前的任吉也被震得一颠一颠,突然,他睁开了眼,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楚将军,你救我做什么?”
我不是要救你,而是你自己乱动一气,害得我救错了人!我想这么骂一声,但见他浑身是伤,实在有些不忍。我也没回答他,又踢了一下马肚,厉声道:“不要说话!”
这马虽没有飞羽那般神骏,也是匹快马,乘了两个人依然跑得很快。在一片曙色中,东平城的雉堞已在熹微的晨光隐隐现出。在城门口,却又是一片乱动的火把光,想必是蛇人的偏师正在进攻。我与曹闻道夹着甄以宁走在军中,防着他掉下马来。甄以宁因为跟着我,与曹闻道也比较接近,曹闻道对这个老成少年看来也颇为欣赏。
我叫道:“曹闻道,你看得清城门是开还是关着的?”
这支蛇人只怕是我们偷袭蛇人阵营得手后才来偷袭我们,不像有预谋的样子。这一手攻其必救原是极好的用兵之策,蛇人的首领看来真不简单。只是那个首领做梦也没想到,我们的任务就是一往无前地冲营,而城门口仍有重兵驻守,用不着我们分心,它们的夜袭没我们运气好,碰了钉子。只是蛇人攻城的话,不知我们还能不能保证城门是开着的。要是城中将城门一关,那我们就会受前后夹击,眼看逃到东平城下,仍是难逃性命。
曹闻道马不停蹄,向前望了望道:“看不清。”
东平城越来越近,突然前面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惊叫,当中夹着哭喊,曹闻道转过头道:“统制,门关了!门口有蛇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喉咙里也是一甜,似乎有血要吐出来。我强忍住胸口的郁闷,叫道:“不要慌!城门的蛇人不会有许多,我们还有数千人,将它们尽数歼灭吧!”
能不能将这批蛇人尽数歼灭还未可知,但就算死,我也要手持长枪战死。这一刻,我耳边仿佛听到当初武侯“死于刀剑”的誓言了。
那批蛇人人数不多,只有两百余个。我猜得没错,这一定是蛇人遇袭后才派出的,想要搅乱我们的后方,以解阵中危急。现在,我们的残军一共还剩了四千多,镇定下来后,前面的杨易那一部发动了冲击,那两百来个蛇人自觉不是动手,只是在城门口抵挡了一阵,跳上马车退走。
如果我们现在追击,这两百多个蛇人自是可以全部歼灭,但是每个人都已没有了战意,只想着进城。身后,蛇人还在追击。落后的士兵大概自知必死,放弃逃生之念后,攻势大振。这种回光返照的攻势虽不能持久,却让蛇人一时攻不上来。我不知道蛇人为什么如此阴魂不散地尾随而至,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夜袭让它们吃了个大亏,恼羞成怒之下,要来报仇吧。可是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队伍有移动的迹象,前面却又传来了士兵的叫骂声。曹闻道忽然惊道:“统制,好像出了什么乱子了,城门还没开。”
城门没开?我心急如焚,这时,那几辆大车已吱吱地驶了上来,最先的正是那辆坐了一批女子的车子。这车里现在也坐了不少受伤的士兵,车上的女子虽不曾交战,却也衣上遍布血迹。那个御者已不是我先前托付的士兵了,换了个右臂受伤的士兵,他座位边,那个被曹闻道绑起来的小个子蛇人也好端端地横在座上。这伤兵虽然只有一条左臂可用,驭马之术却很高强,到了我边上,见队伍不再前进,叫道:“出什么事了?蛇人要杀来了,快走!”
有个士兵骂道:“乱什么乱,前面不开城,我们大家一窝儿都是死,你急着投胎做什么?”
那士兵大概脾气也很坏,说得气急败坏,周围有人搭腔道:“是啊,我们出生入死,竟然到了自己城下还要被蛇人追上杀掉,那帮军官只知道饮酒作乐,谁管我们的死活?真他妈的,这仗还打什么打。”
这一阵话又引起了一阵骚动。我知道军心已乱,再下去自己先乱了,到时就算开城,大家争先恐后地冲进去,只怕会在城门引起堵塞,到时蛇人大队过来,便是又一个高鹫城。我拍马上前,也不顾边上的抱怨,走到护城河边,向城上高声叫道:“前锋营统制楚休红在此,请邵将军开城!”
这是我能发出的最大声响了,一说完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上面是不是有人听到,清了清嗓子正待再喊,却听得上面有人道:“蛇人就在你们身后,若开城,蛇人将会趁势杀入,楚将军你不知其中利害吗?”
这声音正是邵风观的。这时周围的士兵一听城上有人答话,一下静了下来。我的话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便是邵风观话意中是不肯开城,他们也没在意了。
我叫道:“城外有我一力承担,保持按序入城,邵将军,这四千军人都是帝国的好男儿,你难道要寒了这些勇士为国出力之心吗?”
我的话音刚落,有个粗嗓门从人群中痛哭起来,像是有传染的一样,周围一片哭声,当中还有女子的声音。我鼻子一酸,也觉眼眶湿润。这时,却听得有人叫道:“军人出征,便要有为国捐躯之心,难道还怕一死吗?”
这声音有些熟,但我也记不起那是什么人。听他这么说,我仰头道:“军人为国捐躯,自是死而无憾。但若是见死不救,那又算什么军人了?我等战死是小事,邵将军,日后你想起我们四千英魂,难道中心不会有愧吗?”
我已有些愤怒,说得也已没了礼数。城上顿了顿,忽听得邵风观喝道:“诸葛方,你不要拦我,要是怪罪下来,有我一力承担,与你无干!”
这时,城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吊桥也放了下来。城下的士兵一阵喧哗,我心中一喜,却听得邵风观高声道:“城下诸军听真,依序进城,有搅乱秩序者,杀无赦!”
我马上也叫道:“前锋营的过来,让步兵先进城,若有抢先者,共诛之!”
我从来不说“杀无赦”“共诛之”这一类的话,只有在高鹫城破时说过一次,这时,大概是第二次吧。诸军发出了一声欢呼,步兵已像一道洪流,向城门涌去。曹闻道与钱文义已带着人过来,与我立在一边,杨易、邢铁风也过来站在我们对面,一并维持进城的秩序。甄以宁也想要留下,被我让一个士兵带着他进去了。他受伤太重,留下来也没用,何况他骑着我的飞羽,我宁可自己战死,这匹万不一遇的好马实在不忍也没于战阵。
前锋营现在还剩八百余人,出来的一千一百人能有那么多全身而退,也足以让我自豪。此时这一列长阵的最后还在与蛇人血战,不时发出惨叫,而前面的人却井井有条地入城,似乎对后面充耳不闻,真是一幅奇景。二太子带出的兵还有三千余,我看见路恭行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二太子的死他大概知道了吧。
他们走了一半后,那辆满载女子的车也开了进去,轮到几车伤兵,车子忽然向左右一分,停住了。我心中一凛,只道起了兵变,却见他们向我行了一礼,有个士兵叫道:“楚将军,你说得对,军人为国捐躯,自当死而无憾,我们愿与将军一共断后!”
我有些哭笑不得。那句话其实并不是我说的,而且他们一帮伤兵战意虽盛,又能有多少战力?我高声道:“大家之心,楚某感激不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进城吧,不要挡了后面的路。”
那士兵怆然一笑道:“我等入城,多已成了废人,还要人照顾。楚将军,不如由我们来做最后一战,也让他日后人说起,东平城外,有我等一些帝国的好男儿为国捐躯!”
他的话悲凉凄楚,鼓荡人心,我心头一热,强笑了笑道:“无谓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你们快走,不要浪费时间。”
断后的,是陶昌时的狼兵。狼兵只剩了几十个人,不再有补充,他们更无余力阻挡,厮杀声越来越近,惨叫声也更响了,陶昌时却仍然在对着上千的蛇人死战不休。狼兵剩下的人马都已变成了红色,像从血中捞出的。陶昌时向我请命断后,也确确实实地做到了,到了这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愿退后。他如此力战,也许是为了洗刷东平城外一败之耻。
城外的士兵四分之三已进了城,现在邢铁风与杨易的部队也已开始入城,我向陶昌时叫道:“陶将军,快快过来!”
如果我们不曾入城,蛇人便已杀到,那恐怕邵风观还是要关城门。陶昌时他们离我们还有百步左右,但这百步却像有百里之遥,已是事关生死。隔着这百步,我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
快逃吧。我默默地想着。
任吉忽然在我鞍前道:“楚将军,你还不进城去吗?”
我不想回答他,但是顿了顿,还是道:“众生平等,我的命不比他们值钱。如果我能救出两个人,那我就是赚了。”
任吉为了刺杀二太子,不惜在自己营中爆炸平地雷,我对他实在有些厌恶。但是看他伤得这样惨法,又不忍多说。本来我是故意留他在马鞍上,要是我真的逃不过,也拉他做个垫背,但这么一说后,突然心中一阵惶惑,将他拉下马来,对曹闻道道:“你先进去吧。此人有行刺之罪,你带他去向邵将军自首。”
任吉勉勉强强地站着,忽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笑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可惜啊!”
邢铁风那一部跟在杨易后面也已过完了,他正带马要上吊桥。走过我时,他看见了任吉,怒道:“任吉!是你这王八蛋!”
他拍马过来,一枪便刺向任吉。我伸枪挡住,道:“邢铁风,准备进城!”
二太子的士兵已经尽数进城了,现在该我们进城。城上也有人叫道:“快啊!快进来,蛇人要上来了!”邢铁风看了看我,脸也扭成一团,愤愤道:“楚休红,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任吉说我是个好人,邢铁风说我不是个好东西,而任吉又是行刺二太子的罪魁祸首,大概我真不是个好东西吧?我也没心思跟他多说,厉声道:“邢铁风,走!”
邢铁风悻悻地带马向城中跑去,曹闻道也带转马道:“楚将军,我们也进去吧。”
“你们先走,陶昌时还没过来。”
曹闻道急道:“楚将军,火烧眉毛了,你当你是神仙啊,什么人都能救出来!”
我心头一热,叫道:“我身为冲锋营主将,只要有一个部下未脱险,那我就不入城!”
我心中突然有了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个好人,我杀过人,也救过人,但是此时,我只想做一个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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